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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腥咸

(一)

成就一个杀人魔的,不是他的过去,现在,或未来。

而是这个破碎,扭曲,黑暗,却仍闪动着救赎之光的世界。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六日 星期一 夜

老旧得似乎连行驶都可以算得上是个奇迹的公交车,一路颠簸的奔跑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

低沉嘶哑的中年男声在车内的喇叭里不断嘶吼,治疗性病的小广告依旧不间断的,不耐烦的自某个电台播放。车内的乘客有的望着窗外刚下完雨还泥泞着的路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拿着手机,正在和自己的灵魂伴侣打着电话,也有的因为一天的劳累而耷拉着眼皮靠着有些微凉的窗户朦胧地睡着。

似是不愿让这台老旧的公交车安享晚年,即将到站时,司机重重地踩了脚刹车,车内本就所剩无几的乘客全都不禁向前探了探身。

“嘶……”因为刹车的缘故,坐在最后排的一名男子,毫不犹豫地举起脑袋冲向了前方的把手,强烈的痛感如施展酷刑般不断敲打着他的神经。勉强睁开自己还有些干涩的双眼,在黑暗中连五官都被遮蔽的男子迷茫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南……南立!”看到站牌上的指示,再也顾不得眼睛的难受,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拎起自己的背包快步冲下了车。

“呼……”看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渐渐消散的暗黄色尾气,男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剧烈喘息着。

他,就是颜明。

站在原地,颜明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刚刚消失在视线内的53路公交车,又回头看了看一片黑暗,却应该是自己来的方向。

“哎……”微微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疲惫的背着单肩包向着公交车行驶的反方向步行起来。

此时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千篇一律的学校生活将这个原本揣怀着满满野心的少年打磨的几乎已经不剩什么棱角,从颜明进学开始,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规则开始充斥这个新人的生活,他本以为大学会是这被欲望腐蚀殆尽的社会上的最后一片净土,可没想到,即便是这所谓的最后一片净土业已被染上了缤纷色彩。

今天,他本来是去市里的一个知名报社与其他高校的社团负责人一起商议某个活动的方案,但是,这个看似公益性十足的活动实则充满了利益诱惑。在商议的过程中,活动的流程以及活动的具体方案只是一句带过,剩下的主要是各个高校,不,应该是各高校的负责人讨论自己可以得到的利益罢了。

颜明累了,他真的累了,他觉得这世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单纯,一个人存在,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上的人一定要追求些什么利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欲望?

习惯性地将裤袋中的手机掏了出来,看了看夜色下有些晃眼的屏幕,“十点半了……”已经在外忙碌一天的颜明此时好像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想赶紧回到学校,回到宿舍,放一盆热水,好好烫烫自己那双困乏酸痛的脚,然后睡一个好觉,什么也不再去想……

“再走两站地就到了吧……”已经走了一刻钟的颜明,不禁有些望梅止渴的又看了看不远处矗立在夜幕下的建筑物,足下的酸痛已经使他恨不得立刻躺下来,但理智却告诉他不行。

粘腻的汗液像什么腐烂的恶汁般黏附在身上,由鞋底溅起的泥水正顺着他的小腿不断滑落,那糟糕的感觉就像一条条晚春的毛虫为了自己的生存,奋力地爬着,爬着。

他只想大骂,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落后,建筑,交通,空气,环境,大学,一切的一切甚至就连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他所厌恶的。

没错,虽然他表面上总是对人一副亲切的样子,但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真正的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伪装出来的面具。在这个男人的心底,没有所谓身为人的自豪,而是对这世间深深的恐惧,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此恐怖,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要不停的,乐此不疲地互相伤害呢?

而就在他烦躁的真的要对着天空破口大骂时,一丝诡异的气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静谧的空气混进了其他的杂物,他敏锐的听觉告诉他,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有不止一辆的汽车或其他的代步工具正缓缓接近他。

而夹在其中有些嘈杂的吵闹声也告诉他,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不止一个人。

出于谨慎,颜明减缓脚步微微侧头向后看去,可这一看却使他的脚步几乎停了下来。身后,三辆摩托车正齐齐行驶在路边,而就在这三个在夜幕下显得有些狰狞的恶狗旁正站着四个比恶狗还凶恶可怖的四个人。

不祥的预感在颜明的心中顿时萌生,空荡无人的偏僻街道,黑的浓稠的如墨汁般的夜色,还有自己眼前这四个光着膀子,骑着摩托,眼神毫无疑问是在看向自己,面露戏谑之色的男人……

之后将发生的事,经常看恐怖片或者故事片的颜明已经在一瞬间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虽然综合目前所有的现象,没有一种情况可以表明这四个人是带着“善意”朝自己走来的……“那么……”拼命地咽了口黏稠的唾液,颜明故作镇定地将头扭回来,继续向前走去。

粘腻的汗液混着雨后空气中的水汽继续包裹着颜明的身体,不断溅起的雨水依旧如同毛虫般蠕动,唯一不同的,只有那足下的酸痛感再也传递不到颜明的大脑。

一点一点的,脚步不断地加快着,甚至到最后连颜明自己都发现了一些不自然,不协调。但心中那仿若实质般的不安及恐惧却始终没有远离他,即使他没有回头,可身后嘈杂的脚步声却分明告诉他,那四个男人一直在跟着他。

也许是出于内心的尊严,也许是出于男人特有的骨气,颜明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形,不让身后的人看出丝毫破绽,可他不知道,即便他再怎么保持,他略显羸弱的身形早已出现了一丝颤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死命地咬着本就不是太厚的嘴唇,撕扯着所剩无几的嫩肤,颜明又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学校,心中的绝望在瞬间无限扩大。

“诶!兄弟!”

终于。

该来的还是来了。颜明清晰地听到,身后尾随他的四人终于发出第一声。

他出于本能地张开嘴,停下脚步,打算回头问一问,那个毫无疑问在喊他的人,亦或是他以及他身后的人有什么事。但,理智告诉他,继续走。

颜明装作没有听到般再次加快了脚步向着学校前行,此时的他莫名期许起上帝的保佑。

人就是这样,明明没有任何信仰,却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信仰了全部。

但身后的四人却未能如他所愿,“呜!”一声低沉的轰鸣自身后响起,刚刚还尾随在身后三辆摩托瞬间窜到了颜明身前,团团围住了他。

“诶,哥们,喊你呢!咋地没听见呐?”

有些不知所措的颜明瞪着眼睛看着身旁冲自己说话的男子,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光头,光膀子,摩托车,深夜,四个人,这一切的因素都象征着一直尾随在自己身后的四人绝对不是抱着好意来的。

如果是在中学时期的话,自己一定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现在……如果真的在这里动起手来,说不定……

可就在这个平日里自诩为男子汉,在宿舍里算是老大哥的男人即将被突如其来的绝望吞噬之时,一件曾经印象很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事情忽然闪过他的脑海。

“喂喂,你知道吗?就在我们来的前一年,在学校东门再往南那边的地方,有一对情侣死了!听说好像是遇到了抢劫的,男的被活活打死,女的被先那什么然后才弄死!听说……还是活埋。”

“活埋……强奸……活埋……强奸……”短短四个字如同复读机般不断在他的脑海内循环播放,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个口唇不断张合,面目表情愈发丑恶起来的男人。

东门往南,说的不就是这里吗?

