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夜色朦胧中，赵天明等人被押解到了南昌市驻赣绥靖公署军法处看守所。赵天明被分配到大监，张胡天、李树彬、周群等同志仍被关在单人小间“优待”号里。
大监里一股臭味，迎面扑鼻而来。赵天明不觉倒退了一步，一个看守兵在他身后挥了一拳，他一个趔趄跌倒在难友们身上。当他站定时，只见昏黄的灯光里，那些蓬头垢面、瘦削肮脏，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群影影绰绰在蠕动。
“老赵！”忽然墙角里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谁！”赵天明的目光向四周扫视着，突然一只手热乎乎地紧握了上来。
“哦，老章！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前天就来了。”章文采兴奋但又有点懊丧地压着嗓音说，“也被认出来了！”
章文采就向赵天明把看守所的情况作了些介绍，然后他指着躺在铺上的一个难友说：“和我们一个栊子的，叫来荣，是中央苏区一个县游击队的政治处主任。对面单人栊子住的叫王绍，是鄂豫皖苏区的一个游击司令。看守所里有三分之二是我们的人……”
“哦！”赵天明正集中精力在考虑另外的事，他好像没有听见章文采的说话似的，忽然说道：“听说志敏同志也被捕了，你知道吗？”
“正要告诉你这个消息，他就关在后面一个小房间里，到后院小草坪上吃饭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他。”章文采很慎重地把这情况告诉赵天明。
“真的在这里？”赵天明既难过又兴奋。当然，他宁愿自己吃尽苦头，只要志敏、畴西等领导干部能冲出天罗地网，回到苏区，重振赣东北革命大业就行。现在既然都被捕了，也就希望大家能在一起，特别希望和志敏同志在一起。他感到这是一种幸福，也许是志敏同志英明的领导在他的斗争生活里产生了深刻影响的缘故吧！一听到志敏同志在这里，他就感到自己有了力量。因为，他知道坚硬的镣铐、铁门和严密的看守是无法阻止志敏同志对他的领导的，就是一旦发生最坏情况——光荣牺牲了，志敏同志伟大的共产主义气概仍然是领导他们前进的力量。
早晨，太阳终于冲破厚厚的云层，露出了光芒。焦黄的墙上，也散射着几缕从高高的铁窗上透进来的苍白的阳光。
大监里顿时明亮起来，人们也好像有了些生气，有个难友突然喊道：“太阳出来了！”
他这一喊，难友们都抬头向那明亮的铁窗望去。虽然人还关在这污浊的栊子里，可是头脑和心胸似乎顿时轻松起来。大家迅速地从地铺上爬起来，整理那破烂的衣裳，准备到后院小草坪上去吃早饭，迎接那清新的但却又是冰冷刺骨的初春空气，可是赵天明却是为着去见志敏同志。
章文采带着赵天明跟大家一道向小草坪走去。在接近志敏同志门口时，章文采指了指志敏同志房间位置以后，就和大家一道向前走，只有赵天明一人慢慢地落在最后面。
赵天明很兴奋，但也很难过，又有些紧张，特别感到惭愧。但是，不管怎样，能再见见亲爱的志敏同志总是好的。
章文采告诉赵天明，同志们到草坪上吃饭时，志敏同志总要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望着。他好像慈母关怀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从难友群里寻找他熟悉的面孔，寻找那些亲爱的战友。他常常隔着玻璃窗看他们喝那像开水一样的稀粥；看他们困难地下咽那霉米沙石饭；看他们饿着肚子，面对着那不能下咽的饭菜而呈现着痛苦的脸色；看……他的心就像绞裂似的疼痛着，有时甚至流下泪来。
“今天又一个熟悉的同志要走过他的面前，这会增加他的痛苦的。”赵天明想着已来到了志敏同志的门口。
赵天明首先看到志敏同志微胖的身躯已经变得比较瘦削了。志敏穿着一件蓝布的棉大衣，脚上戴了一副十斤重的镣铐，站在小房门口。他长长的乱发披散在折磨得瘦削的脸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痛苦而又慈祥地看着难友们一个个铁索锒铛地走过他的面前。他惊异地看到赵天明的出现，沉痛又缓慢地点了点头。
