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为选择哪种方案而争得面红耳赤时,齐善行却“独以为不可”。他全盘否定了众人提出的两种方案,在分析不能选择的原因时他对大家说,隋末时我等之所以造反是因为天下大乱,庶民无以为生,而现在已是人心渐定。况且,连“平定河朔,士马精强”的英武夏王都“一朝为擒,易如反掌”,更何况远不如夏王的我们这些人!
齐善行的话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造反已是市场萎缩的“夕阳产业”,没有前途;二是在座的本事都胜不过夏王,就算造反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两层意思说得在理,对众人很有说服力。白拿谁都愿拿,白费蜡却没人愿费。
这时候,大家不是怕白费蜡,而是怕最后“白费命”。
他还指出,以眼下的夏军实力,守是死,逃也是死,“等为亡国,岂可复遗毒于民!”
既然同样是不可避免地亡国的结果,为什么还要选择荼毒生灵、遗害百姓这种方式呢!
齐善行,这个有着从前往后和由后向前读、喊都很正面名字的夏国政府高官,关键时刻确实干了件行善的善行。他阻止了一场大规模的烧杀抢掠淫事件。假如他点头赞同“另立门户”中的任何一种方案,都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残酷的流血冲突事件。唐军征讨,顽抗者必将尸横遍地;同样,夏军落草前,对附近居民的“烧杀抢掠淫”,肯定一个都不会少。
在否定了“另立门户”的想法后,提齐善行出了“入赘唐国”的新思路:“不若委心请命于唐。”
在鼓励大家归顺唐朝的同时,齐善行还提出了另外一条改制方案:对于不想入唐而只求财物的士卒,不但可以自由走人,而且还可以从国库中分给他们盘缠物资。但享受此项待遇的人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必须答应“勿复残民”,不许再祸害百姓。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简直是天上直接掉饼馅饼的好事!大家当然愿意。于是齐善行命人打开国家府库,将库内数十万段丝绢绸缎一匹不留,来了次倾情大甩送,全部分散给将卒,让大家过足白拿瘾。没想到窦建德这个平时从不穿丝绸的节俭男收藏储蓄了这么多丝绸绢缎。“绸绢甩送办”的工作人员裁剪分发了三天三夜才完工打烊。
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独特的一次有组织、有计划、无限制地向劳苦大众免费派送皇帝私有财产的公益活动。在倾情甩送的同时,齐善行还不忘将善行进行到底。为了防止士兵领了财物之后再去居民家干打砸抢的不法勾当,他还在通往各个居民区的大街小巷布岗设哨,督促“得物者即出”。由于管理得当,甩送没有演变成哄抢,城内各项工作也是有条不紊,士卒“无得更入人家。”没有一户人家受到不法侵害。这样以人为本且具有高度责任感的留守政府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
齐善行,好样的!
筵散后,一钩新月凉如水。
此时的夏国已从全盛时的满月变成一弯月牙了。当士卒散尽后,齐善行与窦建德的仆射裴矩、行台曹旦率领百官,带着窦建德的老婆曹氏和八枚传国玉玺,还有击破宇文化及时所缴获的珍宝向李渊投降。
随着齐善行归顺李唐,窦夏势力彻底消失。窦建德从起兵到失败经历了六年的时间。
“其勃也兴,其亡也忽”。就这样一转瞬,毫无征兆间,参天大厦突然倾覆,窦建德赤条条地什么都没了。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是偶然之偶还是必然之必?
五月下旬,王世充的弟弟,镇守徐州的杞王王世辩以徐、宋等三十八州向唐河南道安抚大使任瑰请降。这是郑国最后一支较为强大的武装力量,从此,王世充郑政权的原属土地尽归李唐 。
不久,山东慰抚使淮安王李神通率领唐军和归顺的窦建德旧部在山东境内扫荡夏军余部,“徇下三十馀州”。同样,窦建德的动产和不动产也都成了李渊的财富。在投降的人群中,还有刚被窦建德吞并了的孟海公的军队。
窦建德真背,把顺序搞颠倒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先去救王世充。自己白忙活了一场不算,最后还白白把自己忙得活不了。
孟海公有个叫孟噉鬼的堂弟据守在曹州(今山东省菏泽市),见事已如此,带兵投降了唐军。这个人的名字真怪,不但让人一见难忘,而且是名副其实的“鬼见愁”:孟噉鬼。“噉”和“啖”同音同义。把吃鬼当做毕生追求,鬼能见之不愁吗?这名字也不知道谁给取的,太“雷鬼”了,一点“鬼道主义”都不讲,真要把鬼都吃光了,半夜谁去敲那些做了亏心事的“鬼人”家的门呢?尽管这世上本没有鬼,但讲的人多了,也便有了鬼。留着鬼们吓吓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邪恶奸毒分子也是好的啊。
这一时期的中原,降唐已经成为一种潮流。王世辩降唐后不久,王世充的两个侄子,分别驻守襄阳、怀州的王弘烈和王泰也在穷途末路中率众来降。随着这两位郑国亲王的举手投降,王世充残余势力彻底肃清。
随二王一同来降的还有王世充的左仆射豆卢行褒、右仆射苏世长等人。这两人都是李渊以前的老朋友。洛阳未下之前,李渊想策反他们,“屡以书招之”,但结果是每次给他们送信的使者都是有去无回,全部被豆卢行褒杀了。
这次两人一到长安,李渊首先把豆卢行褒斩了,然后十分生气地责骂苏世长“抗拒王师”,和他对着干。
苏世长也是两《唐书》里有传的机灵人物,面对唐帝的诘问,他不慌不忙地以大公、小私两点应对。
大公是针对国政层面,小私则是落脚故友之情。他理直气壮地回应李渊的责备说:“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陛下既得之矣,岂可复忿同猎之徒,问争肉之罪乎!”
