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刚走出审判室，余锐的脑壳上就挨了一拐杖。
老奶奶此时的气势像是一只发了怒的母狮。
“让你不好好读书！”
“啪！”
“让你偷拿家里的东西！”
“啪！”
“让你去追无影！”
“啪！”
老人每说一句，拐杖就打在余锐脑门上一次。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结果你自己跑去送死...你想到过我看到影子断了的感受吗？你对得起你爹娘吗？你要是没了，我以后在那边怎么和他们交待....”
老人的拐杖一下比一下无力，最后居然流下了眼泪。
余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里，缩着肩膀一声不吭。
“好了，好了，真人。”张陵把手帕递给余霜。“事情总归是过去了，就事论事，那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人能应付得更好啦。”
“不会有人更好？”老奶奶又激动了起来，“天师，您千万别夸他了，您再夸他，他迟早还得把命送了，顺便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气得去见他爹娘——
“居然想摆九日阵...你怎么敢啊，你怎么敢啊...你差点儿把那附近的人全都烧死——”
五个人沿着走廊往外走。余霜奶奶一直吼到嗓子哑了才停下，转向了林佑。
林佑下意识地缩了缩。
“这次肯定是这个小伙子，还有这个小女孩儿，救了我的孙子...他有几斤几两我的清楚得很...”
林佑慌忙解释，确实是余锐的“照明弹”把无影杀死的。
“唉，你就别骗我这老婆子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对付过无影，只要有一丁点儿影子在，那东西就死不透，被它盯上的人，全都要死...要不是有人拼了命把它从影子里引出来，锐儿怎么会有时间布出九日阵...”
五人来到了走廊的出口。一位三十多岁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似乎在等着他们。
“你们现在要赶回家么？”张陵笑着问余真人。
“嗯，我要关这个不孝子一星期禁闭，省得他天天出去给我惹是生非。”老奶奶气呼呼地说，“顺便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十转轮回符修补修补，唉。”
林佑看了一眼余锐，心里暗暗发笑。余锐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却趁着老奶奶转身的时候偷偷吐了吐舌头。
两人搭着台阶飞走了。
张陵转向林晓彤，弯下腰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估摸着林姑娘陪着我们这群没长进的大人折腾了半天，一定饿了。小王，你带小姑娘去吃点儿东西。”
林佑心里咯噔一下。看起来，张陵恐怕是对林晓彤有所了解，至少是了解她恐怖的饭量。
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应了一声。林晓彤抬头瞧了瞧林佑，眼神似乎是在询问；看见记者点了点头，她才转身跟在了那个年轻人身后，搭着另一块台阶离开了。
走廊上只剩下了林佑和张陵两个人。记者猜到，这位被称为天师的人恐怕有话和自己说。
张陵露出了微笑。
“我觉得，我有必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陵，是个修道人，也是这里的前任部长。只是如你所见，我已经退休啦。比看我这个样子，我比看上去要老得多，或许比你猜的年纪也还要大得多...道玄虽然格局窄了些，但是心眼很好，是个很踏实的人。”
说着，他向林佑伸出一只手。
单看长相，张陵确实比李道玄年轻多了。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记者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已经开始本能地存疑了。
林佑握住张陵的手。
“这里不太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聊吧。”张陵笑着说。
还没等林佑回答，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就像是有人用一块不透光的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仅仅半秒钟后，黑布消失了，记者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内。
他环顾四周。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里的情形，即使在最疯狂的梦境里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这是一个不大的球形房间，四周的墙壁是上好的枫木做成，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能看见联合部气派非凡的大厅。房间中央是一张古朴的茶几，一盏茶壶正悬浮在空中，把茶水注向两个茶杯。房间周围放满了紫檀家具，上面堆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物件；一个足足有一人高的浑天仪在房间的角落里自顾自地旋转。房屋另一侧，有一个贴着墙壁的、弧形的巨大书架，上面塞满了书本；林佑注意到似乎有几本书对自己的位置不太满意，正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把身边的同伴挤出书架。几听灌装可乐围着一个燃烧着的火炉转着圈，奇怪的是火炉里的火焰是青色的，而且可乐的外壁上似乎凝着一层霜。
记者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着，似乎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个够；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墙壁一处挂着一把看上去有些熟悉的武器。
那是一柄青铜剑。虽然造型很古朴，但是整把剑的表面上布满了流动着的银色符文，光华四溢，非常炫目。
“倚天剑，”张陵笑呵呵地说，“赝品。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真品，市场上所有倚天剑的造型都是按照它的样子做的。”
林佑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您为什么还说它是赝品呢？”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倚天剑。”张陵显得十分开心，”谁也没见过倚天剑，甚至它到底存不存在都还不一定呢。墙上的这把只是我很久以前无聊的时候铸出来把玩的，后来有一天和干将老爷子喝酒的时候同他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他当了真，还仿了几把，居然就这样传开了。我怕他老人家嫌丢人，想着干脆就瞒着他算了，哈哈哈哈。”
林佑很想笑，但是又觉得不太合适，使劲绷着脸。
“不必拘束，孩子，”张陵笑着说，“你们常人有句话说得非常好，自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人生在世，不卑不亢，快意恩仇。来来来，坐。”
林佑轻松了许多，坐在了茶几前的椅子上。张陵乐呵呵地坐在另一边。
“首先，我要再次对你表示感谢。我在返回这里的途中顺道去那工厂看了看，大致能猜到你是怎样对付那只无影的。这不仅需要非凡的智慧，更需要过人的勇气。你救了很多人。”他的酒瓶底闪烁着光芒。
林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么说，无影确实是出现了。”张陵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啊，来得这样快。”
记者觉得自己有一千个问题要问。
“天师...”
