泺平四年,正月初二。
王都云城府,壬雅集,万华阁。
“着华裳,彩灯初夏忆情郎……”
万华阁前的石阶上拥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潮。有喝得烂醉如泥给下人搀下阁的买醉公子;也有刚刚落了轿子,一掀门帘就冲上台阶,理也不理身后还追着巧姐使仆的阁中常客。
“犹想少年时,斗酒挥裘换玉珰……”
万华阁形如宝塔,渐而渐高,足有五层之数。反宇业业,飞檐献献。雕梁画栋,更显贵气。红柱青瓦,掩不起雅致。
“苦望,苦望,鬓白花谢难再芳……”
登了石阶便是迎客的龙门,这处便是除了皇宫之外,唯一可以瞧得见雕龙的所在了。新皇登基之后亲颁的第一道诏令便是特许在此修葺一道龙门,取的便是一跃龙门化云雨的意思。至于这“云雨”嘛,自然是阁中应有的妙趣。
这万华阁乃是壬雅集里响当当的温柔乡,琴瑟琵琶自是一样都不会少了去。还未跨龙门,阁上的曼妙已然尽入耳中。
“风雨滂,红袖填灯暖娇藏……”
今日正是万华阁新春花会的第二天,所谓新春花会,点就点在这个“新”字上了。新选入阁的姑娘们便要在此一展风情,去争一争那花魁之位。阁前特意为此搭了一尺高的鸾台,台上台下自是争奇斗艳。
“怎记斯人痴,寒寝孤灯独神伤……”
这阁前广场上挤满了来瞧姑娘的往来宾客,有些财势的,又或是名动天下的儒人雅士,各有各的矮几方桌,或坐或卧和曲高歌。
“财”疏学浅又好渔色的,就只好委屈一下,围在广场四周,自端碗盏暗暗自怜了。
“无恙,无恙,残垣逢春自生蔷……”
台上的人儿刚好一曲歌罢,看似随性扫了扫弦,却又雅致非凡更摄心魄。随后俏立而起,提袖行礼。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自有才士合掌赞扬,身后的使仆早就把备好的牡丹芍药扔到了鸾台下面。
要知正月里能寻来如此多的鲜花,再直接抛洒出去,跟撒白花花的银子已然没甚区别了。
“此女真乃天人,姿色自不必说,这琴曲歌韵更是人间绝美……”
“一见娘子便流连忘返,可肯留下香名以解相思?”
那女子对着台下溢美之词并无所动,只是擎着一抹甜甜的笑意,缓缓行礼,也不多言。
——嗖!
突然破空声起,一捧报春草裹着力道,就这么直勾勾地砸在了那女子的脚边。
场上一下就安静了不少,几个脾气大些的巨商富贾更是直接从席子上爬了起来,到处寻着刚刚无礼冒犯那女子之人。
谁知那女子反是最为淡定,不急不慌,轻轻蹲身下去,拾起了那捧报春草。随手摘了一朵顺眼的下来,别在了耳鬓之上,极是随意地把剩下的捧花往台下花堆里一扔,婀娜多姿的下了台去。
“姐姐,这流光妹妹已经让您调教的很是高明了,足见姐姐功力啊。”
万华阁三层飘窗上玉立着两个俏丽的人影,看着阁楼下的种种,其中一人不禁朝着另一人稍稍作了个揖,“姐姐果真高明。”
“妹妹也不赖嘛,独自一人撑着百乐坊和万华阁这么多年,也着实辛苦了些。”女嗓慵懒,恰是这份慵懒极是勾人。
这慵懒的女子看下面又有别的姑娘上台表演了,顿时没了什么兴致。一遍不冷不热的回着话,一遍慢条斯理的走回房间。
“额……”这拍马屁拍到了驴腿上,闹了一脸的不痛快,不过又不好发作,“妹妹我哪有什么辛苦,看今年这新春花会,流光姑娘必是头牌了。”
“什么头牌不头牌的,不也都是些虚招子而已嘛?”那慵懒的女子莲步轻移,随脚踢过来一个蒲团,甩了甩衣摆便坐了上去,也不看窗口的女子一眼,“雪夜妹妹,那个滕老头可藏好了?右相那边这几天追得可紧着呢……”
说罢回手拾了个杯子就给自己斟了个满,扬手倒进了肚里。
雪夜听她聊起了“滕老头”立刻快步凑了过来,“回月姐姐话,自打朱炳前把滕老头送到百乐坊之后,妹妹十二个时辰着人看着,半刻都不敢松懈。”
“那就好,”蒲团上的女子放下手里的杯子,露出美艳绝伦的俏脸,正是霜月,“雪妹妹回百乐坊之后看好了他,千万不可出了岔子,万华阁这边我亲自盯着。现下正是非常时候,万事都要加倍小心。”
“妹妹晓得了。”雪夜凑上前来给霜月斟酒,“那要是五音旗那边也来问了,妹妹该怎么回她……”
霜月伸手挡了杯口,一双晶莹的美目紧紧盯着面前的雪夜,“我的傻妹妹啊,这个档口上,你最该防的便是五音旗。”
雪夜微微一皱眉,不过很快也就释然了。放下酒壶,后退两步躬身行了个礼,“妹妹知道了,这就去办……”
雪夜话还没说完,突然察觉手臂一凉。待到她反应过来,霜月的纤纤玉手已经摸上了她的脉门,轻轻往她怀里一带,雪夜整个人差点没直接躺倒在霜月的怀里。
霜月一手扣着雪夜的脉门,一手攥着手里的酒杯,轻轻巧巧地移到雪夜面前,“虽说五音旗和咱们影卫份属同门,可是本也没甚情义。青鸾山一役,五音旗折了不少面子,这个档口自然要抢回来,你我万不可掉以轻心。”
——啪!
