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凡尔赛宫的显赫与风光是全世界赞叹、羡慕和效仿的焦点。宫中摆放的艺术品来自世界各地，极尽奢华之势。公平地说，路易十四对奢华的青睐，不仅仅因为他爱慕虚荣，凡尔赛的豪华还体现了一代霸主的治国之术——用豪华慑服全国。有了凡尔赛宫的奢侈和路易十四的霸道，那些盘算着在外省抗衡君威的地方诸侯，不得不为了后代利益搬进国王的宫殿，在国王眼皮底下消磨大量光阴。近代欧洲是从战争的铁砧上敲打出来的。作为欧洲人口最多、面积最大的国家，战争是法国称霸的推土机。从路易十四到路易十五，战争连绵不断。1774年路易十六接班的时候，国家财政早已债台高筑。
这并不是说法国人都穷得叮当响，实际情况是法国并不缺少财富，问题在于税收不上来。那个时候的法国，是特权阶层的社会。教会和贵族，就是被称做第一和第二等级的阶层，不但掌握国家的关键职位，而且还享受免税待遇。除了教士和贵族，剩下的人统统被归入第三等级，其中有被重税和行会盘剥的农民和手工业者，还有对社会不平等深恶痛绝的商人、教师、医生和律师。在纳税问题上，第三等级中的有钱人通过和贵族联姻等手段，也争取到了免税待遇。这样一来，大革命前的法国，有钱有势的都不纳税，整个国家的负担全落在穷人，特别是农民身上。当时，一个农民的收入80%以上都缴了税，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
而刚刚登基的路易十六，虽然明知国库空虚，却没办法掏有钱人的腰包。恰恰在这个时候，美国独立战争打响了。北美洲是英国殖民地，而英国是法国的夙敌。法国想借美国独立之机报复对手，打击英国的经济贸易，并从中渔利。路易十六上任后第二年，法国的人、财、物便源源不断地远赴重洋，支援北美独立。帮美国人打英国人的钱，是法国政府借的，这笔烂账让法国的财政危机雪上加霜。写了这么多历史背景，目的只有一个——法国王室在凡尔赛宫的生活豪华而奢侈，这不假，但绝对没到耗尽国库的地步。革命爆发的前一年，整个王室花的钱不过财政的5%。但是，社会矛盾的尖锐却让王室背上骂名，特别是安托内特王后。在法国百姓眼里，王后傲慢、轻浮、放荡、挥霍，人送绰号“赤字夫人”。1789年大革命前两年，法国农业歉收，庄稼不是被洪水淹了就是让严寒冻死，全国到处是哄抢面包的饥民。这时候，民间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当王后得知农民吃不上面包的时候，她说：“让他们吃蛋糕。”今天的历史学家大多质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认为王后成了政治上的替罪羊，但它毕竟反映了当年王后的形象。
出嫁他乡
当年的安托内特为什么在法国百姓中不得人心呢？这要从她和路易十六的婚事说起。这是一桩没有谈情说爱的政治婚姻，两个争霸多年的欧洲大国为了缓和敌对关系，把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拴在了一起。
近代的欧洲大陆有许多古老封建家族，统治法国的波旁王朝和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是一对劲敌，两家为了争夺欧洲的霸主地位厮杀了几百年。当他们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便想起了和平，和平的方式就是联姻。哈布斯堡王室善于靠联姻拓展疆域。18世纪中期，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女王玛丽亚·特蕾西亚享有“欧洲岳母”的称号。她生了16个孩子，其中11个是闺女，安托内特是最小的女儿。当法、奥两国的大臣琢磨新郎新娘人选的时候，发现选择余地几乎没有。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本人正有新欢，无意再娶，而他的几个女儿年龄偏大，奥地利女王特蕾西亚的长子（当时与母亲共同执政）不想要。
既然撮合国君的婚事不成，王宫大臣就把目光瞄上了储君——法国皇太子、路易十五的孙子，也就是后来的路易十六。新郎定下来了，新娘呢？特蕾西亚那11个闺女，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得天花丧了命，还有一个公主是跛脚，万万不能许配给法国皇太子。一眼望去，只剩下11岁的安托内特。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特蕾西亚在小女儿身上看到了奥地利和欧洲的和平，她耳畔响起了哈布斯堡家族古老的格言：“别人要打仗，而你，幸福的奥地利人，结婚去吧！”
