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三年,腊月二十,子正。
王都云城府,大英殿。
侧边的红漆大门徐徐推开,一位内监领着一位婀娜的姑娘慢步进来。
内监在侧门边停步一侧,微微躬身,姑娘就独自步入大殿。
行至殿心,盈盈拜倒,伏三伏拜五拜,头埋臂间,道:
“民女琴宫参见皇上。”
皇上本在批奏,看着琴宫拜倒地上,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一亮。
殿心这位姑娘,长发挽了一个飞天髻斜插两朵银钗坠着碎绫,虽然看不见长相不过声音优美犹如甜蜜。
上身一件水蓝色的小袍,下身应是一条白裙,看不清什么款式。哪怕就这么团身跪着,都觉得姿势优雅体态婀娜。
皇上盯了一会儿,也觉得身份有失,拿起一本新奏章,接着看了起来。
口上却说:“平日里都是你师父进宫回报,怎么今夜换了你来了?”
“回皇上,家师有琐事绊住了。理应飞马赶回,还是耽搁在了路上。又突遇机密要务,不敢延误。民女只得斗胆进宫面圣。”,琴宫保持着端庄的跪姿,头都没抬半分。
“是何机密要务,呈上来吧。”皇上扬了一下左手,示意元内丞去取奏章。
琴宫赶忙叩拜,道:“情出突然,未及草拟奏折,容民女面禀。”
皇上微微一笑,“起来说话。”
琴宫没敢直接起身,只是上身坐起,双手放在大腿上,含胸低额,目光垂地
“一个时辰前,五音旗得到密报,曹相在府中借幼子生辰密会了一批朝臣。”
“都密会了哪些人?”皇上不疾不徐,很是平静的问了一句。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朱炳前、都指挥副使马兆文,枢密使于昌平。”
这三人加上曹相自己,正是阁中专管兵事的几个大臣。
“所议何事?”皇上听了这三人官职名字,手上的朱砂笔停了一下。
“欲明日上表,弹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司镇北将军齐尚堃。”
“是何罪名?”皇上这句属于明知故问,无外乎和近日战事有关。
“未得皇命,私自遣军北上驰援汉川,有愧君恩,藐视皇威。”
琴宫声音放低,尤其是最后的几个罪名,都快听不大清楚了。
“呵,朕知道了。”皇上把手里的奏章放下,去拿下一本的时候抬眼看了琴宫一眼,“还有别的吗?”
“昨日听闻,齐尚堃允了一门亲,其独子齐凡或不日迎娶兵部侍郎叶柏年之女叶念亲,但尚未核实。”琴宫继续,说到“尚未核实”的时候,叩了一首,以表办事不力。
皇上虽然表情未有大动,可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光亮。
眼前这女子柳叶眉樱桃口,葡萄大的眼睛透着灵气,只在脸颊微微上了些粉,额头上还点了朵花彩。跟后宫那些整日浓妆粉黛的嫔妃相比,不知清雅了多少。
“嗯,朕知道了。还有别的要禀报的吗?”
“其他各朝公大臣府上的消息还未有回报。”琴宫虽未抬眼看皇上,但是也能感到皇上的目光在自己身上。
“以后这些小事拟个折,呈上来就行了,不用深夜进宫了。”皇上嘴角又轻轻一扬,继续批阅奏章去了。
“喏。”琴宫口上称喏,盈盈拜倒。
“下去吧。”
“民女告退。”
琴宫再叩三伏,缓缓起身,碎步退出了大殿。
待得侧门重新合上,皇上突然放下手里的奏章,问了元内丞一句。
“司元,你怎么看?”
“额,”元内丞有点懵,皇上这话问得是什么意思,脑子飞一样的在转,“不知皇上问的是哪一件事?”
