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三年,腊月廿五。
王都云城府,城西壬雅集,蓬莱酒家,辰初。
蓬莱酒家顶层的一间雅室里,曹铭远伫立窗边,单手拄着窗沿。两扇雕花的大窗就这么敞着,虽然身旁点着炉火,可是也挡不住寒风阵阵涌进堂中。
曹铭远另一只手里捧着杯热茶,眼睛盯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却在不停回旋着刚刚在大营里和齐尚堃说的那番话。
“争了这么多年,最后到底为了个什么啊?”
曹铭远低声叹了一句,捧起热茶品了一口。苦涩,不过很快回甘。
曹铭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响,一回身,正看见一个自家的侍仆推门进来。
“老爷,朱马两位将军到了。”那侍仆躬身行礼。
“嗯,请进来。”
曹铭远回身合了一扇窗户,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回到桌旁。
侍仆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就领着朱炳前和马兆文两人进了房间。
“末将参见相爷,相爷万福。”两人单腿跪地一拱手,行了个军礼。
曹铭远堆起笑脸,起身过去搀扶二人,“两位将军快快请起,这有不是在朝堂上,不必这么多礼。”
“谢相爷。”
“坐,坐。”曹铭远拉着二人往桌边走,边走边说:“过了晌午,想必两位将军还有军务,所以曹某就没备酒水,委屈两位将军拿些香茶凑合一下。”
朱炳前先是很大力地嗅了嗅屋里的茶香,然后极是谄媚地说:“相爷哪里的话,相爷备下的茶水那必非凡品,更比琼浆啊。”
“朱将军说的对啊,应该是我们这些粗人糟践了好茶叶才是啊。”马兆文赶忙随声附和。
曹铭远早也习惯了这两位的马屁了,完全没在意,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座位,“欸,两位将军不必客气,快坐快坐。”
“相爷请。”二人拱手谦让。
曹铭远也没什么好客气的,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反倒是朱马二人又谦让了一番,才算坐定。
曹铭远看他二人坐定了,便开口询问北大营那边的状况,“两位将军,粮草军资交接的怎么样了?”
“回相爷,没出什么岔子。”朱炳前恭敬回话。
“一开始啊,他们两个老家伙还将信将疑。仔仔细细检查了好久,可是就是看不出问题来。”马兆文也在大营看着,随声附和。
朱炳前很是骄傲的轻拍桌边,“那是,九嶷老人的手法,他们两个大老粗怎么可能看出问题来。”
“朱将军好手段,时间这么赶,都能想到如此妙计,果真是一代名将啊!”曹铭远一拱手,口中称赞。
曹铭远虽然昨天听从佟师爷的安排,没有在军资粮草上给齐尚堃下绊子。不过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所以寅正就找来朱马两位将军商量,最后定了一个投毒的计策。
军中有规矩,普通兵卒一般只食上等的粟子和青菜,腌肉之类的食材是将军一级才能食的。朱马二人对叶柏年得了帅印很是不满,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一条毒计。在腌肉里下毒,以谋帅位。
朱炳前听得“名将”二字,心里乐开了花。赶忙起身一躬,“相爷谬赞了,末将不敢当。”
然后很是恭敬的说:“末将只是偶然结识了这位滕先生,先生知道此次是为相爷效力,便欣然接了这趟差事。说到底,还是相爷的面子大。”
“这毒什么时候发?可别让旁人看出什么蹊跷来。”
九嶷老人滕显民的名号在南境可说是家喻户晓,明面上是个名医,其实背地里也做了不少污糟事。曹铭远自然听说过此人,便想借着这个机会认识认识。
“额,这末将就不太清楚了。”朱炳前挠了挠头,不过很快就领会了曹铭远的意思,赶忙道:“不过末将把九嶷老人带来了,相爷可以亲自问他。”
“哦?快请先生!”
没过一会儿,侍仆就领了一位老者进了房间。
就见那老者,鹤发童颜,手里还拄着盘结石榴拐,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一身暗绯长襟道袍,腰间系着条嵌有玳瑁的素色腰带。每走一步,身后还隐有玄色绦带飘动,仙风道骨。
那老者步伐铿锵行之堂心,右腿稍微有些不灵活,缓缓跪拜下来。
“滕……滕……滕显……显民,拜……拜见相……相爷。”
曹铭远本看着来人如此打扮,想来必是绝世高人。半个屁股都从凳子上起来了,结果一听对方开口,愣住了。
朱炳前老脸一红,他把这茬事给忘了,没提前跟曹铭远说清楚。赶忙起身解释道:“相爷,这滕先生从小落下了口疾,相爷见谅。”
“无妨无妨,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曹铭远虽然口上说着无妨,可是也没站起来去搀扶滕显民,就是扬了一下手,示意滕显民站起来。
“谢……谢相……相爷。”滕显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曹铭远这时才从座位上起来,侧身一让,指着身边的一个座位说:“滕先生客气了,本相惜才,想多结识结识能人异士。而且还有些毒理药典上的问题,想请教先生。”
“不……不……”
滕显民站在原地,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本来就有些红润的脸颊,现在更是急得通红。
“嗯?”
