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早该升起袅袅炊烟的落甲坡。此刻竟无半点烟火气息,更无半点生气。
昔日秀美山色环抱的村落,一派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已荡然无存。天色渐暗,村里只闪烁几处昏黄的烛光,更显孤寂无助,甚是凄凉。昏暗间,整个村子如那迟暮的老人,只剩下一口气在,一切划归尘土,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村里一处茅草屋内,并未掌灯。暗淡的光线,仍能看出家中的破败,没有一件像样的陈设,甚至没有一副完好的碗筷。黑熏的灶堂没有一点柴火,家中已有段日子没有生火做饭了。
床前,一个枯瘦的孩子,慌乱的将十几片树叶塞进母亲的嘴里,之后如释重负的瘫坐在地上,他直愣愣的看着昏暗的屋内,目光迷离,这十几片树叶已经是最近几日能找到的仅有的一点食物。他仍想着先给母亲吃了,好生些奶水,哺育年幼的妹妹。
接下来的日子如何挨过,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做为现在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他没有任何理由逃避,当然这一切也无法逃避,只能死撑下去。
枯瘦的孩子叫做小娜,母亲给起的乳名,因为听老人们都讲男孩女名好养活,小娜便有了这么个叫他在小伙伴们中抬不起头的名字。母亲承诺过,他长大了就给他起个阳刚的名字,现在看来别说长大如此遥远的事情,就连多活过一天都如此艰难。
人在失望时,总是希望明天,但在绝望时,不会想明天,因为今天你都不见的能过得去。
天彻底黑了,为找那十几片树叶,小娜走了十多里山路十分疲惫,虽然肚子不争气叫了有百十来回,但困意来袭,小娜还是静静的睡着了。睡梦中没有饥饿,也可能永远不再醒来。
饥荒已经持续了两年有余,落甲坡所在的龙门镇,是处大镇,不比那县域小上多少,但地处偏远,加之朝廷连年战事无暇赈灾,灾情持续恶化。龙门镇及所辖村落的老百姓,将方圆百里能吃的食物,都已吃光。别说野菜、山果,连树皮、树叶都所剩无几。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
那些吃了人的,应该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而是行尸走兽。开始它们,等着将死之人断气,之后蜂拥而上,不多时,那断气之人便成了一副白骨。吃了人后,它们性情大变,变的焦躁不安,眼睛布满血丝,继续食人下去,两个眸子就变的彻底血红。它们的性情就更加暴躁,疯狂到人还没断气,就扑将上去分而食之。没死人可吃时,他们便会挣着血红的眸子,盯着活人看,随后贪婪的流着口水,样子骇人至极!
小娜醒来时,一个亲切又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小娜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终于看真切了,他惊喜的喊了声:父亲!
是啊!真的是父亲。外出数月,去找吃食的父亲回来了。父亲将两手拎满的吃食放下,小心的从怀里掏出东西攥住手里,在小娜面前比划着,问道:娜儿,猜猜是什么?小娜猜不出,耍赖掰开父亲宽厚的手掌来看,惊奇的喊道:是糖,母亲!是糖,父亲带回糖来了。
小娜一头扎进父亲的怀中,感受那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暖和安全。在父亲的怀中,兴奋之余,小娜又觉得莫名的委屈。他真想和父亲说说,这些时日他和母亲、妹妹是怎么熬过来的。吃那些树叶是多么的苦涩,难以下咽,之后便连那树叶都吃不上了。母亲体弱,没有吃食,便没有奶水,年幼的妹妹饿的是如何的整夜啼哭。还有很多很多,小娜想和父亲倾诉的。
想到这小娜已泣不成声。父亲知道孩子委屈,用那宽大有力的臂膀抱紧了小娜。良久,一旁的母亲叫过父亲怀中的小娜,端来了一碗,即使是好年景也难喝上的,热气腾腾飘着诱人香气的鸡汤。母亲擦拭着小娜如泉涌般的泪水,说道:孩子不哭了,你父亲回来就好了。小娜看着慈爱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乖巧的小不点妹妹,心中无限的喜悦,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涌出。
或许此刻,哭泣是他表达幸福的另外一种方式,他该尽兴才是。
一声啼哭,将小娜惊醒!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一个他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的梦。他真想永远活在梦中。
看看外面,天已经蒙蒙亮,终归又在饥饿中熬过了一夜,听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娜强打精神抱起了在母亲怀中吃奶的妹妹。抱起妹妹的那一刻,小娜发现母亲的**早已干瘪没有半点奶水。再看母亲面色十分难看,本就惨白的面色有些发灰,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小娜忙帮母亲擦泪,触碰到面颊时,母亲竟冰冷异常,口中的树叶还在口中含着,没有咽下半点。
