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七月末,德文郡的乡下正经历着可能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海风源源不断地送来南方的水气,轻抚过几英里长青涩而安宁的海岸,滋润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相比大伦敦区的嘈杂和更加偏远的苏格兰高地,英格兰西南部的舒适气候、便利交通和并不输于两地的悠久历史无疑很吸引人,在这里拥有一个居所就成了不少欧洲人的理想。独特的南北两条海岸线上,望北是无垠的大西洋,散落分布着静谧的村庄和宁静的森林;向南则是船来船往的英吉利海峡,居民繁忙而快乐地生活着,在晴朗的日子登高远眺,仿佛对岸的法国就在眼前。
这里有许多别致而古老的建筑,既有凯尔特风格的老屋,也有哥特式的尖塔,浪漫的诗人可以在此尽享乡间漫步的风流,隐居的上层人士更是能够随心所欲打造自己理想的家。
那些尤其古朴的乡村老屋和它们的主人,即便本身不愿张扬,也总会饱受远道而来的游客和当地人的关注和谈论。事实上在德文郡中部,一直都有一个关于神秘庄园的传说。它并不如何奢华,也不太能称得上是格外饱经沧桑,之所以人们津津乐道,只是因为大家对这个庄园的看法矛盾极了,以至于仅仅分享一些新鲜的见解就能够在放工后的酒馆赚来相当可观的听众和关注。
好多人坚称这个庄园绝对不是某些人大言不惭的,所谓的荒无人烟、鬼气森森、偏僻难寻。在他们颇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叙述中,这个庄园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与外人邂逅。晨跑和结伴出游的年轻人但凡运气好,就能瞧见德文郡不多的丘陵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群,大理石堆砌的阶梯小道蜿蜒地伸展到山脚。
这些人声称,庄园的住客应该是一对非常和蔼的老夫妇,他们看起来是真的相当老了,但岁月似乎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正常地生活——虽然从来没有人十分肯定地见过他俩真正走下山来,去超市采购,或者是开出与这样一个庞大庄园拥有者身份相匹配的英式老爷车——但大家几乎都如此笃信和传播着这个说法。
至少,从几十年前就有居民确认在山上反复看到了他们,口口相传中屋主人的形象也越发一致而生动:女主人经常拿着一个可爱的天蓝色水壶,在他们那个半露天的花园里浇灌花草。男主人似乎比较少现身,也许更喜欢待在室内,但有时候也会出来陪着夫人一起散步,晒晒太阳,远远地对过路的游客友好地招手。
这类观点持有者还一本正经地坚信,的确,有时候山上会传来令人不安的巨响和光亮;即便所有闻讯上山的探险者从来就没能发现,更别说接近这个庄园,仿佛所有人都只能在匆忙经过的时候才能看到那条上山的路,刻意追寻时它就消影无踪;就算庄园附近的村子时常会出没着一些衣着奇怪,嘴里念念有词的诡异斗篷人士,那个庄园也一定就在山上,而那对老夫妇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最友善的一类邻居。
而另一部分人谈起这个地方的神色就完全可以用不安和惊恐来形容了。他们表情夸张地向听完前一个故事版本后意犹未尽的听众解释,第一批人纯粹就是在胡说八道。以女王的名义发誓,完全应该要求郡警彻查这个地方。
他们严肃地、唾沫横飞地表示,自己是如何在无害地、无意地路过这座庄园时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失去意识(总有人想确认:真的是无意路过吗?“这不重要!”他们会说。),然后在第二天中午的大街中央悠悠醒来,胸口放着一篮苹果;一些人又是如何惊讶地发现自己和自己的曾曾祖父都“偶然”见过那样两个老人,这意味着他们的真实岁数令人发指。
即便如此,他们也愿意承认,如此一个庄园吸引人还是可以理解的,但纯粹是因为它犹如鬼屋、充满诡谲的气氛,里头住着两个天知道是什么年代活下来的老妖怪。虽说他们的描述往往会让人最终失去所有信心:总有几个农夫在喝醉后忘我地跳到桌子上,大声嚷嚷,指天发誓说自己在庄园附近看到了龙,然后这一波叙事者便会无力地淹没在一阵快乐但显然绝不相信的大笑声中。
以上这些观点大部分被当做旅途中和茶余饭后的有趣见闻,成为远近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但久而久之,悬念的传说越来越多,远远观望和议论的旅客因此多了不少,却已经没有太多人愿意真的靠近这个地方了。
而现在,那个在漫长岁月里不知不觉成名的庄园,实际上正处于一个紧张而压抑的状态之中。