赵天明兴奋但又痛苦，深情地望着自己敬爱的领袖。他满腔的怨愤，不能自由地在这里倾吐。就是有这个自由，他也找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表达他这无限愤慨的心情。他默默地注视着志敏，用那乌黑发亮的眼睛向他倾诉着。
“走！快走！”看守兵看赵天明站在志敏同志的门口不动，就过来把他赶走。
赵天明只得恋恋不舍地向草坪走去。
章文采立即走过来把装好的饭菜给赵天明，可是他没有接，人好像木鸡似的待在那里。
“你看，志敏同志在看你呢！”章文采拉着赵天明指着志敏靠草坪的窗户说。
赵天明抬头一看，真的！志敏靠在窗上目不转睛地透过玻璃望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似的。他端着饭碗，望着志敏实在无法下咽，眼泪像决了堤的小河似的噗噗直流。他猜想志敏也许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他，要他再过去见面。于是他丢下饭碗，就一个人匆匆地赶回来。
看守兵到草坪另一边去了，志敏同志门口正好没有人。
“志敏同志！”赵天明用尽一切力量压抑着激情哽塞的喉咙，迸出了这四个字，表达他对志敏同志无限的热爱和尊敬。
志敏的眼睛湿润了，他再一次缓慢而痛苦地向他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深切了解和怜惜。
意外的好机会，赵天明一时不知讲什么好，要讲的话是那么多，时间又是那么短促而紧张。后来还是志敏打破了沉寂，问道：
“为什么不吃饭？”
“不想吃，同时，也是为了想来看看你！”赵天明激动地说。
“在监狱里仍然应该保重身体啊！”志敏语意深长但又严肃地说。
“是啊！你的指示，我一定记住。”赵天明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
看守兵慢慢地走过来了，赵天明只得辞别志敏同志向大监走去。
2
“你是姓赵的？”
晚上，一个年轻军事犯走过来，和赵天明搭讪着。
“是呀，有什么事？”赵天明惊异地站起来，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身材匀称，眉目清秀，微厚的嘴唇使他显出了一点忠厚气。
“没有什么，你才来，大家认识认识，交个朋友！”他说着伸过手来和赵天明握手。
赵天明发觉他的手心有一个纸条，只听那个军事犯又说道：“我叫唐克，白天在方先生那里帮忙！”
赵天明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向他点了点头说：“我叫赵天明，政治犯，昨晚到这里，一切都很生疏，希望唐兄多帮忙！”
“彼此，彼此。”唐克说着就走开了。
赵天明拾起一本破书，把条子夹在书里，凑着昏暗的灯光仔细阅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次被捕有多少干部？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下面署着“方志敏亲笔”。
赵天明找出那一小段没有被搜走的铅笔，在破书上撕了一张字印得比较少的书页，等大家睡觉后，就给志敏同志写了一个回条。他除了要向志敏汇报已经知道的干部名单以外，还要报告他最后几天的战斗和被俘等情况。
“唐克，你早啊！”早上赵天明趁唐克要走的时候，通过握手，将回条递给了他。
唐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他在蒋介石那里当过马弁。因为蒋介石失窃一份重要地图，他就被捕坐牢。天知道那份重要地图是怎么丢的！说不定就是逮捕他的大官们把它卖给了外国主子，用这个无辜的羔羊来抵罪罢了！在牢狱中，看守长就派他去服侍方志敏同志。