一声脆响,霜月手里擎着的酒杯对半折开,同时雪夜也感到一股劲力顺着被扣死的脉门透进了体内,说不出的冰冷。
霜月随手松了酒杯,任由破瓷残片跌落一地,顺势也松了雪夜的脉门,继续道:“出了岔子,影主追究起来,这个雷怕是很难顶的哦……”
“妹妹明白,妹妹明白……”雪夜看自己被松开了,一遍揉着手腕一遍恭敬地退后几步,“妹妹这就回百乐坊加派人手,万华阁这边就有劳霜月夫人了。”
“去吧。”霜月一挥手,顺便从一旁的桌边又顺起一只新杯子,继续自斟自酌了起来。
“妹妹告退。”
雪夜逃命似的退出了门去,险些跟端着食盒进门的雨雀撞了个满怀。
“告罪告罪……”
雪夜哪里还去分辨撞到的是何人,口称告罪便奔下了楼去。
一脸迷茫的雨雀端着食盒走进了屋子,“小姐,雪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跟慌了神似的。”
“丫头你记着,生为女子,万不可受人挟持,否则妄来人间走这一遭……”霜月也不去理会似懂非懂的雨雀,自顾自地饮酒,右手极是自然地垂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一块折断的金牌。
汉水南岸,齐家军江南大营十数里,酉初。
——嗖!啪!
一只红羽箭划着已经有些擦黑的晴空窜上云霄,紧接着炸裂开来,在夕阳的映衬下更是血红。
刚刚抬手射出红羽箭的北征轻骑把短弩插回腰间,挥袖抹了一把额角的血迹,抽出腰间长剑便从树杈上扑将下来,冲去帮忙。
就见齐凡一人一枪与两个人高马大的滏兰探子缠斗在一处,一时之间竟然难分胜败。
齐凡长枪托在掌心,顶刺攒扎,枪花片片,死死封住眼前那壮汉手里的短杵。眼看便要建功,斜插里突然砍来一剑,生生断了他的攻势。
“少帅!我来助你!”刚刚落地的那个轻骑快步冲来。
齐凡头也不回,拖枪后撤,“去帮他们!”顺手还用枪尾给那个轻骑指了个方向。
那轻骑先是一愣,随后也不多犹豫,抽剑朝着另外一边的战圈杀去。
齐凡这边支开了来援的轻骑,自己更不敢托大,拖着长枪一路向北奔逃。身后追着的两个滏兰探子看齐凡要跑,更是不依不饶,誓要毙齐凡于剑下。
可谁知齐凡这乃是一招拖刀计,奔到一棵大树前,两脚蹬踏树干而起,借势一个扭身,长枪灵蛇般由地跃起,好一招【回马枪】。
手拎短杵的那个滏兰探子哪里想到齐凡还有这么一招,快步冲到跟前了才发现雪亮的枪尖已经顶在咽喉之上了。
——噗!
这一枪去势之猛,甚至都有些出乎齐凡的意料,他本想留下活口探听情报,结果这一枪捅了那壮汉一个透心凉,鲜血飞溅。
坠在后面的那个持剑的探子反应倒是迅猛,一看同伴遭难,拔腿便逃,没有一丝停留。
齐凡哪里肯让他逃了,既然眼前这个活口没留下,那他这个活口一定不能这么轻易的跑了。
齐凡跨前两步,一脚蹬在面前那人的尸首之上,倒拔长枪抄在手中,高悬过头,腰马合力。
——嘿!
齐凡铆足了劲力,把长枪抡圆了掷了出去。
“迈赫德赫!”
前面狂奔不止那个滏兰探子听得脑后破空声大作,心下一凉,就地一个打滚就卧进了眼前的一个雪窝子里。
可谁知这一枪本也不是瞄着他后心掷来的,临到跟前枪尖下坠,擦着他的大腿根斜插进了他身前的雪窝里。
那壮汉一声惨哼,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从雪窝里直接滚了出去,一手捂着大腿根里的伤口,一手去拾刚刚被他丢出去的长剑。三翻两滚依在一棵大树旁,想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齐凡这边脚下加力,蹦跳腾跃间已经来到近前,刚要抄起插在地上的长枪就听到身后破空声大作!
——嘭!嘭!嘭!
自从刚刚林间被暗箭偷袭之后,这弓箭离弦的声音就跟他心底的催命符一般。齐凡根本无暇思索箭从何来,他要躲往何处。
刚刚拔出半截的长枪就势重新插回地里,借力而起,整个人原地腾空丈许多高,生生躲了身后偷袭而来的三只劲箭。
“阿勒!唔伊恩伊西!”
一声呼喊从正北方向传来,本在地上哼唧的那个滏兰探子也一下跟打了鸡血一样,不顾股间的疼痛,一跃而起,奔着正北边的高坡就奔了过去。
齐凡刚一落地,高坡那边破空之声再至,齐凡无奈之下之后回身旋起一片枪影横在自己面前。
——嘡!嘡!
两声脆响响彻山谷。
这两箭着实不好相与,虽说让他勉力震开,可是手臂酥麻难当,足可见这劲箭上的力道是何等厉害。
“是他?”
齐凡立刻意识到,这射箭之人八成就是刚刚在雪林里偷袭自己的那个探子头头。
“这次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齐凡心念于此,哪里还去顾及那个捂着大腿根逃命的滏兰探子。看准高坡方向,左躲右闪高低纵跃,尽可能地躲开从高坡偷袭的角度,倾尽全力迂回而去。
射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栾景。
栾景看着在树林间隙间东躲西藏的齐凡,手捻长箭张开金弓,笑盈盈地喊着:“齐大公子,你这般唯唯诺诺可有损齐帅威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