(二)

沉重的大门关闭,坐在铁桌前的,是两个从未见过的人。右边的女性大概四十岁,一身紧致的制服道出了她的身份。

左边的男性只穿了件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黑色西装,年纪约莫三十一二,一副金丝眼镜微微反射着灯光,暗红色的衬衣在外套下打着皱,胸口的第二颗纽扣随意的打开,脖间的挂坠在胸腔的起伏间若隐若现。

那个挂坠很奇怪,苍白的颜色使人不由联想起深埋于地下,溃烂的皮肉滋养的亡骸。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韩夜。”

“您好,我是……”

“韩教授,在开始之前,您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

“情况已经大致了解了,可以开始了。”

“你好,廖记者是吧,非常抱歉最开始没有通知你,但请你以后每次的会话结束之后都到这个房间来,我们……”

“以后不用来,今天的一次就够了。”

“韩教授?”

“嗯?有什么问题吗?”

“呃,没……没什么,那我们就开始吧。”

“甄警官,我们似乎应该在两分钟前就开始了。”

“抱歉。”

“那个……请问?”

“对不起,廖小姐,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要对你刚才会话的对象进行一个简单的心理测评。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记录本吗?”

“……”

“暂时性的。”

“……”

“请你放心,在某种程度上,我似乎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他?”

“是的,他。现在,可以给我了吗,廖小姐?”

“……”

“甄警官,开始播放录像吧。”

(三)

颜明的学校位于S市的南二环与三环的交界处,这个位置本身就已经属于郊区的郊区,而且他的学校原本就是一大片坟地。学校的位置向北走还算有些人气,但往南走,基本上可以称其为无人区了。

没有红绿灯,没有居住区,没有任何公共设施,学校以南2.5公里就像一个被隔离的区域,如果有人在这个地方还敢晚上独自行走,想不遇到鬼都难。

“老子他妈的问你话呢!”

“啊?什么?”恍惚间,颜明的大脑已经有些转不动了,甚至即使在他说话的同时,脑海内依旧不断在重复着“活埋……强奸……活埋……强奸……活埋……强奸……”

颜明的这一句倒是把与他对话的光头男子弄得有些无语,他尴尬地看了看其他三个同伙,好像感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再也没多说什么话,他直接从即使在夜幕下也能看出满是泥垢的摩托车上下来,径直走到了颜明跟前。

“你妈的!老子问你话呢!”

“啪!”

颜明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随着一声清脆的皮肉相击声坐在了地上,瞬间,地面残存的水迹沾湿了他的衣裤,他只感到自己的臀部一阵清凉。

眼神不断游离在摩托车下的一人以及摩托车上的三人之前,一股巨大的心理落差在心里不断加剧,自下而上仰视的角度直观地告诉着颜明,力量的悬殊是巨大的,在这个情况下,自己无论想做些什么,胜算都是没有的。

而且,看着那四人的面目表情,再看一看四周渺无人烟的环境,这一行四人的目的不言而喻。

他猛然回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天不也是这样吗?七个人,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只是因为看自己不顺眼就要打自己,自己明明没有招惹到他们分毫,仅仅是因为他们无聊了,看自己不爽了,就要一群人狠狠修理自己。

放学后的晚上,已经忘了到底有多少人在围观,颜明只记得在那些围观的人里有自己的老同学,新同学,有自己认为是兄弟的人,有自己一直喜欢的人,有自己曾经交往的人……而自己,就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七个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顿。

原本,颜明以为根据校规自己只要不还手就可以给这七个人处分,在被打的过程中自己甚至还对主事的人扬言一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可当事后,警察到了现场取证,却没有一个人为自己作证,经常去吃午饭的店铺老板,奶茶店的老板,自己曾经一直信任的同学们无一例外地都告诉警察,自己,没有看见任何事。

看着那一扇扇紧锁的门窗,看着那一张张虚伪的笑脸,他感到的不是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而是更糟糕的,他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欺骗了。

也许是出于对颜明的可怜,第一个赶到的警察在取证完成后,还特意跟着颜明一起来到了老师办公室,向老师说明了情况。可即便是这样,当着警察的面,颜明父母的面,自己的班主任以及年纪组长还有教导处主任竟然告诉自己这样一句话,“无论有没有还手,如果要给处分,只要是参与了,都要给处分。”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最喜欢的班主任,平日里对自己的关心只是伪装出来的,那满面的笑容,周记上的批语,考试后的谈话都只是像如今这样一般,仅仅是她的工作。

没错,工作而已。

也正是那时,平常无论多么不开心,但见到班主任就会烦恼全无的自己,恨透了这个女人。

颜明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自己是受害者,为什么在这个自己是受害者,情况这么明显的时候却还要背上罪过!就像今天一样,为什么明明自己只是坐过了站却要……

可,就在他的身体触碰到地面的瞬间,身后一个坚硬的物体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颜明赫然想起,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出门都会在身后别一个东西,而这也成为了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天旋地转的感觉顿时向颜明袭来,他坐在地上,右手呈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背在身后,环绕自己四周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如同过时的DVD刻录机,开始了四倍慢放,四个中年男子的对话在颜明的耳蜗中不断放慢,失真,而与此同时,颜明的脑海中依旧不断循环播放着“活埋……强奸……活埋……强奸……活埋……强奸……”

“哈……哈……”强烈的眩晕感犹如浪潮拍击着颜明的颅腔,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感觉到,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从地上缓缓直起了身。

“哈……哈……咕噜。”

“嗯?”还在与同伴互相笑骂的光头男子,见到缓缓起身的颜明忽然抑制住了自己的笑声,豆大的汗珠自他黝黑的鼻尖滑落,一抹狞笑凝固在他的嘴角。

“诶!咋滴呀,兄弟?对俺有点意见呐?”

“有……点……意……见……”失真的声音在颜明的大脑中以五十分之一秒的速度不断循环,他只是双目发直地看着这个在灯光下不知为什么笑的如此灿烂的中年男人,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现在的自己会站起来。

仿佛自身的灵魂猛然被抽离到另一具身躯,另一个时空中,那种只有在女人身上才可以体会到的特有的恐惧在颜明的心底油然而生。“强奸”,在这个结论性的词汇下还伴随着很多痛苦与过程。

“他”站在“她”的角度,浑身颤抖地看着眼前那个闪烁着淫靡之光的庞然大物朝自己缓缓走来。

“他”站在“她”的角度,拼命扭动着身体,想要保护住那个最珍贵的东西。

“他”站在“她”的角度,绝望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男人在自己的躯体上扭动着身体。

“他”站在“她”的角度,憎恶地盯着仰望之处,那片沉默的天空,于心中不断诅咒着。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去死吧!我会在地狱的油锅里等着你们!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感受我的痛苦!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他”站在“她”的角度,仿佛“他”就是“她”一般。

见颜明不说话,光头男子晃了晃肩膀,向他大步走去,“老子他妈的问你话呢!你他妈是傻子不!”浓重的乡村口音,配合着粗鲁的动作,将黑夜中的暴力凸显的淋漓尽致。

“咳咳……”这次的颜明没有被光头男子的巴掌扇倒,只是从刚才开始一直积压在嘴中的唾液在这一扇之下成功的侵入喉管,他剧烈的咳嗽着。

仿佛在炫耀什么一般,光头男子在扇完颜明之后转身继续对同伴比划着,只是他并没有看到。此时,颜明猩红的眼球在干涩的眼眶内剧烈颤动,死死地盯着他,那摇晃的程度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笑……”

“我他妈就是看你不顺眼……”

“看你那个怂样……”

“无论你有没有还手都要接受处分……”

“哎呦,警察大哥,老汉这门口哪有什么打架发生呀……”

“放开我!放开我!”

“活埋……强奸……活埋……强奸……活埋……强奸……”

“看你那个怂样……”

“放开我!放开我!”

“活埋……强奸……活埋……强奸……活埋……强奸……”

“笑……”

“怂!”

“放开我!”

“死!”

“死!”

“死!”