在看守所里，志敏同志从不放弃每一个工作机会，他积极地在敌人中间开展着工作。因而，从看守员到看守兵，几乎都被他争取过来了。他们被志敏同志的伟大爱国精神所感动，冒着生命的危险，用各种方法支持志敏在监禁期间的活动。他们有的出钱改善他的生活；有的为他秘密进行通信联络，保存文稿作品；有的为他打探案情消息。唐克，一个尚未完全被国民党腐蚀的青年学生当然也不例外。在服侍志敏同志的一段时间里，他忠实地为志敏进行通信联络工作。
晚上，唐克又回来了，他拿着一本书走向赵天明。
“老赵！给你找了一本小说解解闷！”说着他把书递了过来，示意赵天明看一下。
“谢谢你！”赵天明谨慎地翻着，书里面夹着一张字条，还有一张一块钱的钞票。
“请你告诉我：他们哪些人坚决，哪些人怕死？你应该担负起对他们教育的责任，告诉他们：在监狱里应该坚持共产党员的立场，和敌人进行坚决的斗争，怕死是没有用的。另外，带上一块钱，给你们买些菜吃。方志敏亲笔。”
赵天明装着看书的样子，感激地想着：从他身上，我应该学习崇高的道德品质和优良的工作作风。他自己处在今天不知明天如何，此刻不知那刻的情况下，仍然不放弃每一个工作机会，整天在思考着如何为党工作。他时刻关心着自己的同志，随时随地对他们进行教育……
“老赵！唐克搞什么玩意儿？”章文采挨过来轻轻地问。
“这个！”赵天明把两个条子递给了章文采。
章文采默念着志敏同志的条子，激动地对赵天明说：
“你告诉志敏同志吧！这里没有一个怕死的！”
赵天明点点头，他的回条这样写着：“同志们都很坚决，都很顽强。谢谢你送钱给我们买菜吃。可是有几个同志病了，只能买药吃了。”
早上，赵天明把回条夹在书里还给了唐克。
“这本书太薄了，一晚上就看完啦！”赵天明说。
晚上，唐克又回来了。
“还你一盒万金油。”
“他真是有办法，一天一个花样。”赵天明想这就是他现在应该学习的工作方法呀！他接过万金油，说道：“你真是太认真了，一盒万金油，还要还来还去的！”他躺在地铺上，趁人们不注意掀开万金油匣子，抽出一张小纸条。
“我们几个负责同志：我与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张胡天、李树彬、周群，已准备为革命流最后一滴血。敌人是一定要杀死我们的。你们坐大牢的，不一定死，但要准备坐牢。在监狱里，你们应该经常记着和你们在一起的同志们之惨死，学习列宁同志的榜样，继续为党工作，就是死了也是光荣的。同志们，我们不能完成的任务只有加到你们头上了，希望你们尽一切力量，争取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那万恶的蒋介石国民党，建设一个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而努力吧！革命一定要胜利的，共产主义也一定要胜利的。”
赵天明沉痛地凝视着志敏同志充满着坚定的革命意志的指示，使他在这个阴风凛冽的活地狱里，感到了温暖，也感受到了力量。周围的豺狼虎豹都在张牙舞爪地向他奔来，很快就有被撕裂的危险；然而，他有决心与他们进行殊死搏斗！
赵天明紧握着双拳，轻轻地说：“志敏同志，我一定记着，一定记着！”
3
“死”，这是赵天明早就预计到的。但他常常不愿去多想它，要来就来吧！痛苦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情，何必花那么大劲儿去考虑它呢？况且考虑也没有用，因此这个问题倒似乎被遗忘了，特别是在这里看到志敏同志和其他负责同志以后，使他无形中感到增添了自己的力量。更使他兴奋的是志敏同志还经常指示他做一些工作，这就使他有了方向，有了有意义的生活。虽然处在敌人监狱里，他却好像是换了一个工作岗位那样。因此，今天志敏又重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使他感觉好像承受了一个新的刺激那样，激动、难受。