寥寥两句话就将咬牙切齿的李渊给顶回去了,还顺便不疼不痒地抑郁了胜利者小肚鸡肠。这个比喻用得比李白最擅长的夸张手法还高明贴切。也确是这么回事,都是打猎的,谁先KO鹿,谁就有肉吃,就看谁跑得快、瞄得准了。现在你李“猎头”吃了香喷喷的鹿肉,一家人有事没事偷着乐也就罢了,还要记恨怪罪当初和你一起抢鹿的人,这个估计连鹿都不答应。
说完了比喻,他也不忘对李渊又拍又将了一句:“今陛下应天顺民,安可忘管仲、雍齿事?”
正如史籍所言,苏世长确是一个水平很高的辩才。一句话两层意思,前面半句是马屁,后面半句是“将军”。
管仲、雍齿分别是齐桓公和汉高祖的功臣,两人都曾和自己的老领导有很大的过节。管仲为了使自己效忠的主人登上皇位,差点一箭将主人的竞争对手——后来的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射死;而雍齿则是在刘邦早期革命最困难的时候背叛过他。但后来,这两人归顺后不仅没有被治罪,反而都受到了重用。苏世长拿这两个事例小将了李渊一军:你是要做齐桓公、汉高祖那样的千古明主还是要做无端乱杀的昏君呢?
甩出一个当头炮后,苏世长又打出了私情牌。他紧接着说:“武功旧人,乱离以来,死亡略尽,唯臣得见太平。若杀之,是绝其类。”
这是在和李渊叙旧呢。武功县有李渊故居,李世民就是在武功出生的。苏世长说李渊在武功时就和他是朋友,说明两人至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那会儿李渊还在姨父皇帝——隋文帝杨坚手下当刺史呢。他带着点奇货可居的味道说,武功的那帮老朋友,现在都已在乱世之中死光光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如果再把他杀了,那老朋友就绝种啦!苏世长厉害呀,一见面就给李渊下了一个三连环的套子。
在很多时候,人的性命是可以争取的,特别是当性命完全掌握在一个人手上的时候。苏世长的性命就是自己争取来的,和当年韩信被刀下留人一样,在自己的同伴都已进入鬼门关的最紧急关头,都是一两句很有个性的关键语救了他们的性命。
听完老朋友苏世长滴水不漏的辩解后,李渊觉得苏世长是个人才,于是“笑释之”。
后来,苏世长被任命为谏议大夫。这个官职的主要作用就是监督皇帝和政府的,对朝廷所有对象和领域都有提出建议的权力,是个很有分量的职位,比现在许多部门搞的所谓的“人民监督员”可真刀真枪的多了。在这个位置上,苏世长干得很称职,并因此而名垂青史,留下了许多“谏议典故”。
有一次,苏世长随李渊到长安北部的泾阳去狩猎。狩猎是皇家的传统娱乐项目,是一种高兴和郁闷咸宜的体育运动。武将出身的李渊、李世民两代皇帝都酷爱打猎,曾多次因此遭到臣下的进谏反对。
这一次,李渊捕获了很多猎物。回到行宫营帐内,他兴奋地问左右随臣:“今日畋,乐乎?”
其实这句“今天打猎高兴吗”当然是明知故问。
骑公家的马,用公家的子弹,花公家的时间,玩私人的开心,就算名叫“贾高兴”也一定会真高兴的。李渊期望的是从猎者都咧嘴大喊:高兴,高兴,今天真呀么真高兴!自己组织的活动能让所有人都高兴,领导自然有一种类似做慈善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可在别人都欢欢喜喜时,苏世长却说了句让皇帝很扫兴的话:“陛下废万机,事游猎,不满十旬,未为乐也。”
他倒好,给兴冲冲的政府首脑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说你花这么大功夫跑这么远来打猎,还没玩够一百天就打道回宫,有点不过瘾!李渊又不是野人,在山上一呆就“十旬”,便是下放劳动也不用这么久啊。
这分明是故意正话反说讽刺李渊!
李渊听后脸色马上多云转阴,但立刻又满脸堆笑(不愧为道行高深的政治家),“帝色变,既而笑曰:“狂态发邪?”
苏世长说:“为臣计则狂,为陛下计忠矣。”
还有件事情也是发生在打猎期间,那次是在李渊的故居所在地武功县。苏世长在李渊下令建造的美轮美奂的披香殿里陪皇帝喝酒,杯觥交错中,苏世长又开始拿话敲打李渊。
他装作懵懂地问李渊:“此殿隋炀帝之所作耶?何雕丽之若是也!”
李渊反问他:“岂不知此殿我所营,乃诡云炀帝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