曹铭远还没急,朱炳前反倒是先坐不住了。自打滕显民开口,他这脸就有点搁不住了。起身就想去薅滕显民的衣领,结果就听见……
“不……不敢当……”滕显民终于把憋了半天的后两个字吐了出来。
“哈哈哈哈,先生莫急……”马兆文赶紧拦了朱炳前,傻笑着打着圆场。
曹铭远也没等滕显民坐下,自己就一屁股坐回到自己位置上,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先生,本相就是想问问此次先生在粮草里加的料,是个什么状况?几时可以起效?”
“老……老朽……在……在腌……腌肉里……加了熊……熊麻散。只……只要吃下,……五……五日之……之后,便……便可毒……毒发。”
滕显民好一阵磕磕巴巴,听得曹铭远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也不等滕显民后面还有没有话要说了,一拱手,“嗯,有劳先生了。”
可是滕显民明显话没说完,库嗵一下又跪下了,“相……相爷,老……老朽有……有事要禀。”
“先生不必如此大礼,先生请讲。”曹铭远把滕显民从地上又搀了起来。
“老朽在……在大……大营外……看……看见一……一个熟人,一……一个紫……紫袍书……书生……”
又是一阵吭哧瘪肚,听得人是心里着急还帮不上忙,不过最后四个字听起来却很是扎耳。
“嗯?紫袍书生?”曹铭远心下一惊。
“正……正是……”
曹铭远想起了刚刚离开大营门口时,就守着那里的齐凡,语气甚是着急,“你是说齐家那个小娃娃,齐凡?先生怎么认识他的?”
“五……五年以……以前……”
曹铭远一听这要从五年以前讲起,听完了,他脑子八成都要炸了。一气之下,一拍桌子,吼道:“说重点!”
“他……他是……我……我教……教了两年的……的徒……徒弟。”
这位九嶷老人正是齐凡在晴山渡时口中称的师父。齐凡游历南境时,跟着他学了两年多的医术,在晴山渡喂给陆霄云的混元丹就是九嶷老人所赐。可无巧无不巧地,今天在北大营又碰上了。
“啊?”
众人听得一惊,曹铭远赶忙问:“滕先生,他齐凡可有本事解了熊麻散的毒?”
滕显民拄着拐,仰着头,脑袋慢慢摇着道:“不……不……”
曹铭远一听,既然解不了,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了,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可谁知……
“不……不好说……”
————噗
曹铭远热茶正咽一半,差点没呛死自己。噗的一口,喷了面前滕显民一身。
“下去下去,快下去!”
朱炳前这是真的坐不住了,抓着滕显民就往门外轰。
“老……老朽,告……告退。”
别看滕显民口条不利索,礼数倒是不乱,这还想着给曹铭远施礼拜别呢。
朱炳前把滕显民轰出去之后,快步跑了回来,库嗵一下跪在曹铭远面前。
“相爷,末将知罪,末将知罪。”不住地扣头。
曹铭远好不容易顺好了气,理也没理地上跪着的朱炳前,扬声唤人,“旺福!”
门外侍仆推门进来,一躬身,“老奴在。”
“速速去请佟先生。”
那个侍仆合了门快步下了楼,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佟先生到。”
“快请。”
佟师爷进了屋,也是一愣。就看着地上跪着朱炳前,马兆文还在不停地给曹铭远顺着背。
佟师爷心想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敢怠慢,跪在朱炳前身侧,“佟某拜见相爷,拜见两位将军。”
“佟先生快快请起。”曹铭远伸手推开身后的马兆文,回身对着佟师爷说:“佟先生,本相遇到难事了……”
曹铭远把下毒云云,还有刚刚滕显民说的那些跟佟师爷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佟师爷越听眉头皱地越紧,在堂里踱着步子。过了一会儿,捋着三须的手一下停住,转身对着曹铭远一施礼,“佟某以为,首先这个滕先生是留不得了。”
“嗯,确实如此。”曹铭远缓缓点头。
“再者这个齐家娃娃怕也……”佟师爷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着朱马二人一躬身,“两位将军……”
“啊?”朱马二人一声惊疑,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俩也留不得了?