国家之间的“终身大事”，复杂而漫长。从酝酿人选到婚礼举行，花了三四年时间。这时候的安托内特完全没有意识到母亲赋予的政治重托。她从小逃课甚多，很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比书本更招小公主欢心的是花园，甚至是牲口棚。与法国的波旁王朝相比，哈布斯堡王室简化了许多烦琐的宫廷礼节，这就更遂了小公主的愿。衣服用不着穿得烦琐而拘谨，玩伴也多了没有皇家血统的小朋友。
小孩子贪玩自然要耽误功课，特蕾西亚忙于国政的时候，想不起关心这些事情。但是许配给法国皇太子后，安托内特就不是一般的公主了。一天，特雷西亚突然发现自己13岁的小女儿竟然写不出几句像样的法文和德文，一下子急坏了，只好立即恶补。当务之急是学宫廷舞、法语和音乐，没这几下子怎么给法国人当王后？！正巧，一个法国剧团到维也纳演出，特蕾西亚急忙聘了两个演员，一个教法语，一个教唱歌。这消息传到法国，凡尔赛宫的人急了：“哪能让戏子给未来的王后上课！”于是，法国宫廷在奥尔良主教的推荐下，为小公主选择了一位神甫当老师。神甫发现，给13岁的小公主上课十分困难，唯有寓教于乐的办法还管点用。在老师眼中，少女安托内特虽然聪明妩媚、举止优雅，但是顽皮好动，难以专心致志。
1770年，安托内特正式嫁到法国，住进凡尔赛皇宫，15岁的奥地利公主变成了法国王妃。初到异国，安托内特王妃在公众前的亮相尽显妙龄少女的风采，她的魅力征服了巴黎百姓。但是，好景不长。
小王后的坏名声
讨老百姓的欢心相对容易，宫廷政治就没那么简单了。稚嫩的小王妃涉世未深，就被推进了国家关系和宫廷政治的旋涡。
法、奥两国交战多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弥合国家之间的恩怨？小王妃一到法国，背地里诋毁她的皇亲国戚就大有人在：一个奥地利媳妇，是嫁过来还是把法国推过去？不仅如此，初到凡尔赛的小王妃不谙后宫之道，两年间居然没跟路易十五的情人杜巴里夫人说过一句话。按照法国宫廷里的规矩，杜巴里是不能主动跟王妃攀谈的，而安托内特却怎么也看不上这个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这可惹恼了杜巴里，她毕竟帮着撮合了法奥联盟和安托内特的婚事。拿国王的红颜知己不当回事，这可是犯了大忌，人家在宫里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更麻烦的是老公，皇太子对年轻漂亮的安托内特没有丝毫兴趣。结婚七年，王妃用尽了心思，可老公的心思全在打猎和修锁上。于是，孕育法国未来继承人的重任一次次在众人的热烈期盼中落空。这件事不但让安托内特丢尽了脸，还成了流言飞语滋生的温床。尤其是1775年，路易十六的弟弟阿图瓦伯爵喜得贵子后，市面上出现了一大堆讽刺国王无能和王后另寻新欢的小册子。这件事的杀伤力还在于，如果国王两口子再不争气，国王的弟弟有可能威胁王位，因为阿图瓦伯爵的儿子将成为王位继承人。安托内特有苦说不出，便开始挥霍——买衣服、换首饰、通宵赌博、整夜开party。这一年，年轻的王后为了庆祝21岁生日，连续玩了三个日日夜夜，痛快至极。她不屑一顾地挥霍金钱和青春，哪知道押上了赌桌的是王后的名誉、王冠和性命。
1775年8月底，路易十六加冕后两个月，把小特里亚农宫送给了王后。小特里亚农宫并不气派，外表优雅而柔和，里面有两层，七八个房间。前文说过，凡尔赛园林小火车的第一站是小特里亚农宫，而起点则是凡尔赛皇宫。两者虽近在咫尺，小宫殿却独立一处，十分幽静。安托内特接手前，这个隐蔽的小宫殿属于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里夫人。路易十六登基后，小特里亚农宫的主人虽然由国王的情人变成了国王的夫人，但是宫里挥霍放纵、吃喝玩乐的名声并没有变。安托内特从丈夫手里接过这个“小玩意儿”后，便开始由着性子地改造宫殿周围的花园，别出心裁地打造出一个时髦、新奇、美丽的凡尔赛园中之园。直到今天，游客仍能领略到王后当年在园艺上下的工夫。
走进这个不大的园子，你会发现它跟凡尔赛园林大气、规整的风格迥然不同。这里没有被切割得笔直成形的草坪，也没有被修剪得整齐方正的树篱。一个不大的人工湖，周围散落着牲口圈、干草棚、谷仓、鸽舍和鸡窝，还有看上去略显破败的几处农舍。安托内特要的是奢侈中的“自然”、豪华中的“破旧”，她在这里重建了奥地利皇宫中儿时的自由和惬意。花园中的景致，来自设计师和画家们头脑中的诗情画意。而将这些奇思妙想呈现在王后眼前的工匠们，生活在深陷财政危机、百姓一贫如洗的法国。
