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观阁之中,来了许多世家大族的闺秀,随她们一起的自然还有各家夫人。上层人家的女子,大多受过良好教育,当中一些甚至才华横溢。旧时代的女子并非只是有德就行,那才、徳、貌缺一不可,尤其上层女子。从另一层面讲,也是她们优质婚姻生活的基石。
之修乃一枚潇洒美少年,未及弱冠,姣如玉树临风前。他一登台,确实引起了各世家女眷的注意。只是这圈子毕竟不大,尊贵之人就那几位,之修再好,也不是她们能肖想的人。这一点夫人们心里门清,可小姐们心里就不是这样想的了。
众位闺秀不好明目张胆地望,就用那香巾半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妙目,频频朝四方台那方递送秋波,期待与之来个四目对碰,脑海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小姐们无不粉面含春,娇羞无比。其实闺秀们真的多虑了,那遥远的距离,就是再好的视力,也看不见万千绿叶中的一片小叶子。
观台阁上的大长公主,看着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心里得意,连那平日里吃的比较克制的甜点也多拈了两块吃。身后大嬷嬷早注意到大长公主的动作,只是想到今儿主子难得高兴一盘,不想扫兴,话到了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之修往那潇洒一站,朝另几位一拱手,说道:“指教了。”话虽简洁,但掩不住锋芒。
“此题还请之修来作答吧”,李道汝说道。
之修点点头:“多谢硕士兄。”然后潇洒的一掸衣袍,侃侃道来。
“愚以为,商人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
此话一出,台下浮起一片嗡嗡声,当即就有人提出反驳:“商人重利轻义,何以为圣为贤?”
之修嘴角一翘,不疾不徐道:“论治者类欲禁奢,以为财节则民可与富也?切~!”一声‘切’,还夹杂着一脸不屑,李道汝在台上看的真切,隐隐想笑。这之修是个人才,动作表情丰富,口才也不错,才一开始,就扭转了刚才不利局面。
“先正有言,天地生财,正有此数,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吾未见奢之足以贫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俭则一人或可免于贫;自一家言之,一家俭则一家或可免于贫;至于统计天下之势,则不然。”
这一大段古言,邬阑反复嚼了半天,大致,应该,就是以个人或家庭为单位的节俭和整个国家的低消费性节俭,其意义不一样。
“有点水平啊~”邬阑挑挑眉。
“治天下者,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将欲均天下而富之乎?观天下之势,大抵其地奢则其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不易为生者也。何者?势使然也。”
之修所阐述的,实际上已经涉及到供给端和消费端,把社会的生产与消费作为一个整体,“彼有所损,此有所益”,就是此处消费,别处生产,消费可以刺激生产和服务业的发展。
邬阑有些惊讶,这古人水平都那么高?恐怕这眼光早就超出小农经济的范畴了。
临近四方台的观阁一侧,是最接近四方亭的地方,除了那观台阁,就是这里位置最佳,甚至台上辩手都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大儒与张阁老便在这一处,这二人说来也是老关系,曾经的翰林院同僚。后来沈大儒升翰林院掌院学士,加封太子少师,张阁老升内阁学士,入文华殿。只是沈孝茹一生活的潇洒,不恋官场,跟皇上面前自己炒了自己的鱿鱼,只留太子少师这一荣誉官职,一身轻松的回到六合书院任个小小的掌教。张大学士也是官路亨通,如今坐稳内阁第三把交椅。
这沈孝茹不仅惊才风逸,官场上还卓有建树,今虽无官无职,但依然是文坛领袖,清流雅望。偏偏还是个美男子,如今虽是以知天命,依然不掩儒雅风流的气质,要叫邬阑说,他就是一个老少通吃的全民偶像。
沈大儒笑意宴宴,对之修的表现相当满意。张阁老见了暗暗撇嘴,心里多有不服,这沈孝茹太得瑟了。
台上的之修依然侃侃而道:“如今苏、杭之境,为天下南北之要冲,四方辐辏,百货毕集,故其民赖以市易为生,非其俗之奢故也。是有见于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为俭,则逐末以归农矣,宁复以市易相高耶?……然吴越之易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济之耳。”
换言之,有需求则刺激生产,促进商品流通。因此,把整个社会经济作为整体考虑,生产与消费,与商品流通是有必然联系的。
“好!”,李道汝不禁一拍大腿大声叫道:“之修辩得精彩!”