曾被行人惊鸿一瞥的花园里,漂亮的植物都暂时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变戏法似出现的一堆与古老建筑风格有些矛盾的大型器械:被持续加热的瓶瓶罐罐、无数把它们相连的导管、细长的像钟摆一样舞动的东西、散落在草地上的各种彩色粉末和草药……
庞大的器械群一直从花园延伸到屋内,不断颤动,高速运作着,将靠墙好几个足足有十英尺高的大铁罐中的溶液慢慢送出来,最终汇聚到花园中央一个圆形、深陷的巨大坩埚之中。
这些溶液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但又华美的赤金色。
主屋的门被突然推开,一位老人探出身子。他双手捧着一本看起来颇为沉重的书籍,瞟了眼黑沉沉的铁罐们,缓慢而坚定地向花园中心走去。他穿着一件白色、古老的法式刺绣长袍,宽松的设计更加让人意识到这副身子骨有些过分消瘦了。
老人靠前端详着坩埚里慢慢增多的金色溶液,轻轻松了口气,用手指挑起几页手中的书,目光顺着指尖滑动,思索着,在坩埚旁边来回踱步,时而抬头看看天色,时而抓挠几下自己雪白的头发。
偶尔,他也会陷入沉思,然后仿佛忽然惊醒了一般,快速地瞥一眼那个还在容纳金色溶液的坩埚,然后继续把头埋进书本。
“让我想想……星象是没问题的。时间也对,金子准备的也足够多了……”
他已经绕到了花园的另一边,观察着各个不同的量表,嘟嘟囔囔着,有些烦躁地揪自己不多的白胡子。
门此时又开了,一位老妇人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慢慢向老人走来。
“尼古拉斯。”她的目光柔和中带着深沉的关切,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神色。“我们已经反复计算过两年了……不会有事的。倒是你,真的该去休息一下。你已经一周没睡个好觉了。”
老人抬起头,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望向老妇人。映入眼帘的是鼓励的微笑,她把一块苹果塞进了老人嘴里。
“唔,占星术已经告诉我午夜将是最好炼成的时间。亲爱的,我不能失误,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佩蕾内尔,我们唯一的机会。”老人使劲咀嚼着苹果,将书丢到地上,轻轻握住老妇人的手。他努力挺直了有些弯曲的脊背,脸上摆出坚毅的神态,白眉下一双眼睛因为激动而瞪了起来。
叫佩蕾内尔的老妇人无奈地笑笑,用另外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老人的背。
“我始终相信你,亲爱的尼古拉斯……我们一起做过了那么多的事,你一直都是可靠而认真的。”她温和地回握住老人有些枯瘦冰凉的手。
“这只是我们即将迈出的一个新阶段罢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不论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从好多年好多年以前,到往后的无数天。”
坩埚发出一声闷哼,老人的瞳孔倒映着飞溅的溶液和火光,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夺目的光彩。他振作了精神,把目光投向逐渐一起发出可怕声响的器械们。
“看来我得加强一下咒语……佩,你来修补周围的防护,虽然有各种准备,但一会儿的动静估计不会小,可能会引来一点注意。麻瓜们倒是小问题,要是有巫师撞进来,就又给阿不思添麻烦了。我尤其讨厌魔法部的那些家伙。”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老伙计,他清楚自己的尝试,并也支持这个任性的愿望,但老人能发现对方倾听时眼里淡淡的忧虑。眼下这个动荡的时间点,他不希望自己再给那个后辈带来额外的麻烦了,好像全国各地层出不穷的命案和那么大一个学校还不够他受似的。
老人为这样的计划犹豫了很久,但在几年前还是咬牙做出了决定。他和妻子集中两人的智慧筹备了好几个春秋,就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和接近完美。
只因在如今这个时局,如果要带来一个生命,就必须尽己所能给后者最好的一切。
老妇人点点头,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棍子一样的东西。
老人此时走到了设施的外围,嘴中念念有词,一圈圈地踱步,他声音不算大,却透过各种器械的轰鸣和液体的沸腾声清晰地传了开来。在他走过的地面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涌动着,仿佛无序的花纹,又好像是散落的字母,它们一开始还很安分,一会儿却慢慢升腾起金色的烟雾,逐渐弥漫了整个花园。