颤动着,剧烈的颤动着,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哈……哈……咕噜……哈……”深藏在脑海内久远的记忆在一瞬间齐齐涌来,无数张脸,无数句话,无数个时刻,颜明赫然回想起所有自己曾经最不愿回想起的一切。

曾经的无力,曾经的懦弱,曾经的梦想……明明自那时开始就下定决心保护一切,而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不断的逃跑,不断的躲避,虽然美其名曰的是利用规则,但结果不还是自己受到了自己的惩罚吗?

而现在,自己不正是在遭遇着和那个女人同样的事情吗?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四肢剧烈地颤抖着,深藏在身后的手臂死死地抓着一度被自己忘却的异物,眼前的丑陋肉块依旧在肆无忌惮的谈笑着,“我……到底……”

“你……你们……”

(四)

“可惜。”

“可惜?韩教授,您是指?”

姓甄的中年女警对身旁的男人异常尊敬,仿佛这个男人的一言一行都牵扯着她的事业前途。

清脆的嗓音流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儒雅,大气,任何形容绅士的词汇都可以在他身上体现。

但他纯粹的眼神却更能代表一切,执迷。

“警校,浪费了我太多时间。”

“不好意思,您的意思是?”

“这样的个体只有在书中的理论才见过,没想到我国居然可以亲眼见到,这样的个体是比一百个连环杀人犯还要珍贵的存在。”

“甄警官,可以问一下,这位韩教授他……”

“廖小姐,您和这位先生很熟吗?”

“……有什么问题吗?”

“典型的病态特征,却拥有超常的自制力,强烈到扭曲的正义感,难怪他犯案长达一年四个月才被发现……”

“韩教授?廖记者她在和您说话。”

“不,没什么问题。我们继续吧。”

“韩教授,虽然你是个教授,但请恕我冒昧,无视初见之人的话语,很没有礼貌。”

“廖……廖记者!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这是个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请你们尊重我,也尊重自己。”

“你这个丫头!你……”

“如果我的做法令你感到生气,请原谅,我只是突然发现了一块新大陆。我向你保证,结束之后,你的一切问题我都会解答。现在,让我们继续,好吗?”

“……”

(五)

“你……你们……是要钱不?”

“啊?”忽然从背后升起的声音将光头男子的视线拉了回来,他甚至有些发愣,刚刚颜明的举动似乎让他以为自己眼前貌似学生的男人真的是个傻子。不过,感受着耳蜗中充满懦弱与无力的音波,现在,他对这个浑身瑟瑟发抖的青年有了新的认知,“小老鼠。”

刚刚的余兴节目并没有使他感到多少乐趣,他继续保持挑逗的微笑,说道:“钱呀?弟弟你有多少钱呀?”

“咕噜。”大口咽了口自己粘稠的唾沫,颜明继续注视着光头男子的眼睛谨慎地回答道:“一千……一千够不……”边说着,边颤抖着双腿,右手在身后的口袋中摸索着什么向光头男子走去。

虽然颜明眼中那奇异的僵直让自己觉得很不舒服,但光头男子还是从内心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感,不远处的青年正慢慢颤抖着身躯向自己走来,而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在灯光的照射下显露无遗。

也许是太久没有发泄欲火的原因,也许是自己真的是个变态,又或许是眼前这个少年实在有些过于白嫩了些,光头男子想着,“这小子的皮肤咋看着比小娘们还细呢?”一个曾经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念头在光头男子的心里下定,他坏笑两声回头看了看还在摩托车上看好戏的同伴,接着朝颜明走去。

“哈……”大拇指已经摸到了开关,其余的四个手指也在不断的调整下抓住了身后的异物,浑身上下依旧在不断的颤抖,但无论怎么调整都无法使胡乱抽搐的四肢平复下来,颜明大口吸进空中似乎在急剧减少的空气,竭尽全力地想要使胸口的起伏显得不那么大。

身前的男人距离自己还有不到两米,那浑身裸露的黝黑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油光,如果是平时,见到这样的场景,患有轻微洁癖的颜明一定会不禁蹙起眉头,将视线从这个丑陋的物体上挪移开吧。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使他的双眼必须紧紧贴在肉块的身上,必须要谨慎,是的,必须要谨慎。这个晚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藏在身后的右手依旧装作摸索的样子,两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光头男子身上散出的体味冲击着颜明的鼻腔,但也许正是这常人无法忍受的气味,使他昏热的头脑产生一丝清明。

尽力控制面部的神经,颜明勉强挤出了一个十分不协调的笑容:“大……大哥,一千够不?”

“嗯?”没有立时回答他,光头男子只是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目光就像一个饲养员看着自己的老鼠不断穿梭在迷宫,只为找到一块少得可怜的奶酪。

颜明依旧挂着一幅尴尬的笑容,继续装作摸索着,只是那手臂的活动显得过于机械。“大……大哥?”

也许是厌倦了自己刚刚还兴趣十足的游戏,光头男子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臂冲着身后大声问道:“诶!哥几个!一千够耍不!”

“够啥子够呀!”

“还不够晚上找个小女耍耍哩!”

“来个一万也行呀!哈哈哈!”

听着身后众人的淫声浪语,尤其是铁家兄弟说要找个小姐玩乐一番的时候,光头男子眼中的淫靡瞬间达到了峰值,他用一口有些奇怪的口音大声回道:“二钢!咱今个不找女滴耍!看哥给你找新乐子!”

一时没明白自己同伴意思的被唤作二钢的矮个子男子十分期待地回道:“好嘞!”他对光头男子从来没有失望过,无论什么时候,他总能给他们找出很多新乐子。就像前几天,在赵家闺女那,一想到晚上在赵家闺女那的事,二钢似乎更加期待些什么似的,喝了一声彩。

身子依旧保持僵直的颜明对于四人间的对话并未分出多少精力去听,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但双膝的无力与不断的抖动却提示着他,也许下一秒自己就要跪到这个男人的身前,然后为人刀俎。

“嘿嘿,弟兄呀,一千少是少了点。”

终于,听到光头男子再次发话,而且话中的意味似乎要向自己需要的方向发展,颜明不经意间微微吐了口气。

“不过,哥几个不仅要钱……”

“不仅要钱……”光头男子嘴唇的蠕动在颜明的眼中就像一张张超高像素的照片,那满口的黄牙正随着话语的流动喷洒着腥臭的口水。

“俺几个还要……”深夜的时间仿佛凝固在空气中,风声,河道中的流水声,刚刚还喧嚣至极的嬉笑声,摩托车的轰鸣声,一切的一切都在夜幕中被某些新生的物质吞噬一空。

四周,死寂无声。

就在光头男子想要以一个高位者的身份,出于仁慈对颜明发出某项决定时,他却突然感到自己的喉间不知为何灌满了血。

血?为什么自己的喉咙里会是血?而且,还有点凉凉的……

然而,残酷的现实并未给他更多的时间去品味来自自己体内的热血究竟是什么味道,越来越多的打击感开始不断充斥着全身。他瞪着在刹那间有些恍惚的双瞳,迷惑地看着原本还站在自己身前保持奇异姿势的青年,此刻的他不知为什么在自己的身前不断保持着某种规律的动作,那动作看起来像极了……啊……像极了什么呢?自己的大脑好像已经转不动……

“咕噜”还未完全咽气的肉块继续不住地挣扎着,满是污浊的缝隙间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原本还在摩托车上的披头男子仍旧一副痴呆状地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他的大脑此刻如同自助餐内的冰淇淋般凝固在了一起,无法转动丝毫,视网膜所接收到的图像只有这个看似柔弱的男生不知从哪抽出了什么玩意,然后硬生生地捅了自己同伴老光的脖子。

“哈”,也许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在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颜明的大脑与眼球终于再次开始了连接,而当他的意识恢复,映入眼帘的第一眼画面便是自己的手此刻正紧握着什么黑色的,冰冷的,尖锐的东西在一团黏腻的,时不时还会发出某些声音的肉块内不断搅拌着。