“你都看出什么了,都说说。”皇上心骂了一句老狐狸,语气还是很缓。
“这五音旗,有用。现下还不清楚她们和那暗星阁是什么关系。如若能争取过来,为皇上所用,必是一柄好刀。”
“嗯,还有呢?”皇上当然知道五音旗有用,这不是他想听的。
“额,还有……”元内丞犯难了,后面再要说的可就要得罪人了,“还有就是曹相,额……老奴不敢妄议。”
“让你说你就说,哪那么多支支吾吾的?”皇上明显不悦,一摔手里的奏折。
“喏,”元内丞赶忙跪地,“曹相和齐将军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况且此次齐将军确有错处,曹相想多捏捏也说得通。”
“一群躺在王都里养尊处优的混账东西,”
皇上不满曹相已经日久,其实他利用五音旗主要就是想把曹相在朝中的势力削弱一些。
曹相本是前朝老臣,在朝中势力甚大。皇上几番推行国政,都让曹相用各种理由搪塞了,尤其是涉及兵吏改革上更是如此。
“就该都捆了扔到汉川城根底下,让他们见见真刀真枪的战场什么样?”
“皇上英明。”元内丞赶忙叩首地上。
“还看出什么了?”皇上也知道刚刚自己说的有些激动了,重新拾起奏折放回面前。
“额,老奴愚钝。”
皇上伸手摸了摸案头上的金镇纸,这对金镇纸可是稀罕玩意儿。它们本是一块天外陨铁,后来几经辗转被献进宫中。
皇上觉得新奇,就命宫中巧匠从中切开刨平雕花上了金漆,做成了一对镇纸。
上半头形状奇诡好似一座小山,还隐有几朵云附于山腰。下半头平直,被巧匠扳成了一条腾空翔龙的模样。
“司元拟一道旨,就说朕喜闻齐叶两家亲事。记得将军府的龙纹长枪枪头是先帝赐的,既然有头就要有尾,命巧匠坊连夜赶制,把这对金镇纸熔了,铸个梨花尾赐予齐府。再传旨内宫,让贵妃备些物件给叶侍郎家送去。”
“喏。”元内丞听到旨意就是一愣。
先不说这对镇纸皇上有多喜爱,就这道旨本身就是大学问。
齐叶两家都是三朝不衰的将门,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虽然叶家今朝入了阁,不再领军打仗了,不过祖上荫蔽还在。
齐尚堃这个时候允亲,是允的还是讨来的就很难说了。他在半月前未得圣旨,私自命就近的齐家军北上驰援。虽立大功,也有失理字,犯了大忌讳。
皇上这个时候宣这么一道旨,隐有皇家赐婚之意。这不是生生驳了曹相脸面?
元内丞正在琢磨皇上这旨意到底寓意何为的时候,就听皇上又言。
“这道旨意务必在曹相进宫上表前宣出去。”
“喏。”元内丞赶忙收起三心二意,一叩倒地。
“办事去吧。”
“老奴告退。”
元内丞捧着一对沉甸甸的金镇纸退出大殿,只留皇上一人在殿中继续批阅奏章。
皇上提笔沾墨的时候,无意间瞄了一眼砚台里的一滩浓墨。
浓墨犹如镜面,反射着殿顶上五彩缤纷的雕梁画栋。里面就好像有一个少女一身水蓝色的袍子叩拜面前一样。
皇上微微一笑,继续批阅奏章。
王都云城府,镇北将军府,子正三刻。
齐凡一身夜行衣背着个小包袱,连平日总带在身边的长枪都没拿,潜身过了一座假山。
看准没人,蹑手蹑脚绕到院墙边上,一个提纵上了院墙。
“少爷诶!祖宗诶!您快下来啊!”哪知道他一翻上来,正好让墙外的一个侍从瞧见。
齐凡赶忙摆手让那个侍从闭嘴,压低声音道:“雁翎你给我闭嘴!让我爹听见就出大事了!”
“什么事不能让为父知道啊?”