当老人绕完一圈,他的足迹便忽地合拢在一处,迸发出耀眼的光辉,向设施的中央延伸出明亮的纹路,无数古老的符号在空中跳跃。“我的草皮可遭殃了。”老人擦擦鼻子,闻着空气中烧焦的味道有些愁眉苦脸。老妇人一边留神观察着丈夫,一边轻轻甩动着手腕。
“麻瓜驱逐……无声无息……超强盔甲护身……”
空气颤动,无形的力量散播开来,树上一只被吼叫的坩埚吓得瑟瑟发抖的红襟鸟突然僵住了,尖叫一声嗖地往远处弹去。老妇人手上的棍子转了一圈,那只小鸟便又突兀地出现在她的手中,浑身的羽毛颤抖着,还没从刚才的两度惊吓中缓过来。
“可怜的小东西……别怕。”老妇人摸着它的小脑袋,身形一晃,把不知所措的小鸟放到远离他们的草地上。
“快来,佩蕾内尔!……我觉得时间到了。”远处的老人突然焦急地呼唤。老妇人便急匆匆地又赶过去。
此时所有设备仿佛都在共振,越来越响,越来越响——金色而滚烫的溶液仿佛活了一般,咆哮着,冲击着,向着坩埚的中央汹涌而去。天空中的明月不知不觉已经转到了两人头上,老人迎上老妇人,挽起她的手,两人蹒跚地往中央走去,走到了那个看起来即将满溢的坩埚旁。
有趣的是,周围的钢管里面翻涌着赤金色的溶液,但是这一锅五十英寸直径的金黄如今却平静无比,仿佛就是一个熔铸好的金块,只是空气中的草灰和尘埃都挨不到它的表面,似乎肮脏的东西连接近都不被允许,它们在液体上方一段距离就被烧成了一缕青烟。
金色的热浪和愈发强烈的气流令两人有些睁不开眼。老妇人再次挥动手中的长棍,一个漂亮的粉红泡泡罩住了他们。老人欣赏地点了点头,在怀中摸索着,慢慢取出一柄银质匕首。
他看了眼老妇人,难得有些严肃,后者与他深深对视,缓缓颔首。
老人便毅然决然地将匕首刺进自己的手心,鲜血立刻就流淌了下来,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层看不见的热浪隔绝,滴落到那锅平静的金黄之中,慢慢汇聚成一个红色的斑。老人让血流了一会儿,等到那团鲜红逐渐达到了碗口大小,才脸色略微痛楚地将匕首抽了出来,转头就发现了老妇人担心的目光。
“我不碍事,佩。”老人宽慰地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颤抖着掏出一瓶白色的药罐,伤口接触了药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声音。老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又很快舒展了开来。
“比我想的好多了。你……你可以吗?哎……”
老妇人直接夺过了匕首,如法炮制。老人心疼地闭上了嘴,等到结束后赶紧把药敷在她手上。
两团血在金黄上凝成了两个团,慢慢互相环绕着,交错着,忽然就融合了。霎时间花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整锅溶液开始迅速的旋转,沸腾,周围的瓶瓶罐罐中残留了的金色溶液像被庞大的吸力牵引一般往坩埚冲去,但无尽的液体却反而没有满出来,而是越来越少了。
“尼古拉斯!我想我们该走开一些。”惊人的巨响中,老妇人努力强化两人身边开始发出哀鸣的气泡,老人同样抽出了一根木棍,嘴里厉声喊了一句什么,热浪被阻挡在五步开外,但还在汹涌地袭来。
“不,我要看着……我要看着我们的……出来。”老人紧紧搂住妻子,长袖飞舞,神色坚定。
在他们眼前,所有漂亮的金色的溶液终于全部翻滚着冲进了那个坩埚,忽而红,忽而白,忽而透明,忽而又变回金色,迅速地跳跃,迅速地波动。滚烫的表面翻出凶猛的波涛,慢慢地汇聚成类似固体的一块。随即,犹如困兽死去的那一刻一般,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老夫妻眼前金光一闪,仿佛太阳带着烈焰落到了坩埚里。于是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穿越到无限想象力所构筑的的魔法世界,应该是很多人的梦想。
但穿越成一个婴儿,就不是那么有趣了。
当一名大学男生在深夜的实验室中突然发现所有指标恐怖地飙升,在找导师和跳窗逃命之间纠结的电光火石之际,砰地一声巨响,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巨型坩埚里,浑身上下流淌着看起很烫但实际感觉只是有些温暖的金黄色溶液时,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
他觉得此刻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傻,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吓得已经合不上嘴巴。