“我”轻嗡的双唇只能吐出这样一个模糊的字符,颜明瞪大了自己的眼睛,而传自右臂的恶寒更使得他逐渐丧失了对力的掌握,他的右手突然发力……

“我”对自身迷茫的认知再次从双唇间挤出,颜明怔怔地看着自己在微风中已经粘连并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右手,将视线挪移回眼前,把视线再次放回自己紧握物体的右手,如此往复。

颜明终于明白了事实的真相,是他,颜明,用一直藏在身后的弹簧刀,对着不知道要对自己做什么的光头男子。他依稀记得似乎刚刚这个男人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啊,想起来了,他好像说是不仅要钱,还要……

持续在右手间积累的恶寒依旧在继续,那令人憎恶的感觉使颜明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把泛着红光的刀扔得远远的,但他知道不可以,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个将散发自右臂的恶寒转移出的方式。

如同来自人性间最本能的驱使,如同被双手上了发条的玩偶,颜明的身体犹如条件反射般开始了肆意的转动。他不断挥舞着渐渐看不到本来面目的右臂,在一件属于他的作品上来回刻画着,一开始还可以从苍白的口中吐出些微正常的语句。

“还想要我的命是吧……还想要我的命是吧!啊!”

但紧接着,在不断地重复模糊的音节后,似乎只剩下本能在驱使着他接下来的行动。

颜明的视线一边不由自主地瞥向不远处的三人。

“还剩三个人,一个在我身前,两个还在另外一辆摩托上。”在这最基础的战局下,最简单直接的目的自然而然地占据了颜明思绪的主导,“绝对不能让摩托上的两个男人跑掉!”

“啊……”大口喘息着,颜明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地面上依旧在蠕动着的光头男,似乎不敢想象般的一边摇着头一边看着剩余的三人向后倒退。

“老光……”还在摩托车上的二人同披头一样,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么一瞬,老光就成了一个血人,而手握利刃的男人现在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大喊一声,还在车上的两名男子应声而下,只不过与披头不一样的是,他们手里拿的分别是一个红色的扳手还有一把榔头。

“哼。”看着摩托车上二人的举动,颜明嘴角的弧度再次扬起,“只要下了车就好了,一定,一定要在这里解决掉所有人!”

继续装作茫然的颜明此时的眼神却一直盯着剩余三人手中的利器,扳手,还有榔头等,无论哪一个挨一下都不是轻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让他们继续放松警惕。

“大……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啊!”

“果然!”果然按照颜明的假想,离他最近的披头男在看到他慌张求饶的样子时,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他胡乱挥舞着利器朝颜明冲了过来。

“右手。”自顾自地念着什么,颜明一脸严肃的同样朝着披头男的方向走了过去,“右手持棍,他一定会抬起右边的手,只要——”

颜明知道,自己成功了,灯光下,光头男子喉咙间的利刃已经在披头男的胸口上。

披头男子的右手依旧高举着手中的利器,两肋间的冰凉与刺痛使他不敢再移动分毫,只得保持着一个奇异的姿势站在原地。他瞪着快要掉出来的眼球死死盯着颜明,无法相信自己的胸口此时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出现了一把尖锐的利刃。

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颜明快速的将披头男胸口的刀拔出来,并顺势拿下他手中的铁棍握在左手,谨慎地盯着剩余的两人。

(六)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屏幕,他不停地翻动着手中的笔记。仿佛这屏幕中的每一声,每一语都是转瞬即逝的经典。

“这个男人,是个天生的杀人魔。”

“天生的?您是怎么推断出来的,韩教授?”

“推断?甄警官,凭您的办案经验难道还看不出来吗?90%的人会在嫌疑人所处的情况下惊慌失措,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逃跑。只有10%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冷静下来,观察身边的情形,从而做出最恰当的反应。而在那个必死之局里,杀与被杀,就是嫌疑人所考虑的唯一。”

“嗯,的确,如果是寻常的大学生……不,绝大部分普通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估计结局都不会太好。嫌疑人这样的例子确实罕见。”

“虽然一开始的确有些慌乱的异常,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那时还只是个大一学生。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镇定下来。”

“请等一下,赵家?录像里应该并没有提到。”

“韩教授,哪里不对吗?”

“甄警官,麻烦把录像往回倒二十秒。”

“好的。”

屏幕上,面容有些狰狞的颜明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叙述着。

“他们几个人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那该死的笑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不禁有些反胃。那个光头跟后边的人喊,‘哥几个,一千够不够。’那三个还在摩托上的,就像一群乌合之众似的胡乱喊着,接着,他对我说,‘一千有些少’”。

“好,到这暂停一下。”

“出了什么问题吗,韩教授?”

“廖小姐,请问你笔记上的‘赵家姑娘’是怎么回事?在录像里,嫌疑人似乎并没有和你提到。”

“赵家姑娘?那不是小王给我的资料里提到的吗。”

“甄警官,对这位记者的协助已经可以到提供内部资料的程度了吗?”

“呃,韩教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也不太清楚,严格说虽然上层很看重这个案子,但应该还不至于给一个外……给记者看内部的档案。”

“哦,我想应该也不是什么机密吧,机密会让我写出来?”

“甄警官,麻烦你继续放吧。”

“……”

“好的。”

“《罪者的悔过》?有趣,看来,杀人只是个开始。”

(七)

“哥……”饶是黑过不少人的铁钢见到这样一幕诡异的场景也有些胆颤,以往都是他们四个人在这块地方砍别人,可今天不知道从哪来了一个死神,一开始还以为又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自己这边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撂倒!

“干啥!”

“咋,咋办呐?”

“啥咋办!”

“要不,咱……咱……咱跑吧!”平日里闹得最欢的铁钢到了这会也不禁开始双腿打颤,站立不住。

“跑你娘!这小子弄死老四跟光头了!老子今天非得弄死他不可!”

“可。”

“你他妈怕啥!”兄弟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铁钢,他紧紧攥了攥手里的扳手,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颜明,内心的恐惧暂时往下压了一压。

此时的双方就像古罗马角斗场上的武士一样,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有一步不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诶,兄弟,咋不过来呀!我这还等着呢!”见对面二人迟迟不动,颜明又开始了心理战。边说着,沾满血液的脚又踢了踢刚倒在自己身旁的披头男。

“靠”低声骂了一句,铁钢说着就要拎起扳手冲过去,但还没等他踏出第一步,他哥却说话了:“兄弟!哥几个平日里跟你无冤无仇的,你下这么狠的手是干啥!”

“无冤无仇?”原本凝固在嘴角平淡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升华为令人可怖的狞笑,“活埋——”刚刚散去,犹如鬼魅般的回声再次响彻耳边,颜明的眼前又出现了另外一副场景。自己明明从小就憧憬着成为一名正义的伙伴,明明在那时,明明在那时年幼的自己被母亲拉着,站在人群中就那么看着那个女孩被拉上车,明明早就决定一定不再屈服于任何人。

“无冤无仇”宛如抽搐般的狞笑着,颜明用一道冰冷的目光直视着说话的男子,“你说你们和我无冤无仇?那请问如果我没有干了那个恶心的光头,你们接下来要对我怎么样呢?”

