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穿过高耸的峡谷,照射在一群全身赤裸,古铜色皮肤的男人身上。
那便是神农溪河上的纤夫。
听祖辈们说,他们已经在那条河上走过了两千五百年。因此,他们早已和那条河流融为一体,生死相依。他们的足迹也已经把河滩的巨石踩陷,手掌把头顶的石头抹平,纤绳把无数的青石拉出一道道纤痕。
那又便是他们辉煌的作品。
我的家就在长江边,三峡大坝还没有蓄水的那些年,每每清早起床,站在窗前,准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和成百上千的“豌豆角”船头插着红旗,整齐排列在神农溪河口的江面上。
不过,那时还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只有过了七点,紧挨着“豌豆角”的那片荒滩才慢慢热闹起来。——纤夫们扛着纤绳来了,掌舵的“桡夫子”抬着桨来了,接送客人的小三轮来了,卖小吃的推着小板车也来了。
他们陆续到达荒滩边,先是亲切问候一声,然后各自散开忙碌一阵子,又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吃早餐,拉家常,编草鞋,修纤绳,或是玩一会儿纸牌消磨时间。
不久,小吃车开张了。
老板一边叫卖,一边制作大量的精美小吃。其中不乏有本地有名的土家酱香饼,公婆饼,炒豆皮、腊肉小笼包、油炸萝卜丝糍粑、大宋秘制牛肉面,蒿子腊肥肠包谷饭等等。总之,在那里所能吃到的,一定是外面很难吃到,却又是当地流传千百年最地道的美食。
不过,纤夫们通常只是看一眼,或是跟老板闲聊几句,就立刻走开了。因为他们的母亲或妻子早已给他们准备了饭食,不少人也是在家里吃了才来的。
过了八点,掌舵的“桡夫子”会踏着跳板,走上一条条“豌豆角”。他们先是朝江面看上一眼,如果游轮还没有来,他们就会坐在船头,或喝一杯热茶,或吃一个馒头,或从口袋里拿出铜烟袋,装上一支自制的旱烟,“吧嗒吧嗒”抽上一阵子。
即便游轮来了,他们也会卡准时间,不慌不忙地打好行装,摇起双桨,靠近缓缓驶来的游轮,那首《纤夫谣》也随之远远传来:
哟火呵,哟火呵,哟火呵,哟火呵,哟火哟火呵,哟火呵,火呵。山崖高高,是你挺起脊梁;山路漫漫,是你纤绳长长;山峰啸啸,是你粗犷呐喊;山歌悠悠,是你男儿柔肠。哟火呵,这片山,这道梁,这村寨,这地方,是你生死相依的亲亲故乡,故乡……
歌曲唱过好几遍,最后淡去,“豌豆角”也满载着八方来客,陆续回到神农溪河口。
“豌豆角”靠了岸,游客们吃过早餐,陆续回到“豌豆角”上。纤夫们便扛着一捆近一百斤的竹制纤绳走到船头,把一头套在“豌豆角”前头的木桩上。
纤绳缓缓展开,纤夫们又会各自拿起用百官布缝制的“扯扯儿帕子”套在肩上。只要领头的纤夫高喊一声:“走到起。”声音还在峡谷口回响,“豌豆角”就已经排着“一字”长龙逆流而上了。
接着,号子声响彻峡谷:
嗨……嗨咗嗨……,三尺白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手刨沙呀,嗨咗……
一百米的纤绳颤颤悠悠。一头是纤夫,他们高喊着号子,弓着腰,双手触地,踏着先人的足迹,迈着坚定的步伐前行。另一头牵连着游客,他们遥望着风景如画的峡谷,不停地拍照留恋,脸上透露出甜甜的笑容,激动和无限的感慨。
一路走着,不少游客想到了诞生在那里的一首歌,只要有人起个头,所有人就会跟着唱起来:
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你一步一叩首,没有别的乞求,只盼你拉住了妹妹的手,跟你并肩走……
有时,纤夫们也会喊起山歌,故意盖过游客的歌声。每当这时,游客中就会有人大声喊道:“大点声,盖过他们。”游客一阵欢呼过后,就会扯着嗓子唱。
却引来一片哄笑。
走不多远,“豌豆角”就一头扎进深深的峡谷之中。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群山叠翠,鸟语花香,溪流涓涓,云雾缭绕。火辣的太阳也从头顶消失,不时透出一丁点儿光,播洒在河滩上,或在清澈的河水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但水流平缓。于是,纤夫们松了一口气,把身子直起来,跳入水中蹚行。有些水流成湖的地段,纤夫们甚至可以跑起来。号子声也会显得轻松,高亢,最终他们的号子声或山歌声又盖过了游客的声音。
再往里走,到了幽深的河谷。两岸是高耸的石壁,一层叠一层,向远方和头顶的高空延伸而去。河流在变幻,一会儿拐过几道弯,一会儿钻进奇幻的洞中,一会儿又从瀑布下走过。天空也在变幻,有时是一条线,有时是一个圆,有时是一个棱形,有时看不到天,还有时一缕阳光从高耸的悬崖边倾斜而下。
这是神农溪风景最秀丽的路段,也是最艰险的路段。纤夫们会根据不同的地势,选择不同的前行路线。他们有时走在一条古人在石壁上开凿的“纤夫路”上,沿着崎岖的千年古道前行。有时走在乱石堆中,手脚并用爬上一个又一个高过头顶的巨石前行。有时爬上陡峭的石壁,脚下踩着石缝,双手抓着树干、藤蔓和凸起的石头艰难前行。
号子声也显得格外沉重。
“抓到起,嗨,嗨哟,嗨,嗨,……”
伴着号子声,纤夫们走过一山又一山。他们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极为艰难,可他们依旧毫不懈怠,迈着坚定无声的步伐勇往直前。
不一会儿,到了水深过腰,两岸都是绝壁的地方。纤夫们便会扛着沉重的纤绳,沿着石壁爬到悬崖顶上,从一片丛林中绕道下一个集合点等待。舵手们这时才大发神威,几乎所有人都会大喊一声:“走到起。”光着脚在船头跺几下,用长长的竹杆插入水底,倒下身子撑着“豌豆角”前行。
……
如此,纤夫们要走完六十公里的路程,把游客送上回城的“豌豆角”上,才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也才能回家吃饭。有些离家太远的,他们只好在河边找三个石头,支着一口大铁锅,煮一碗清水面吃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三峡大坝蓄水以后,那段往事也尘封在了历史长河中。虽然近几年,纤夫又在长江水没有淹没的神农溪河谷上游兴起,但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来想去,可能就是少了那近六十公里的路程,和勤劳质朴的三峡纤夫几千年来留下的足迹、纤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