小娜仰天发出一声低吼,因为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母亲走了,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留下的只有对人世间的眷恋和对两个孩子的不舍。
小娜紧紧抱着母亲的尸体,往事还历历在目。甚至母亲在梦中对自己的抚慰还未褪去,此刻就阴阳两隔。怨与恨将小娜幼小的心灵撕扯的粉碎,不断折磨着这个坚强不屈的孩子。
良久,小娜被痛苦和怨恨折磨的已有些麻木。但看到一旁的妹妹,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安葬了母亲,小娜带着妹妹小心的躲过了一个个在村落里游荡的食人走兽。最终踏上了逃荒的路途。
逃荒的队伍在不断壮大,这说明灾情还在恶化。但队伍又保守着一个平衡,那就是不断的有人死去,又不断的有新人加入。就这样周而复始的,毫无目的的走着,或许死亡才是这只逃荒队伍最终的归宿。
因为年少体弱,小娜和一群孩子们渐渐落在了逃荒队伍的后面。或许这些大人不想这些孩子拖累自己,一个夜晚过后,大人们已不见了踪影。
没了大人的指引,孩子们根本不知该去往何方。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做最后的挣扎。
只记得大人们都说去龙门镇,那里有朝廷的官府管事,起码可以混口吃的,这样才有活下来的希望。孩子们也不知道去镇上怎么走,只得沿途打听。
孩子们组成的逃荒队伍苦撑了几日,又有几个孩子支持不住倒下了。不知走了多远,正当孩子们即将陷入绝境时,一支全副武装的马队拦住了孩子们的去路。马上都是身穿黑甲的武士,都蒙着面,手持钢刀,将十几个孩子围成了一团。
孩子们还在惊慌中,马队后面来了一顶八抬大轿。当轿子来到孩子们近前时,有随从将轿帘挑开一角,隐约间见轿内端坐一个衣着十分华贵的少年。少年在轿中向一个骑马的武士挥挥手,比划了几下,并未说话。武士就迅速持刀把孩子们驱赶到后面马车的囚笼里,被带到了镇子上。进镇时,看镇口的牌楼写着:龙门镇。每个人都没想到大家以这样的方式到达了目的地。
小娜等人被带到一处他们从未见过的,华丽府邸!孩子们被赶下囚车,但并未戴任何枷锁,只是被随行的武士押解着走。走进府邸的院落,里面有各种漂亮建筑,新鲜事物。因为年少好奇,这些孩子一时忘记了身处险境,新奇的张望着院子的每个角落,武士们则在张望的孩子背后踹上一脚,不断催促大家往前走。
大家被押解着走了足足有两刻钟,才来到院落一处极为开阔的场地。没了那些新奇的事物和漂亮的建筑,足有百亩大小的半弧状场地,四周插满了旌旗,分明是个小型校军场。
场地北侧排了一排的桌案,别的不说,光桌上的烤全羊、烤乳猪、鸡鸭鱼肉、各色美食,就吸引了所有逃荒孩子的注意。闻着肉香,每个孩子的肚子又开始咕咕乱叫,好不叫人难受。
一面屏风后面,先前轿中的少年走出,坐在众多桌案的正中央。押解小娜众人的武士分列两旁。少年慢条斯理的从果盘中取了一粒葡萄放在口中,慢慢的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众人看少年吃葡萄的动作,就能想象出这葡萄该是多么甘甜,只是因为口渴,连唾沫都没了,只得干巴巴的动了动喉咙。
少年撕下一只烤的焦黄的羊腿,高声问道:想吃吗?已经饿了不知多少天的孩子们哪里受得住这般诱惑,当即便有不少孩子抢答道:想吃!话音刚落,少年将手中的羊腿扔到场地中央,羊腿落地的地方距离孩子们不远,所有人挣相向这只烤羊腿奔去,只有小娜抱着妹妹腾不出手脚原处没动。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略大些的孩子,最先赶到,抄起羊腿也顾不得许多,狠狠扯下一块肉来,嚼都没嚼,就直接咽了下去。后面的孩子见他得了食物,蜂拥而至,就要争抢。眼瞧众人到了,得了羊腿的孩子近前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只体型硕大的三目恶狼,纵身将正在吃羊腿的孩子扑倒在地,随即一口咬住了孩子的喉咙。还未咽下的肉全都吐了出来,喉咙处的鲜血缓缓流出,不一会儿,染红了地上的沙土,孩子抽动了几下身体就不动弹了。
事情来的突然,孩子们没反应过来,瞧准了是只体壮如牛的巨狼时,吓的四散而逃。不过,没跑出几步,又被武士一个个逼回原处。
那三目恶狼,呲着淌着鲜血的獠牙,目光凶狠的看着众人,尤其是恶狼额头那处白色的狼毛,白毛中间还有簇黑灰色的毛,犹如第三只眼看向众人,仿佛在寻找下一个撕咬的目标。
那少年到是看的开心,嬉笑道:尔等比那蠢猪还要蠢上百倍,天底下,哪里有白食可吃。今日,小爷开心,就与你们这些贱民玩个游戏,谁要斗的过我喂养的这些野兽,这里的吃食随你拿去。要斗不过,只得变为吃食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古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富贵有别,但人命是无高低贵贱之分的。只感叹世道不公,野兽凶猛,这少年贵公子比那野兽更加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