那是,比性事更强烈,比痛苦更紧密,比欲望更真实的存在。

没有回答颜明,剩下的二人只是恨恨地看着颜明,他们心知肚明,如果颜明真的像是刚开始那样的待宰绵羊般温顺,接下来几个人一定会……

“弄死他!”再也忍耐不下去,刚刚还在地上蠕动的两人已经停止了呼吸,现在,他们必须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

可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鬼,这两个即将成为鲜肉的鬼一定会后悔,自己,根本就是为了虚荣而战。

“渣滓。”看着一起朝自己冲过来的两人,颜明快速调整好自己的姿势,然后将左手上的铁棒在铁钢二人快要临近的时刻冲着铁钢的面目狠狠甩了出去。

看到快速飞奔而来的利器,虽然在晚上只能看到是个黑色的物体,但铁钢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挡在脸前,但就是这一个动作注定了他的结局。

在挡开利器后,铁钢十分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颜明。

“铁钢!”铁钢的哥哥,铁顺见自己的兄弟被挨了一刀,连忙抬起手里的榔头,冲着颜明的后背就是一下。

“切!”已经料到了会是这样的颜明并没有多余的慌张,在扔出利器之间他就已经选择好要攻击的对象。铁钢虽然体型小,但手里的扳手杀伤力却大了一些。相比于铁钢手里的扳手,挨一下铁顺的榔头倒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颜明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榔头的体积。

“咳咳”颜明只感到自己的背心一阵麻木,他的心脏似乎就要停止,也许在冲击的一刻真的停止了也说不定。在剧烈咳嗽的同时,颜明也不敢放松丝毫的警惕,他快速拔出短刃,向着铁顺拿着榔头的右手。

“啊!”铁顺吃痛,手中的榔头直接掉在了地上,颜明没有停歇,在踢走了地上的榔头后再次狠狠的用脚踹在了铁顺裆部。

“呼”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颜明大口呼着气着,背部剧烈的疼痛已经由一开始的麻木变成了灼烧感,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现在自己的肺部一定在不停充血,“内脏没事吧”暂时无暇顾及自己内脏的情况,颜明径直走到还在地上翻滚的铁钢跟前。

他看着这个仿佛破壳而出的鳄鱼般有些丑恶的东西,那居高临下的感觉好像一个高等生命在对低等生命宣告审判一样。

没有再去管铁钢,颜明转而走到了已经站不起来的铁顺跟前,他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因疼痛而面露苦色的男子:“怎么了?刚才不还是气势汹汹吗?怎么现在不动唤了?接着叫啊?”

听到颜明的声音,铁顺有些恐惧的开始向后挪移着,他真后悔没有听兄弟的话,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逃走:“别,别过来!”

“别过来?”好像有些搞不懂铁顺的意思,颜明一脸十分不解地问道:“别去哪啊?”

“别来我这边,大哥!我,我求求你啦,放过我吧!”泪水,鼻涕,口水像是某种香料的调和剂般在这张丑恶的面庞上交汇,融合,一抹恐惧的气息不断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嘶~”张开鼻孔,颜明闻了闻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息,他喃喃自语道,“恐惧,啧,一点点不甘,嗯~好像还有一丝后悔。”

“啊”在地上挣扎的铁顺已经不知道还可以继续说些什么,他们一行四人如果算是恶人的话,那眼前这个男人又算是什么呢?魔鬼吗?他在嗅什么?“这个家伙是变态吗?”这是铁顺对眼前这个男人最终的评价。

“喂,兄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颜明拿着匕首不停在铁顺的肌肤上来回滑动着。

“大哥,啊,不!爷爷!祖宗!我的亲爹啊!您问啥都行啊!我求您放了我吧!”似乎见到了救赎的曙光,铁顺哀嚎起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要能活下去让他怎么样都可以。

“四年前,在这个地方,你们是不是杀了一对情侣。女生被活埋。男生被直接打死。”冷冷的,颜明就像一个正直的执法官一字一句地问道,不容他的审判出现一丝误差。

圣洁,寒冷,无人可以触及,这是自古以来人类对月亮的描绘,无论是哪个时代,哪个国家,何样的词语,都表达了人类对无法企及之物的敬畏与向往。

颜明微微歪了歪自己的脖子,他忽然有些疑惑,自己刚才是在做什么?在向居住在天空中的神灵祈祷,不,忏悔吗?

“这世上,没有神。”这一点,是他从小便知道的事情。如果这个世界有神,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好人在自己眼前被取走生命。如果这个世界有神,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多恶事在自己的眼前发生。如果这个世界有神……那么今晚,自己的双手就不会沾满血污。

无论在什么时候,神明都没有出现,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再次回忆起连自己都已经忘了是几岁时的记忆。

“所有的人就在那里看着,像是看着平常司空见惯的街头打架般麻木,可那哪里是什么寻常的打架?分明是绑架!一辆出租车旁,两个染着黄色头发的青年男子正拼命地拽着另外一名穿着青色校服的女学生向车上拉去。四周明明有那么多人啊,就连警察局也只在离那不足500米的地方,可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报警或者直接跑到警察局告诉警察,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去帮助那个始终在被拉扯的少女。就这样,在已经忘了双方究竟拉扯了多久后,那名少女还是被带走了。人群中的女人,男人,老人,中年人,少年人,学生,都只是互相小声议论着什么,紧接着,连人群也散了……”

曾经无数次的设想着,如果当时的自己不是一个小孩,如果当时的自己已经长成一个男人,如果当时已经长成一个男人的自己就在现场,那个女孩还会被带走吗?如果当时已经长成一个男人的自己身处现场,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把那个少女救下来吧……

但那终究只是设想,已经过了十五年,无论颜明再怎么去问,再怎么去查,那件事就像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泥沙,永远的迷失在了过去。无论怎样,那个穿着青色校服,留着短发,染着些许颜色,带着一副耳环的女孩当年的结局,永远都无法知晓。

再次将自己的头颅歪向一侧,颜明在绮丽到极致的月色下喃喃道:“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的话……”

将手中的不洁之刃再次高举,颜明直勾勾地看着空中那轮始终光洁耀人的月亮,“那就请您睁大双眼!仔细看着!我颜明,必将除尽这世上一切负罪之人!然后,将这盛满污血的圣杯捧到您的嘴边。”

“是的,那高高在上的神啊,只有满含罪孽的脓血,才是您唯一配得上的东西。”

余光瞥见身旁死相有些搞笑的铁钢,颜明的嘴角忽然扬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一个十分有趣且有教育意义的想法瞬间在脑海内构架完成,“既然如此……那就做到最后吧。”

无痕的夜空下,血色之花,尽情地绽放着。

(八)

“在您的眼中,神不过是只不堪的猪猡吗?只有脓血才是配得上……不,是这只猪猡配得上的唯一东西。‘21’有趣的男人。”

为未知所吸引的韩夜平淡地盯着屏幕,他在嘴里跟着屏幕上的颜明一起,细细咀嚼着那句“只有满含罪孽的脓血才是神唯一配得上的东西。”

但他深藏于心中,如同沉坠于汪洋之下的宝石般狂热的执迷已经从眼神中迸裂出来。不难想象,如果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与身前的电脑独处,他肯定会揭下自己冰冷的外皮,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舔舐冰冷的屏幕吧。

“韩教授,录像到这里就是全部了。”

“足够了,这位嫌疑人已经给了我太多的惊喜。甄警官,请代我转告邢局长,我会在三天内推掉一切警校的工作。这个案件,将会成为犯罪心理研究史上的里程碑!”

“太好了,韩教授!协助多省侦破国内多起大案的您,能够参与此次案件实在是我们的荣幸啊!局长听了一定高兴极了。”座位上的中年女人听到韩夜的话后一跃而起,仿佛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晋升的仕途便得到了确定。

“您言重了,能够深入研究嫌疑人的犯罪心理以及其衍生出的一切问题,非要谈荣幸,那是我的荣幸才对。”

“哦?不知道这名嫌疑人的身上,到底有哪些吸引住了您?据我所知,国内外各色的案件,尤其是那些穷凶极恶之徒犯下的案子,您都接触过不少。这宗连环杀人案,虽然严重,但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正是他的特殊之处。”

一男一女,你来我往的双簧我已经听厌,生硬的话语生生挤进了两人间的对话。

“哦?特殊之处?这位教授,我倒想听听颜明他哪里特殊了,我是个行外人,还请您说点白话。”

“廖小姐,你的脑子里现在一定有一连串的问题在等着我,不过为了节省时间,我就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吧。”这个男人嘲笑似的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狭隘的大脑又怎么能理解我的话呢?