提问者相当不服气,嘴角一撇,说道:“大道理说的漂亮有何用?以事实服人才是本事。”
“好,那就以事实服人!”之修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位仁兄可是杭州人?想必清楚西湖业已为游地。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肩舆,珍馐良酿,歌舞而行,可谓奢矣。而不知舆夫、舟子、歌童、舞姬,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几?有司时禁之,固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
“千万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若欲变千万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亦几于绝!”
“故,愚以为,奢确是与工商互为因果,但奢易为生,奢致市易,奢能养贫。”接着,他又起身对着台下众人道:“奢还能让在座各位华服美馔,出入舟车仆众,那么请问各位,你们愿从俭黜奢吗?”
台下顿时笑成一片,还有人应和道:“自然不愿!”
之修两手一摊,朝对方辩友一笑,那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高下立现,这输赢已经没有悬念。
观台阁上的福亲王面带笑容,甚是满意,陈宝看了看不远处的大长公主,说道:“主子,依奴婢看之修少爷当数第一。”
“嗯,看来皇姐有一个好儿子;先生也教了一个好学生呐。”
陈宝眼珠一转,又道:“那……韩国公不会又要被参一本吧?”
福亲王瞥他一眼,呵呵一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阿宝啊,你说你一阉人倒是挺清楚这些事啊。”
陈宝头皮一紧,连忙恭下身子道:“小的不敢,小的该死!”
王爷半天没言语,陈宝的腰更弯了,只觉得腰快断了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道:“不过也说的没错,但那老小子怎么能让别人骑他头上拉屎?”
陈宝微微抬头迅速瞟了一眼,又低下头小心翼翼道:“要说这两人也算本家,可每次凑一块就跟那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他两不会前世就是仇人吧?”
福亲王哼笑一声:“那李家本王一直就不大喜欢,居然还想联合几位阁老向皇上奏书,说什么要恢复祖制!还要重本抑末,重俭轻奢?哼哼~那叫什么来着?真是嫌命长!”
“那叫寿星公吊颈,嫌命长!”
……
之修从台上下来,面带微笑,看来心情甚好。回到观台阁贵宾席,他没有直接去大长公主处,而是去了郑国公常家所在的席位,那里被常家包下好大一片,京城来的稍有些身份地位的贵族公子皆在此,所以热闹非凡。
他浦一进来,常礼见着咧嘴一笑,连忙窜到他面前,拱手道:“恭喜恭喜,之修公子舌战群儒,以一挡十,力排众议,真乃诸葛亮转世也!”
之修一阵无语。
古家大公子古珏是个爽朗性子,一听哈哈一笑:“你这是话本子看多了吧?这都哪跟哪啊?”
之修懒得理这小子,朝古珏拱了拱手,又环顾一周,见平日里熟悉的面孔大都在此,独独无间公子不在,于是问道:“梦麟哪里去了?”
古珏一听摇摇头笑道:“这家伙,说是太吵去寺里清净清净。我看呐,他是怕闺秀们太热情,去寺里躲佳人去了。”
常礼撇撇嘴:“这家伙!就是不懂风情。”
时至冬月,来此的众位贵宾虽然衣衫厚实华丽,但也挡不住这寒冷的天气。此时在那王家的席位处,一个嬷嬷仿佛在那里已经站了很久,不停的四处张望,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态。
这时一个丫鬟急匆匆的跑来,跑到嬷嬷面前才站定,这丫鬟跑的有点急了,连喘着大气,还不等气喘匀就说道:“嬷嬷,婉姨娘去了寺里转,已经有一会了,说不定这会都往回走了。”
嬷嬷一皱眉:“她身边跟着几个人儿?”