然后孩子意识到更要命的事了:自己似乎缩小了不止一号。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小胳膊小腿只能无力地在坩埚壁上滑动。
老人被最后的眩光弄得头晕目眩,摔倒在地。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啼哭声,不禁一愣,脸上绽放出无尽的喜悦,重新跳了起来,又赶忙去搀扶老妇人。
“佩!……你,你听!你听呀!”他兴奋得有些结巴,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和汗渍,然后使劲往自己雪白的袍子上擦。老妇人敲了他的手一下,但也是满脸喜色。她一把拉住了张开双臂、立刻就打算扑向坩埚的老人。
“你疯了,尼古拉斯?那个温度不是你能承受的。”刚刚的气泡早就在最后的动静里不知所踪了。
“哦,对,对!我真是老糊涂了。”老人搓着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内,然后所有的器械发出犹如叹息一般的声音,清凉的冷却溶液开始灌入。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大坩埚,看着在残余不多的溶液中挣扎的婴孩,脸上情不自禁地微笑着。坩埚在迅速降温,婴儿鼻子一皱打了个喷嚏,喷出一个金色的泡泡。
“看看这小家伙!……”
老人激动地冲上前,一把推开老妇人,后者踉跄了一下,把眼一瞪,老人讪讪地点头哈腰,牵着老妇人的手,缩着脖子慢慢凑过来。
“这孩子真可爱……就是怎么一脸惊恐?”他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们成功了。”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有些神经质地揪着胡子。“我们做到了!”
老人手舞足蹈起来,突然拉着老妇人的手开始跳踢踏舞。老妇人不情愿地跟着,满脸嫌弃,终于也扑哧一笑,两人在坩埚旁边慢慢绕着圈子。
婴儿此时终于奋力把手搭到了坩埚边缘,借此勉强探出脑袋。他惊慌失措地看着两人,愣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两个快乐的舞者身上离开,用手抹掉脸上和眼睛里残余的金色溶液,紧张地环顾着四周。
刹那间,周围的光仿佛都暗淡了一下,月亮默默隐去了光芒。老人和老妇人一起转过头,便看到那个孩子一双亮得耀眼的金瞳,脸上挂着茫然与无措,在四处张望着,遍地的金粉和溶液痕迹像星辰一般闪烁。
老人和老妇人相视一笑。
这一天,凯尔·勒梅诞生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炼金术师尼可·勒梅家的新成员,作为历史上本来不该存在的巫师。
与此同时,在戈德里克山谷一个小村庄,晚归的村民陆续从一栋建筑旁路过。这个小屋是如此平淡无奇,以至于大家好像都对它视而不见,好几次险险就要撞上它的篱笆大门。
可在里头,却是灯火通明,弥漫着喜悦的气氛,感觉所有的愉快与光辉齐聚于此。一位绿眼睛的漂亮女士辛苦而欣慰地笑着,而她戴眼镜、头发蓬乱的丈夫俯身亲吻了妻子满是汗水的额头,高兴地把一个大声哭泣的婴儿举过了头顶,眼里满是宠溺和自豪。
大概一年之后,霍格莫德镇的猪头酒吧,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两人相对而坐。
“阿不思,拥有征服黑魔王能量的人在走近了,他出生于一个三次击败黑魔王的家庭,时间是第七个月月末……黑魔王亲自标记他为劲敌,但是他拥有黑魔王所不了解的能量……一个要死在另一个手上,因为两人不能都活着,只有一个能生存下来。记住了,那个拥有征服黑魔王能量的人于第七个月结束时出生……”
“阿不思,不要管西弗勒斯,让他去吧。他会告诉黑魔王,但还有挽回的希望,而他在这里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你改变不了,你真的改变不了……”
“等等,等一下。我要和你说,我好像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现在没法,预言,那个东西。但我已经有点看见。”
“还有个人也从七月的远方走来了。他不喜欢战斗,但逢上对手却基本不会输;他是光和火的孩子,却总是隐匿于黑暗。”
“他看得清往事和未来的前因后果。”
“阿不思,我一点也不累,我好得很。你不要打断我。”
“阿不思,你要当心……要当心……黑魔王和拥有征服黑魔王能量的人之间的决战可能会被干预,因为看不见的孩子来了。黑魔王会更强大,更可怕……虽然他的对手也会得到新的帮助。人们将在名为希望的伟大引领下穿越苦难。”
“但是阿不思啊,你想象过地狱的样子吗?”
“地狱是金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