不过,回答我所有的问题?还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这个教授未免有些托大吧?

“呵呵,您猜的不错,我是有一堆的问题想要问。不过一个问题来回答所有,韩教授,还请您不要让我失望。我洗耳恭听。”

“廖小姐,你还记得四天前的早晨,你在起床到吃早饭之间,干过了什么以及它们的顺序吗?”

“您未免太小看我的记忆力了,我当然记得我都干了什么还有他们的顺序。起床后,我穿了衣服,打开手机确认信息,然后到卫生间洗漱,接着去厨房做早饭,我做了——”

做早饭,我记得那天我喝了一碗汤,然后做了一个,该死,我是做了一个荷包蛋还是玉米饼?两个好像都吃了,又好像都没吃。

“您到了厨房,接下来该做早饭了,请问您做了什么吃呢?我想,在您的心里一定在想,到底是粥呢还是汤呢?配菜到底是胡萝卜还是一个圆圆的鸡蛋呢?”

“我,我做了!”

“这只是一个小测试,还请你如实回答。”

“好吧,我的确忘了自己四天前的早晨到底吃了什么。不,确切的说是我不确定自己吃了什么,我每天的早餐虽然不同,但不同只是食物的搭配,有时想吃鸡蛋就做个荷包蛋,有时想喝牛奶就喝一瓶牛奶。那一天的早晨,我只能说,我吃了荷包蛋,牛奶,豆浆之中的一样。”

“没错,虽然我的问题看上去简单得很,听到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么近的时间,难道自己连早晨起来必做的事情都会忘记吗?而且为了避免误差,我没有向你提问前天的早晨你做了什么,因为我相信,记者的脑力还是高于平均值的。其实我的问题不在于你到底做了什么,而是你在‘日常’这个概念的大范围下,到底选择了什么。”

说话的同时,韩夜微微扶了扶额前的眼镜,好吧,不得不承认,我似乎在他对颜明表示出莫名的狂热同时,就对这个人产生了些许的抵触。

“不过韩教授,您的一个问题已经提完了,我也承认自己回答不上来,但以一个问题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我想,这是不是有些夸大了?”

“廖小姐,我以为作为一个记者,你的洞察力应该会更敏锐一些。还是说,坐在那里的那位,会让你关注到麻木自己的本能吗?”

“姓韩的,这是在警局才尊一声教授,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蹬鼻子上脸,这么儒雅的词真不想用来形容他。

“廖记者!你这是怎么说话!韩教授可是全国著名。”

“甄警官,无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抱歉,廖小姐,如果我言语的不当使您联想起什么,还请原谅,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不知您有没有发现,在和嫌疑人面对面的会话,以及你的笔记上,嫌疑人对于一年多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印象极为深刻。不仅是琐碎的对话,甚至连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也一并清楚的描绘出来。”

“这个,我的确没有注意到。当时,只是略讶于他的叙述详尽罢了。”

“不过有一个问题,我想在会话中你已经注意到了。”

“你是指?”

“在这次的会话,也是你们第一次的会话,也是嫌疑人第一次描绘自己的第一次杀人经过时,他不断重复着‘强奸’,‘罪’,以及在他小的时候所目击到的一次绑架事件。”

“嗯,是的,在记录的过程中我就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对那些事这么执着。”

“韩教授,这就是您所说的嫌疑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从目击到那个绑架案开始,‘21’杀的人,恐怕不下于50个,不,应该说这个数目介于50到100之间。”足以惊撼世界的事实,自这个男人的口中平淡的脱出。

“您说什么!韩教授!您是说这个嫌疑人所供出的21名受害人还只是一小部分!”座上的甄姓女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再次用自己的嘴重复了一遍韩夜的意思,使自己可以确认刚刚的不是幻听。

而我也再也无法按捺下心中的翻涌,立刻站起身来,大声问道:“你说真的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颜明。

“抱歉,也许是我的言语真的有些问题。我说的50到100,并不是他真的杀死的人,而是在心里杀的。”

“呼,韩教授,您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刚才还真的这么以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年轻人恐怕真将成为世界杀人魔排名的里程碑了。”

“你说颜明是在心里杀的?这是什么意思?”

“只就中国来说,受到古典文学,日本动漫,以及网络小说的影响。嫌疑人这一代的年轻人,也即是他所代表的90后,85乃至80后年代所生的人,在孩提时代的男生几乎都梦想着成为正义使者,而女生则多向往着成为美少女战士那样的存在。虽然听起来有些幼稚,但那样的形象正是他们梦想的具现化。”

“嗯,的确,我的儿子在小的时候也是满天举着把长剑到处喊着‘变身,水冰月!’”

“没错,身为85后的我在小的时候也是这么憧憬的,好像我那会有个动画特别火,叫什么《恐龙特急特塞号》?”

“韩教授,你好像扯得有点远了。”

“抱歉,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我们先假定他在现实以及心里所杀的人总和为80人,那么去除掉现实里的21人,还剩59人,这59人里至少有五个是不停被复制的,其中固定的是参与绑架的两人还有身为目击者的嫌疑人自己,剩下两个则是在嫌疑人成长过程中,被他视为‘恶’的代表,这类的形象就比较好理解了,比如学校里的校霸或者社会上的流氓。”

“你说五个人中还包括颜明自己?你是指颜明在不停地杀死自己吗?”抽象的画面在我心间自行描绘,自己杀死自己……这样的场面让人听起来就有些不寒而栗。

“是,也不是。我们都看过美国动画《猫和老鼠》,在这部动画里,有个非常经典的镜头就是在汤姆犹豫不决时,出现在他耳朵两边的天使和恶魔。我所指的,即是嫌疑人内心的另一个自己了,但这个自己并不是邪恶,而是懦弱,无力,逃避的自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一步步迈入社会,接触到这个社会无论是美好还是丑恶的一面,而最终,我们会认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或早或晚,我们会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啊,原来会飞的超人只是假的啊。

但是嫌疑人不会,可以说,在目击绑架案的那个瞬间,他的人生轨道就已经偏离了。当现实的洗礼来临之际,他一定会一次又一次的否定那一刻的自己,现实或者虚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记得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被带走,只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因为弱小而无法帮助她。于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否认,一遍又一遍的杀死弱小的自己,以为这样,力量就到了他的手里。”

“您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他只是想去救当年那个女孩,而又因为如此,憎恶并杀死自己的懦弱面吗?”

“大体的意思上,就是这样的。”

颜明,这么多年来,你就只是为了那一刻吗?