丫鬟道:“说是跟了两个丫头,嗨~,放心吧嬷嬷,出不了什么事!”
嬷嬷一嗔:“你懂啥!大爷办完了事马上就会转来,这恐怕……去,再多喊几人,立马给找回来。”
丫鬟撇撇嘴,心里不屑,但也不得不按她的话去办。
邬阑一行人在之修结束辩论之后,便离开竹林去寺里转,拜了席婶说的三面观音之后,又去到斋堂,本想尝尝素斋,无奈人太多只得作罢。还好她们自己带了吃食,便寻了一个幽静之处,这里不远便是客堂,还有一排厢房,四周古树参天,倒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这里依靠山势,地势略有起伏,当中有一株最粗壮的古银杏正好生在起伏之处,底部盘根错节,一座小亭环抱其间,虬劲有力的根系紧紧盘住亭子四周的砌台。
亭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圈坐栏可供人歇脚,众人便半坐半倚。邬阑斜倚栏杆,一脚搭在坐栏上,眺望四周苍翠,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心情惬意。
嬷嬷见她豪放坐态,心里无奈,几次欲言又止,结果言语全化为叹气。邬阑起初不想理会,可嬷嬷越叹越大声,显然是故意的。
“嬷嬷打住,女人可经不住叹,要知道叹一声老一岁,嬷嬷可知你又老了几岁?”
“多少岁?”嬷嬷问道。
“生理年龄才四十多岁,可心理年龄已经七老八十喽。”
“姑娘又诓我,人怎么会有两个年纪?”嬷嬷嘟囔道。
“自然有,像我,生理年纪虽然十六七,可心理年纪已经三十多了。”
邬阑前世可不就是三十来岁,婚都还没结呢。
“扑哧~”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轻笑,邬阑一讶,伸头往外一瞧,不禁“咿呀~”一声。
只见一清丽佳人正倚在亭外一突起的老树根旁,身边还跟了一个青衣小鬟,想来是见邬阑人多,不好进来。
邬阑瞬间失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于是细细打量。不知该怎么形容,仿佛是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聚在她一身,那一颦一笑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真是美人!邬阑暗自赞道,然后朝她咧嘴一笑:“你也觉得人不可能有两个年纪吗?”
佳人又是“扑哧~”一笑,道:“初听只觉好笑,但细想来好像也有些道理。”这声音真是清丽婉转,霎是悦耳。
“哈哈~”,邬阑神情愉快:“还是你有见地!”
嬷嬷一听有些不乐意:“姑娘!”,然后脚一跺,负气扭头,不理她了。
清丽佳人又是忍俊不禁。
“相识不如偶遇,我叫邬阑,你叫什么?”
这大剌剌的问话连佳人身边的小鬟都有些想笑。
佳人微笑,盈盈一拜:“奴家姓薛名婉。”
“薛姑娘啊,你好你好……”
只可惜邬阑同她没聊两句,就有一丫鬟模样的人匆匆跑来,看样子是急的不行。
“可让奴婢好找!姨娘快回去吧,大爷已回来了,在问姨娘呢!”
薛婉只得和丫鬟匆匆离去……
这人都走了好半天,邬阑愣没反应过来,喃喃道:“真是怪了,莫不是遇到狐仙了?”
小樱唬了一跳,下意识朝四周看看:“姑娘莫吓人了,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狐仙?”
邬阑哈哈一笑:“小樱觉她美吗?”
小樱点点头,无不羡慕道:“真美!要是小樱有她那么一丝丝的美,此生无憾!”
邬阑又是哈哈一笑,打趣道:“小樱这样就挺好,相貌爹娘给的,这没法改变。不过呢,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才是万里挑一的。”
小樱的眼睛瞬间一亮:“姑娘这话说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