“叫我道长就好。”张陵摆了摆手。
“张道长。”林佑组织了下语言，“这个无影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我的意思是，在我们普通人眼里它确实非常怪异，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怪物。但是在您们这些见多识广的人看来，它也是非常特殊的吗？”
“是的。”张陵回答。他的眉头皱了皱。
“无影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是自然孕育的生物。它是一种兵器，是被制造出来的。”
林佑愣住了。
张陵递给他一只茶杯。
“今天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一些事情...你救了我的门生和很多常人的性命是一回事，你身上的机缘也是一回事。”
说到这里，张陵看了看窗外。
“这个建筑原本比现在寒酸很多，是我们道人自己建造的。那时候还叫道术协会，余锐的奶奶余霜真人就是道术协会的一位司长。”
林佑静静地听着。
“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身怀异能的人在这世上比比皆是，我们道家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各门各派在各个大洲上繁衍生息，我们求道之人也只是在东亚诸国颇有些规模。
“在欧洲大陆上，魔法兴盛，那边的人们自称魔法师，精通魔法和药剂，有着和我们道家完全不同的修行。”
说到这里，他神情有些忧郁。
“说来也是丢人。我们这些人曾经自诩高你们一等，犯起糊涂来和你们常人相比却是丝毫不遑多让。道魔之争延续了无数年，没个消停的时候。原先只是暗地里互相看不顺眼，使使绊子也就罢了，明面上都还过得去；直到旧千年最后的十年，一伙精通通灵术的魔法师找到了制作魔兵器的方法。”
林佑反应过来，“无影”应该就是“魔兵器”的一种。
“总而言之，”张陵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新的技术打破了微妙的局势平衡，两边终于大打出手。那段时间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啊，孩子。冲突持续了好几年，一直到新千年来临；两边都元气大伤，很多优秀的修道人和魔法师都在那几年死去了，还牵连到了许多其他人种，以及你们常人。最后，在两边都再也没法承受战争的伤痛之时，新千年伊始，我和当时魔法部的部长海伦法师达成了一个休战协议。我们逮捕了一些好战的同僚，魔法师们销毁了所有的魔兵器以及制造魔兵器的方法。”
这时候，林佑明白当时莎莉斯特女士听到无影的事情时为什么会那样激动了。
无影的制造技术已经被销毁了，这一点甚至可能是被写在停战协议里的。
二十年后的今天，如果真正的无影再次出现，那么人们很容易怀疑当初魔法师们并没有认真地执行约定。莎莉斯特女士身为一名魔法师，又在联合部担任法务司司长，她试图维护同僚的名誉自然无可厚非。
一个半成品无影就已经如此恐怖了；那么当初魔法师们投放到战场上的完全体无影有多大的破坏力？何况，魔兵器应该也不止一种，可能有比无影更恐怖的武器存在呢。
当然了，如果这次事件里的无影确实是个半成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只说明了有人正试图再次挑起战争，却并不一定和魔法师们有关。
“我重组了道术协会，成立了道术魔法联合部，并且当了第一任部长。之后，海伦法师缩减了魔法部的规模，把一半人派到了这边，和我们一起扩建了原本的协会总部，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联合部总部。”
张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好了，现在你也大致了解了我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的不光彩历史了，”张陵恢复了笑容，把十指对在了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林佑。“我知道你是一名优秀的记者，我已经准备好接受采访了...当然，我本人是个非常害羞的人，用你们常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噢，对，社交恐惧症患者，并不想做名人，所以我希望这次采访的目的只是满足你个人的好奇心。”
说着，他叹了口气。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找到答案。我本人也只是一名求道者，在真实之海的岸边拾贝壳的人。我会尽可能回答你的问题，除非我确实一无所知，或者有足够的理由保守秘密。希望你能理解，有些时候寻求真相确实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林佑点了点头。
他试图整理一下脑子里杂乱的思绪，因为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道长，袭击我们的无影，您能确定只是一个半成品么？”
张陵赞许地看着他。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你拥有过人的智慧...你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对目前局势影响最大的。不过这个你可以放心。”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只剩下半截的小三脚架，摆在茶几上；记者认出来这是他当时丢在现场的。