“参与绑架案的两人,他们的身影在嫌疑人的心中无限放大,在其成长过程中所接触到的负面情绪一点点的滋养着这个阴影。非常遗憾的是,我们的社会似乎也未能给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些许的温暖。在高中时发生在他身上的校园暴力事件,使得他对这个社会几近彻底的绝望,‘社会是黑暗的’,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里成了理所当然。现在,他的心已经被绝望,恐惧,痛苦这样的消极情绪所填满。他会爱上一个人,但爱上一个的同时,痛觉也随之来临,幸福的背后,任何于常人来说只能看到幸福一面的事情都会被他看到隐藏在背后的阴影。这个年轻人,他已经不适合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了。”

心被消极填满?开什么玩笑,颜明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很开心的,那个样子完完全全是个阳光少年。“韩教授,请允许我打断一下你的分析。我和颜明……虽然谈不上熟,但也曾接触过一段时间,他给我的感觉完全没有你所说的被消极所填满,而是同许多大学生一样,阳光,友善,活泼。”

好像在苦苦思索什么遥远的东西,沉默片刻,韩夜抬头说:“抱歉,廖小姐,我无法在短时间内给予一个你可以接受的答案。人是具有主观意识的,我无法仅凭短短几句话就改变你对一个人长久以来所形成的看法。我只能告诉你,通过多年来我的经验,以及对录像中嫌疑人话语的分析所得出的结论。”

“好吧,那就麻烦您了。”

“嗯,我想,如果你有兴趣,当然也要有权力去调查走访嫌疑人周边的人,最好一开始不是那些太亲近的人,比如大学内的社团,班级,交友圈,或者社会上的公司。我想你应该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是哪个地方,对他都是一致好评,并且评价的话语大多都是活泼,开朗,办事效率高等。可当你掉过头,最后去走访他的家人以及最亲近的朋友时,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更喜欢独处,而不是参加社交。”

“你是说……他对周遭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伪装?”难以置信,难道连他和我在一起时开怀的笑容都是伪装出来的?

“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可以恭喜你。”

“恭喜我?”莫名其妙的话令我的眉头不禁紧蹙。

“是的,我刚才所说,并不是指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是一种态度,没有例外。对于他身边的挚友,亲人,他会毫不掩饰地把最真实的自己表现出来。而据我所知,你是被他点名挑出来的,而根据我们的对话,你们在嫌疑人被逮捕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所以,请相信我,在他的心里,你应该算在挚友一列。”

“呼……”听到这样的分析我倒松了口气,“那……”我继续问道:“那你刚才说,颜明他不适合生存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活的挺好,自由自在,不过是有的时候会阴沉一点。”

摘下眼镜,韩夜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如果死亡对你我来说是种痛苦,那对我们而言的幸福则是对他施加的诅咒,我们笑的越灿烂,他感到的痛苦也就越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在笑,他会想这个女人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人强奸,被人杀害,又或是遭遇到其他什么不好的事情。并不是他刻意地去想,而是下意识,他下意识地去观察所有的丑恶面。总结以上所有的分析,我作为回答你问题的结论是,嫌疑人在遭遇负面消极事件时,会下意识的记录其本身和与之相关的一切,自身的心理活动只是一部分。简言之,观察丑恶,记录丑恶,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他竟然过的这么辛苦吗……长久以来……”一阵轻微的眩晕自我前额袭来。

“他是那种将世间所有的罪恶都归咎于自己的那种人,他始终认为他遇到的那些丑陋都是由于自己的无力与弱小而造成的。当化身为正义使者的时刻来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蜕变,而不会思考背负起正义的沉重。”

话还未说完,韩夜盯着屋内的墙壁自言自语起来:“哦?是这样吗……有趣,竟让我的判断产生偏差……”

“韩教授,您怎么了?”

“哦,”恍如噩梦初醒,被甄警官的话语刺激,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甄警官,我纠正一下刚才的错误。这位嫌疑人与我刚刚所说的90%与10%的调查报告毫无关系。”

“呃,您的意思是?”无暇鄙视中年女警的无知与奉承,我竖耳听起,这个问题也是我很好奇的。

“嫌疑人在那个雨夜所经历的事件,不过是因为熟练所致。”

“熟练?”听到这两个字,我不由得奇怪的重复道。

“是的,熟练,杀人手法的熟练。刚刚我提过,长时间来,他在心里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多少次,之所以一直沉寂到两年半之前才真正的动手,实际上是一直为心中那层道德外衣所约束,王铁钢四人只是在一个十分恰当的时间出现,以一种十分恰当的手段帮助其剥下了这层道德外衣罢了。”

“嘶……”听到韩夜的话,身旁的甄警官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不得不说……这个孩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甄警官,作为一个警察,太多的感慨可是会影响自己的心理健康的。”缓缓起身,韩夜微微整了整自己的西装,“那么二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嗯,实在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与协助我们的调查。”

“没什么,今天对二位所做的分析还仅仅是初步的,更详尽的内容我会在后天的心里评测之后再行报告。廖小姐,谢谢你的笔记,你的记录很专业。”

面无表情地接过韩夜递过的笔记本,我淡淡回了句,“不客气”。

“好,那我们就先出去吧。韩教授,我送一下您。廖记者,如果你不认识出去的路也请跟我一起来吧。”

“好,麻烦您了。”

在冰冷的铁门即将关闭之际,我好像感到一道莫名的视线,回头望去,不过是一片厚重的黑暗。

“廖小姐,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没什么。”

也许,那片被遗弃在角落的黑暗,才是他,那个男人唯一的归属。

(九)

深夜。

仿若君临深渊的主宰,明朗的月空下,一个身形在明亮的月光以及昏暗的灯光相互交映下显得有些畸形的身影不断扭动着。

没有借助任何工具,颜明将自己右手的食指缓缓浸入血泊,在轻微的搅动后,他将右臂抬出并转而来到光头男子的身旁,将还滴着血液的食指狠狠落在了其后背之上。“我等罪孽深重。”在光头男子的背后写下这一行话后,颜明再次转向了披头男,此时披头男的身躯一改以往的轻浮,竟隐隐有些严肃之势。

“四年前于此地杀害少女。”在移动到下一具躯体前,颜明的视线被披头男那头乌黑的不符合他乡下男人身份的头发所吸引,一股躁动在心内缓缓燃起,他很想把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拉扯下来,将那肮脏的头皮翻转过来,用一把食盐满满的洒在裸露的肌肤外。但,想到这里,颜明便毫无留恋的将目光挪向了下一人,因为他知道,对于一具尸体来说,再多的食盐也无法产生自己想要听到的惨叫。

“我等罪孽深重。”再次重复书写下同样的字体,颜明突然觉得原本畅快,通达的心中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阴影,如刺在哽。到底是什么事引起的,自己也无法说清,只是突然的压迫感笼罩全身。但心中对于艺术品完成的期待还是暂时赢得了领导地位,颜明终于在王铁钢的背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不应被世间原谅。”

“是的,不应被世间的任何人,任何物所原谅。”

紧蹙着眉头,颜明十分厌恶的将手上残存的血液在王铁钢的身上涂抹,微微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某一个地方暂时停留了目光,颜明缓缓站起身来。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轻声在口中念了一句,“安息吧。”

做完这一切之后,颜明睁开双眼,向着不远处河流的方向走去。

也许,就在他的身后,这个少年望不到的地方,正有一个少女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对他说到,“谢谢。”

(十)

“呼——”合上厚重的笔记本,我有些疲惫的吐了口浊气。我没有料到想要完成这部《回忆录》竟然需要耗费这么大的心力,是的,从一开始我就低估了这份心力的重量,它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

一边看着自己在笔记本上所记录下的与“21”所有的对话,一边将自己想象成他,变幻成他,并将自己带入到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中,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度困难的事情。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而他在幼年时所经历的那些事我也从未曾经历过,哪怕只是与其类似的事情。

我无法想象这个外表看似随意,吊儿郎当,但却极富浪漫主义及文学天赋的平凡少年的幼年时期到底经历了什么足以在一个人心中留下这样不可磨灭的阴影的事情。

正如那位韩教授的分析,可以说“21”,也就是颜明,之所以会走向今天的这条犯罪道路,归根溯源,就是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发生在自己眼前的那件绑架案。而自那之后,在其成长过程中不断接触到的事和物,使积累在他心中的那份无力慢慢积累,当无数的社会信息摆在其面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去留意,去观察那些负面的事物,而积极向上,人性中的光辉一面却被他仅仅当成了人类生命中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文中所有的描绘,都是我根据“21”本人的叙述以及当局给予我的十分有限的材料相结合而得出的。尽管为了故事的可读性,其中不乏有些文学渲染,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回忆录》中至少85%的内容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有人亲眼见过现场的情形,那我在文中所描绘的任何景象恐怕与之相比,都是不足为道的。