齐凡就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吼声传来,正是他父亲,镇北将军齐尚堃。
齐凡脚下没踩稳,再加上这么一惊,直接一个侧歪就又掉回到院子里了。
齐尚堃看着儿子掉下来赶忙向前跨了一步,手都伸了一半了,又收手退了回去。
齐凡从院墙根底下的假山后面绕了出来,灰溜溜的走到齐尚堃跟前。
很敷衍的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见过父亲,父亲万福。”
“你还知道你有我这么个爹啊?你读了一肚子的诗文典籍,怎么最基本的礼字都不懂?”齐尚堃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齐凡就跪在地上,耷拉着头,有一音没一音的听着。
“咱家既然允了叶家小姐的亲事,面都不让叶将军看一眼你就又要逃?”
齐凡就知道准是要说他亲事的事情,他又没见过那叶家小姐,他哪知道这小妮子是丑是美,是乖巧可人还是彪悍泼妇?
当初应了这亲事,就是为了叶家嫁妆里的那颗避尘,给陆霄云治伤。
“爹,可是……”
齐凡听说叶家姑娘年岁不小了,而且哪有女孩子家的嫁妆先送到男方家的道理,这是多急着嫁来啊?必然是个丑悍妇!
“闭嘴!迎亲是家中大事,是尽孝!伦常也分个先后吧?忠孝节义,你为全情义要断了孝道吗?”
齐凡第一番回家的时候就把事情的原委跟齐尚堃交代了,齐尚堃虽然不曾听说过陆霄云,但是跟修罗殿殿主黄夙和唐起骨可是有着几十年的交情。
知道齐凡跟陆霄云等人结交也很是欣喜,所以才同意让他拿避尘去救陆霄云。
至于这门婚事,其实是齐尚堃磨破了嘴皮子才让叶侍郎同意的,所以才拿伦常大义把齐凡逼了回来。
“儿子不敢,可是……”齐凡又把头耷拉了下去。
“可是个屁!”齐尚堃叉腰指着齐凡脑袋,“罚你在院里禁闭,如果你敢跑出这西院半步,我齐尚堃就没你这么一个不孝儿!”
就听身后有人急忙忙跑来,是一个家中的侍从小斯。
几步跑到近前,俯身一拜。
“禀老爷,有宫里面的消息。”
“说!”齐尚堃正在气头上,没反应过来是哪来的消息,顺嘴就让他说了。
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宫里来的消息,就这么大庭广众说了不好。伸手要拦,可惜晚了。
“宫中元内丞命一内监到府传话,说明天一早有圣旨传到,命府中准备接旨。”
齐尚堃要拦侍从的手突然定在空中。心念:“圣旨?明天一早?”
“还说是喜事,让老爷和少爷准备好,寅末卯初就会到府,万不可,”那小斯也知道后面的话有些难听,打了个磕巴,“额,万不可如上番一般失了礼数。”
“嗯,知道了。让吕管家准备准备,礼数周全些。去吧。”
齐尚堃听到是喜事,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挥手让小斯退下去了。
“你也别跪着了,去!准备准备,圣旨一早就到。”齐尚堃伸手把齐凡也拽了起来。
“爹,这圣旨怎么还有我的事情啊?”齐凡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很是疑惑的问齐尚堃。
“听来信,说是喜事,又明说了让你也在府里准备,八成跟你的婚事有关。”齐尚堃仔细品了一下刚刚侍从的话。
“啊?爹!刚允了婚事没两天,您怎么连皇上那都说了啊?”
“还用我说?这云城府里有什么事情是皇上不知道的?”齐尚堃面露一丝愁色,一闪即逝,“行了,去吧!”
“爹!”齐凡又要争辩。
“忠孝节义,忠孝在先!”
“是,儿子告退。”齐凡知道这次是怎么也不可能逃了。
如果皇上真的为他的婚事下了旨,这就好似一桩皇家赐的婚事,改不得了。齐凡转身,没精打采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齐尚堃也一下就没了精神,本说如果皇上真的下旨赐了婚,对他齐家是好事。
可是他齐尚堃每次去找他叶柏年商量婚事的时候,都是很隐秘的。无论是他齐府还是叶府里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加一起都数不出五个,可皇上就是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还下了旨。这是在点他齐尚堃吧,这大晋朝,至少这云城府里就没有皇上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事情。
齐尚堃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