曹铭远先反应了过来,佟师爷谨慎,不想把一些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想单独跟自己商量。
曹铭远起身对着朱马二人一拱手,“二位将军莫慌,若有旁的要事先去忙。后面的麻烦,本相来处理。”
曹铭远还不忘在朱炳前耳边小声嘀咕几句,简单安慰一下已经有点惊慌失措的后者。
“啊,末将告退。”朱马二人这才理解曹铭远的用意,起身告退。
看着二人离去,曹铭远还不忘嘱咐一句,“滕先生就望两位将军多多照拂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两人眼露凶光,心领神会。
朱马二人躬身退出了雅室,只留佟师爷一人在屋里陪着曹铭远。
“先生请讲。”看二人走远,曹铭远扬声询问。
佟师爷先不答话,反而轻声说了一句,“相爷这步棋走得太急了,露出来的破绽太多了。若是留下确凿的把柄,是要出大乱子的。”
曹铭远心知下毒一事没和佟师爷商量,这才有了后面这堆麻烦,很恭敬的一行礼,“先生责备的是,还烦请先生教我。”
“佟某自当全力。”佟师爷躬身回了个礼,然后语露凶相地说:“齐家的娃娃也留不得了,必须尽快除掉。”
曹铭远轻轻摇了摇头,“可是谈何容易啊,先不说他本身功夫本就不错,他人现在又要随大军北上,……”
佟师爷微微一笑,对着曹铭远一拱手,“相爷莫急,佟某认得一个地方,可以办好此事。”
“哦?什么所在?”
佟师爷一抬头,眼露精光,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暗星阁。”
王都云城府北郊,五里长亭。
霜雪虽息树不静,
旌旗招展照天晴。
爷娘出城哭诉嘱,
长亭之外无常停。
齐尚堃一身闪着精光的明光铠,站在长亭外的高坡上,默默地注视着坡下渐行渐远地北征大军。
“拜别齐帅!”
每一队兵马从长亭下路过,都会停马拱手,跟他们心中的护国英雄,齐家军真正的主心骨,齐尚堃拜别。
“早日凯旋!”
齐尚堃也只是回这么一句,可是他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过。
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齐尚堃收拾心情,一回身,就看见叶柏年一身精实铠甲缓步走了上来。
“哎……”齐尚堃轻轻叹了一口气,迎了过去,“以前都是你送我,今年轮到我送你了。”
叶柏年并没有什么的悲伤神色,笑呵呵走了上来,“是啊,终于能喝上你家的将军令了,你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吗?”
“哈哈哈哈……”齐尚堃伸手一挽叶柏年的胳膊,仰头大笑,“好!那哥哥我就在这长亭上备好酒菜,待你凯旋!”
言罢双手一撑身后披风,很是正式地对着叶柏年一拱手。这正是以前叶柏年每次在长亭送别齐尚堃的时候做的动作。
叶柏年看齐尚堃学自己学的如此夸张,苦笑摇头,“还别说,我听着也挺别扭。这都是往年我的词儿,这次倒让你说了。”
“那我的词儿,你记得吗?”
“那能忘了?”叶柏年手捋长髯,一仰头,脸上一副拽拽地表情,“去去就回!”
“哈哈哈哈,我哪有那么臭屁……”
“拜别齐帅!”
两位老将军在亭上挽臂大笑,亭下却忽然出来一声清亮地高嗓,明亮坚定。
齐尚堃一回头,眼眶便有些红了。
就见齐凡一身素色筒袖铠,手持龙纹长枪跨立马上。他头顶的飞羽并不是寻常将领所佩的黑羽,而是跟他平日穿的书生袍一样,绛紫一束,在风中飘曳。
齐尚堃走前了两步,对着齐凡和他身后的一众将士拱手施礼。
“早日凯旋!”
虽然口气上没什么区别,可是这次齐尚堃拱起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齐凡双眼坚定地看着亭上的父亲,一举手中长枪,扬声高喊:“齐家军!”
“在!”
身后一众将士拔剑跨立马上,声震旷野。
齐凡拨转马头,对着身后将士们喊道:“生当勇武!”
“死为忠魂!”
犹如雄狮一声吼,四海皆动。
齐尚堃眼泛泪光,轻轻摇了下头,“好小子!”
“出发!”
齐凡一挺长枪,一马当先,带队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