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口袋里有43块钱、一支钢笔和一条红丝线。
黑墨水和蓝墨水搅和着的天空终于有了红墨水的支援,我一抬头,呀,天真的亮了。于是,我坐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水泥台阶上,等着它开门。大概等了10几分钟,胖阿姨来了。胖阿姨是个和善的老板娘,她曾经给过我一块奶油蛋糕。
她很惊讶地看着我:“橙子,你那么早就来了?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我说:“胖阿姨,我想打电话。”
“你怎么不在家里打呀?”
“家里电话坏了。”
“哦……”
她开了门,我把身体靠在玻璃柜台上打电话。玻璃柜台擦得很亮,我看到自己尖刻的下巴和蓬乱的长发。没打通,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胖阿姨问我:“橙子,你打的是长途?”
我努力点着头,把嘴唇咬得生疼。
她笑一笑:“小姑娘外地还有朋友呀,老不简单呢!电话机的长途锁没打开,来,我来开锁。”
第一次听到了方子牙的声音。他仿佛用被子捂着嘴巴,声音含糊:“谁?怎么?”
“谁?怎么?”这是方子牙接起电话张口就来的话语。无论对方是亲人、朋友或者情人。
然而对于首次拨通他电话的我来说,这已经是最最真挚最最厚道的表达了。我必须简明扼要地说完我要说的,我的口袋里只有43块钱。离家出走,再不回头,我只有这43块钱。我还要坐上某种交通工具,我走不动也走不远,我穿的是皮鞋。猪皮做的一双鞋,红色的,大圆头,鞋底很厚。
我说:“我是橙子,我口袋里只有43块钱。我要坐什么交通工具才能到你的城市,43块钱能坐上那种交通工具吗?”
他的声音一下脆亮起来,像早起的一只小黄鹂:“橙子,你坐火车到S城,大概只要38块钱。我现在呢,也马上从A城赶到S城去。这样的话,我们晚上就能在S城碰面了。”
“你不是在A城吗?我要去A城。”
“你的钱不够呀,而且那么远,我怎么放得下心?我们先在S城见面,我再带你回A城。好吗?你到了A城,就给我打电话。我的呼机号码你背得下来吗?12……”
“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那我去买票了……我是说,我真的就来了……”
“来吧,我的未来女作家。”他狠狠地说了这样三个字——女作家。
我颤抖了一下,如同他把我塞进了冰库。
胖阿姨收了我1块钱,她半眯着眼睛:“橙子,你要去旅行吗?一个人?”
我打量着柜台里手掌大小的圆镜子,我问她:“这个怎么卖?”
“2块。”
“2块?”
“2块。”
“胖阿姨,我要买它。”
我把镜子塞进口袋,它和钢笔接触发出了“哐哐”的响声。
我说:“胖阿姨,我得走了。”
“橙子,你要去旅行吗?一个人?”她又问。
我全然觉得没隐瞒的必要了,早早晚晚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离开的消息。
“是的。我要和我男朋友一起生活。”我把“生活”两个字加上了重音,听上去就像“剩货”。
我走了几步,她拉住我,从背后拿出一个塑料袋。什么都不说,她什么也不说。她捏了下我的鼻子,笑了那么一笑。妩媚得很,活泼甚至生动。打开那袋子,我看到了矿泉水和面包。
我摆着手:“我走了,胖阿姨。”本来我要说些“日后涌泉相报”的话,终归还是吞回了肚子。我问她要了梳子,用皮筋把头发盘成一个圆髻。我又摆了摆手,她说:“不错,很漂亮。橙子,你会幸福的。”
同学们都来上课了,他们面朝着学校的方向,前进前进。我的屁股朝着学校的方向,我也前进前进。查老师骑着自行车,他在我身边停下来。
“橙子,你干什么?”
“书包忘在家里了。”
“我送你回家,拿了书包咱们再一起去学校吧。”
“不了不了,查老师,我跑得很快,快极了。我一定不迟到的……”我拼命跑着,猪皮鞋子那么沉重,地心引力那么可恶,而路,竟然那么长远。
售票员的嘴唇涂成猩红色,油腻的一张大饼脸,两边的雀斑就是刚洒上的芝麻。
她说:“去S城,76块,8点半。”
“不是38块吗?”
“你是学生吗?”
“是啊是啊!”
“学生证呢?”
“没带……”
站在我身后的那排队伍挺长的,挨着我后背的是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他拍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走到他身后去。我不肯动,他把半个身体从我左侧探过去,对售票员说:“同志,麻烦你了,我要两张火车票……”
票,火车票。
我很自觉地退出了队伍,又不甘心地排到了最后。手里捏着的钱皱成了一团。我把它们摊开,团紧,摊开再团紧。我没单独出过门,也没坐过火车。母亲不喜欢火车。她和父亲带了我去过一次首都北京,坐的是飞机,在我5岁的时候。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坐飞机的感觉,母亲说我在机舱里东张西望,又哭又闹,她恨不得把我扔回地面。
也许是我不喜欢漂浮的感觉。所有的交通工具中,我只喜欢火车。
方子牙说,有那么一天,他要给我买一列火车,以便满世界流浪。火车票只有两张,除了子牙和我,谁也别想乘坐。
流浪真好。
而我,买不起生命里第一次流浪的火车票。
火车站里有各种形状的人。高瘦,矮胖,高胖,矮瘦,或者身材适中。我特别希望他们中站出一批人来,不管什么形状,只要站出那么一批人来。那批人都买不起火车票,我和他们冲过检票口……冲!冲!冲!最好他们都是到S城的,我们一路狂笑一路高歌……
“小姑娘,你好!”有点熟悉的声音。
“冲……”我迅速抬头,“冲……”
看到他了。确切地说,看到了一张干净的成年男人的微笑着的脸。正是那个穿军装的莽撞的家伙,正是那个买得起票,一买就两张的家伙。
我别过脸去。
“你的票我刚才帮你买了,现在都8点了,你该去候车室了。”
“什么?”我疑惑地斜着眼睛瞧他。
“我把票给你,你别误点了。我是下午的火车,上午还有事情要办的。一个人出门要当心,到地方了给家人电话。”他把票塞到我手中,一边做着“再见”的手势,一边转身走开。
解放军叔叔?是的是的,“解放军叔叔”是一个褒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