在市公安局无意间瞥到的一张照片赫然闪过我的脑海,如上文提到过的一般,我拼命地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把好不容易才吃进去的时候吐出来的冲动压制下去。

那是一张足可以称得上“淋漓尽致”的照片,图片上,一具尸体在黑色的血液中浸泡着。我想,那具男性尸体应该就是“21”回忆时提到的光头。

“犯罪”,根据他的描述以及当局给予我的档案协助,我对这个名字的概念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一切危害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和安全,分裂国家、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和推翻社会主义制度,破坏社会秩序和经济秩序,侵犯国有财产或者劳动群众集体所有的财产,侵犯公民私人所有的财产,侵犯公民的人身权利、民主权利和其他权利,以及其他危害社会的行为,依照法律应当受刑罚处罚的,都是犯罪,但是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认为是犯罪。”

诚然,根据这条刑法第13条所规定的犯罪定义来说,颜明的行为无疑是有罪,且罪孽深重的。但是,那些所有死在他手下的受害者,其本身同样是有罪的。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地区设施落后,由于没有摄像头等设备留下证据,或根本就是无目的性选择受害者而长期处于逍遥法外的情况。如果不是颜明先一步把他们“抹除”,请原谅我在本文里使用这个十分不恰当的字眼,但根据当事人的口述,“抹除”是他对他所杀害的受害者们唯一的称呼。如果不是颜明先一步将其“抹除”,那么有十分大的可能性,新的受害者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断出现。

如果真的可以刨除所有法律的框架及其束缚,颜明的所作所为可以说仅仅是为了社会除掉一些害虫,如果再将其上升一个档次,颜明为社会所做的贡献甚至丝毫不亚于一个人民警察。

可惜,身为笔者的我,只能在这里无数次的重复如果,如果即假设,假设即是未发生。因为从古至今,无论哪个社会体系都存在着法律,而“抹除”一个人的存在似乎自人类诞生以来,就被视为人类这个群体的禁忌,不得轻易触碰。

所以不管“21”,颜明的所作所为究竟为社会带来了怎样的结果,其行为仍旧是触碰了法律的,而在其触犯到法律这层表面的背后,他的所作所为实际在本质上是触动了人类在道德上的禁忌。

今日的这一章可以说完全的告诉了所有人,这个世人眼中的杀人狂魔究竟是怎样从一个普通少年转变而来的,连笔者本人都十分诧异,明明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在第一次行凶的时候就可以如此冷静的分析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且还在犯罪现场留下了犯罪留言,这是即使放眼全球的变态杀人案都是极其罕见的。

“熟练所致。”我想,这其中的缘由恐怕不只是熟练,还有其他更加深远,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吧。

韩夜的话不禁再次于耳边回响,“他之所以一直沉寂到两年半之前才真正的动手,实际上是一直为心中那层道德外衣所约束,王铁钢四人只是在一个十分恰当的时间出现,以一种十分恰当的手段帮助其剥下了这层道德外衣罢了。”不管听没听懂,我只是十分讨厌这个人的语气,那种冰冷的口气就好像他在观察什么似的,分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极具研究价值的物品。

不过,根据颜明的口述,在完成了《回忆录》中姑且被称为《罪者的悔过》这样一幅由血与肉所组成的绮丽作品后,颜明竟然十分有目的性的在极短的时间内为自己的事后处理选择了最恰当的一套方案。他先是在学校外围的刘庄河清洗了自己的身体以及衣物,当时的时间大约为午夜一点半左右,在此之后,他没有选择直接进入学校或者选择其他的藏身处进行躲避,而是独自一人步行至学校西门的郊区,一直呆到清晨六点直接由学校西门进入回到了宿舍。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对他产生过怀疑,在这样炎热的季节,颜明所做的一切似乎更符合他青年人的身份。

行文至此,一件有背我自懂事以来便建立起的价值观与世界观的想法,自我心中油然而生。“21”的造就,也许是由这个社会,他的自身,以及笼罩在“人类”这个群体上,名为命运的偶然所共同决定的。

是啊,有些可笑,一向反对宿命论的我,却在这时不禁在心底隐隐相信了一些。如果在那个雨后的夜晚,王铁钢四人并没有出现,而又如果在颜明杀了王铁钢四人后,身边的环境不能为他提供案后处理的便利,那么很可能在王铁钢四人案后的不久颜明就会被警方逮捕,至多会判为防卫过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会再出现接下来的受害者们,也不会认识我。

我到底在写一些什么东西,现在,我的大脑就像一堆燥热的白米粥,乳白色的脑浆中不断翻腾着关于颜明杀人的画面,尽管那些只是我幻想出来的。

从幼年时期就已经开始计划着杀掉不止一个“谁”,这样看来,第一次杀人时的冷静也应该是情有可原吧,可——我突然感到自己今天是第一次真正走进了这个男人的心理世界。怪物——

这样一个词汇突然挤进我的脑海,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说过这样一句名言,在你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这句话是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所写到的,而它的前面还有另外半句。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很显然,颜明就是在与这些被罪恶浸染的“怪物”的战斗中被渐渐腐化,继而沦为了新的,另类的怪物。

但给他的定义却是不同的,有的人称他为邪恶的天使,也有的人称他为善良的恶魔。

这个本该身处花季的少年在幼年时期接触到了太多的负面信息,消化了太多的消极情绪,幼小的颜明将他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无能,当作自己的过失,就这样,在多年的自责与自我折磨下渐渐形成了深埋在正常下,一个虽然扭曲却有着固定形状的另一个颜明。

颜明本身就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正如诸多葬身在历史河流中的人物一样,他终将被这个时代粉碎。

今日在市公安局的时候,我偶然间打听到一些关于颜明所犯的第一起案件的相关细节,我还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在明天的见面中告诉他这件事,因为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说不定他迄今为止所有的精神支柱会瞬间崩溃。

根据警察各方的联合调查,颜明记录中所说的王铁刚四人的确在当时的案发地曾犯下多起案件,但其中大都均是普通的抢劫伤人案,并且仅有一起为抢劫伤人案,其受害者与当时颜明所猜想的一样是该大学在校生。但该女生并没有被王铁刚四人所杀,只是在回到学校后精神出现异常,半年后休学回到了湖北老家休养,被校方封锁了消息。也许是校方内部人员走漏了部分消息,致使事情的始末被传得越来越离奇,最后变成了该女生在学校东门往南一带被人杀害。

在与颜明的交谈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十分明显的事,颜明在回忆事件的始末时不断提及幼年时目击到的事件,以及该校女学生被杀的事。我想,导致他对王铁刚四人痛下杀手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埋藏在其心底对幼年目击到事件的无力感,二是其心中那股单纯到已然极度扭曲的正义感。

在犯罪留言中颜明也提到,“我等罪孽深重且无法被世间原谅。”

但我始终觉得,在“21”的心中还隐藏许许多多的秘密,其中的黑暗程度足以令人窒息。

突然,一丝奇怪的味道混入我的感知,也许是多天来的精神压力导致味觉发生紊乱,我竟然感觉此时此刻,我的口腔内正混杂着一股甜润,却又满含铁腥的滋味。

但卫生间的镜子却告诉我,我的味觉并没有紊乱,牙齿森白的缝隙间,一股朱色的洪流正不断倾泻。

也许是“21”的故事将某种情绪传染给了我,今天,我同他一起,第一次品尝到了腥咸的味道。

二〇一四年 九月七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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