当年，百姓中盛传王后用黄金和钻石装饰小特里亚农宫的墙壁。其实，安托内特对宫中的摆设并没有作多大改变，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思装饰了一下。按照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安托内特传记中的描述，“房间装饰得很舒适，但并不豪华，并不堂皇，花费也不太昂贵。相反，装饰后的房间具有柔和明亮朴素的特色”。但是，在法国财政严重亏损的年代，小特里亚农宫的开支仍然是一笔巨款。大革命期间，人们估计小特里亚农宫的花费超过了200万利弗尔。利弗尔是记账单位，八盎司黄金相当于740利弗尔，200万利弗尔能买到600多公斤黄金。安托内特后来在革命法庭受审的时候也承认：“特里亚农宫的开支可能很大，也比我预计的要多。”
理性地说，比起整个王室的开销，小特里亚农宫花的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小特里亚农宫依旧成为许多王公贵族指责王后随心所欲、寻欢作乐、挥霍无度的靶子。其中的原因，多半在于王后沉迷于小宫殿的享乐，忘记了大宫廷的政治。安托内特在小特里亚农宫住了12年，直到大革命开始。而她本应住在几公里外的凡尔赛皇宫，那里不仅有她和国王就寝的卧室，还有整个法国的宫廷。但是，安托内特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居然只放了一张单人床，路易十六没在这张床上睡过一个晚上。只有碰上自己心情好，或者远在维也纳的母亲责骂她“分居”的时候，王后才去皇宫看望丈夫。
由于王后常年不在皇宫，法国的宫廷被冷落了，法国世袭贵族对安托内特越来越不满。宫廷是王室与各方贵族联络感情、培养关系的社交场所，谁愿意大老远地进宫拜谒却连声真挚的客气话都听不到呢？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欧洲各地的王室贵族兴高采烈地跑来附庸风雅。如今，这些有势力的人不得已才来，来了就走，因为国王和王后只有星期天才成对出现在凡尔赛皇宫，而如此短暂的接见很难给客人留下友好、热情的印象。另外，安托内特搬进自己的独立王国后，任用了一批居心叵测、阿谀奉承的小人。这帮人一边哄着王后寻欢作乐，一边借王后的权力尽收功名利禄。那些受到冷落和怠慢的贵族虽然资格老、功绩大，却进不了王后的视线，与恩惠绝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王后的反对派不断壮大，而她却浑然不知，依然在小特里亚农宫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婚后第八年，安托内特生下一个小公主。三年后，路易十六终于有了王位继承人。又过了三年，安托内特再得一子。现代的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一般认为，安托内特当了母亲后内心趋于平静，铺张浪费的作风收敛不少。但是当年，她的反对者并没有停止攻击。小特里亚农宫旁边的12幢农舍和一座磨坊就是王后生第二个儿子之前修建的，其中9幢农舍至今可见。农舍虽小，但毕竟是赤字年代的玩乐工程，注定要贻人口实。这还不算，王后的反对派还充分调动了街头舆论的杀伤力。满天飞的小册子和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以败坏安托内特的名誉为目的。当时流传的一首小诗是这样写的：
路易，假如你想见到私生子，绿帽子和婊子，请你照一照自己的镜子，那里面有王后和王子。
一边是王公贵族和街头百姓的恶毒攻击和流言飞语，一边是王后潇洒的心态、天生的固执和王族的高傲。安托内特明知有人在诋毁自己的名誉，却并不谨慎处理。要知道，诽谤的厉害在于蛊惑人心，一旦用心险恶的人掌握了舆论，伤起人来比刀子还锋利。在大革命爆发前的几年，无论是作为王后还是女人，安托内特已经是法国人普遍憎恨的对象。王后遭人恨，是安托内特走上断头台的重要原因。话说回到尼斯的“小特里亚农宫”小旅店，我曾问过老板娘马蒂尼，为什么给旅店起这么个名字。马蒂尼说，叫这个名字的小旅店很多。提起小特里亚农宫，人人知道它是王后玛丽·安托内特的安乐窝。
正经买卖怎么能用一个坏女人打招牌呢？那不是砸生意吗？稍微想想这件事，答案只有一个——王后在百姓中的名誉并不差。相反，安托内特颇受人爱戴，这份爱戴源于王后遭殃后的表现。
有道是，王冠脱落，方显王后本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