张陵抬起手，捏了一个法诀，从他的指尖闪过一道青光拂向茶几。青光过后，林佑惊讶地发现三脚架已经变得完好如初。
“我之前捡到了这个小玩意儿，现在物归原主。”张陵笑着说，“你应该是用相机的闪光灯和无影周旋吧？而且，你们把它引到了那个被路灯包围的停车场，非常聪明...但是，二十年前的无影是不惧怕灯光的，只有日光才能阻止或者杀死它。”
林佑愣住了。那这个怪物在夜里岂不是无敌了？
“噢，我们创造了克制它的法术，”张陵猜到了记者的疑问，解释道，“‘九日阵’就是其中的一种。余锐歪打正着地使用了它...只是他的施术并不精确，应该是偷学的，况且他本身的修行也不足以驾驭这种规模的阵法。所以他摆出的‘九日阵’只产生了最基本的阳光，‘九日’拥有的热量却一点也没释放出来。不过也幸好如此，不然的话附近的一切包括你们以及他自己，全都要被烧光了。”
林佑暗暗心惊。真正的无影居然连一般的人造光线都无所畏惧；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战该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张陵端着茶杯假装品茶，等待着他整理完思绪。
这时候，记者想起那个天上落下的林妹妹，林晓彤。
“道长，那个小女孩，林晓彤...无影躲在她的影子里，并没有攻击她。这是怎么回事？”
张陵又叹了口气。
“很遗憾，你问我的第二件事，我就没法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以前的无影是不会藏在人的影子里的，它们是杀戮机器，一旦投放进战场，甚至会攻击投放人，几乎没办法控制...但是现在的无影既然和以前不同，或许也有了些新的特性吧。躲藏在人的影子里确实更适合这个和平的年代。”
林佑又想起之前自己和余锐被催眠的事儿。
“林晓彤...是个普通人吗？”
“年轻人，你不能因为人家胃口好一些就疑神疑鬼吧？有些人先天食肠宽大，这有什么稀罕的。我老了，胃口一天不如一天，偶尔想吃点儿好的都吃不下多少来。我可是很羡慕林姑娘那副胃口呢。”
林佑感觉到张陵是在避重就轻。但是他自己很清楚，多问也不会有答案，还是省省力气为好。
“余锐真的是个见习修罗吗？”
张陵哈哈大笑。
“这个问题，绝对是目前三个问题里最精彩的一个了，这才是有水平的记者嘛。他家里的人我很早很早就认识了，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挺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他奶奶把他养大，一直指望他能好好念书，光宗耀祖。可是他小时候太皮，不肯好好读书，成绩一直很差。他十八岁那年，余霜真人给天星阁写了无数封信——
“天星阁？”
“哦，哦，不好意思。天星阁是亚洲最著名的东方异术大学，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我现在还是那里的名誉教授呢。总之啊，当时余真人花了无数功夫把她孙子送进了天星阁，结果他只呆了一年就挂了六门红灯被强制退学了。”
林佑忍住了没笑出来。
“修罗最低也要有大学文凭的，实际上现在几乎没有学历低于研究生的修罗...而且年纪大都在35岁往上，有了相当多的从事司法和刑侦工作的经验后才能胜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十年里只出过一个没到30岁的修罗，在汉堡不来梅联合魔法学院毕业的。至于见习修罗，没有这个称呼啦，那是那小子蒙你的。”
张陵说完，掏出一个怀表看了看。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我们还是赶紧去和小王还有林姑娘汇合吧！我们联合部的餐厅全部都是自助餐，24小时不限量供应，你大可不必担心林姑娘的胃口问题。这顿我请，让你们感受一下正宗的道家风味！”
林佑站起身。
“对了，道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哦？只要你不着急吃饭，尽管问。”
“为什么是我？我的意思是，其实那天和晓彤相遇，起因是我的手机闹铃报错了时间...而且，您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只是个在此之前，对你们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普通人...”
张陵露出了笑容。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是因为我很欣赏你。你知道吗，在这个时代里，勇气可能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而驱动着这份勇气的，必须是一颗善良的心。你不仅为自己赢得了知情权，而且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些时刻，你一定能做出正确的事情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至于林姑娘，”他幽幽地说，“缘分就是这样美妙，是不是？某些人注定相遇，然后一起经历一些事情...说到底，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进行的呀。人们有时擦肩而过，有时并肩前行，有时分道扬镳，有时又在某个十字路口再次相遇...好啦，不管你饿没饿，我反正饿了，你要是还保留着一些对老人的同情心，那就随我来吧。我保证这会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