志敏和其他六位同志的英雄形象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反复阅读着志敏同志的条子，抚摸着那条被志敏挽救下来的右腿，往事像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1934年初的贵溪战斗，那还是赵天明当团长的时候，正当战斗打到与敌人肉搏拼刺刀的时候，他的脚被敌人打了一个冷枪，子弹从脚后跟进去从脚面上穿出来。起初，他认为这是一个小伤。可是，这个枪伤在野战医院经过治疗，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日益恶化，从脚连带这条腿一天比一天肿得厉害起来。医生没有办法治，院长只得开诚布公地和赵天明谈：“你的脚肿得太厉害，再发展就要影响生命了。”
“那怎么办呢？”赵天明担心地问。
“要锯掉！我们已向省委打了报告，等领导批下来就动手术。”院长鼓着勇气把问题摊开来了。
“锯掉！锯掉了怎么上战场？”赵天明有些来火了。他明知道医院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提出这个方案，但他仍然发起了脾气。他想：自己还年轻，身体又好，正是在革命战场上奔驰、出入枪林弹雨的时候。脚要是锯掉，那他只好在后方坐机关了，在游击战争的环境中，甚至连坐机关也不行……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气愤着，恼怒着……
“不锯就会影响生命的！”院长再一次把严重性告诉他。
“影响就影响吧！我的腿万万不能锯！”他没有办法，赌气地说出了这蛮不讲理的话，院长只得讪讪地走了。
赵天明终日烦躁不安，像等待判决的囚徒似的艰难地挨着每一个时刻。
不久，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院长拿着省委批示的报告来到了病室。
“老赵！报告批下来了！”院长笑嘻嘻地说。
赵天明立刻紧张起来，难道这个“不幸”终于成为事实了？他轻轻地抚摸着肿胀的右腿。他想，这条腿不是普通的腿，它是经过战争磨炼的；这条腿曾被枪弹打穿过几次，也被刺刀戳伤过。在参加革命以前，有一次还因为太疲劳，做木匠活时打瞌睡，一斧子劈下去，木头没劈到，倒把自己的大腿劈了一个伤口。可是这些创伤都治好了，从没听说要连腿锯掉呀。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理，但是他也没法说出不锯腿的理由。“究竟会不会危害生命呢？”他没有把握。
“完了！完了！”他气愤地望着那肿得不能动弹的右腿失望地说。
院长看着他那着急的样儿，禁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人家痛苦，你倒反而高兴了？”赵天明有点恼怒地说。
“我为你高兴！”院长笑着说。
“你真是幸灾乐祸！”赵天明气愤地喝道，要是能走的话，他真想揍院长一下。
“省委批下来了，不同意锯。”院长慢慢地咬清了每一个字，免得再闹误会。
“真的？”赵天明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真的，谁骗你！”院长说着就把报告递给了赵天明。
赵天明虔诚地捧着省委批下的报告，脸上洋溢着从心底涌出的微笑。他一字一句地反复念着：
一定要争取保存赵天明的右腿，省委不同意锯。药在苏区买不到，可以到白区去买。
方志敏
他多么高兴呀！他不知道如何来感激党组织和志敏同志对他的关怀爱护，通过这亲切的关怀爱护又使他感到组织上对他是如何的了解啊！
党组织对同志们的关怀、爱护、了解是激发大家工作积极性的重要原动力！之后，医院想方设法买到了药品，经过医生的精心诊治和细心护理，这条腿终于痊愈了。
这时，已是半夜，大监里一部分人病痛难受，昏昏糊糊地哼着，而大部分人都已入睡了。章文采看到赵天明拿了万金油盒子以后，就侧靠在地铺上陷入了沉思。特别是他不安地翻转着身子，神情一会儿沉痛愤慨，一会儿又轻松愉快，甚至显露着微微的笑容，最后又突然严肃起来，两只眼睛注视着那昏黄的电灯，好像要从那里探索什么奥秘似的。他奇异地望着赵天明的变化，不知道志敏同志有什么新的指示，一直等到更深夜静的时候，方才轻轻地推了赵天明一下。
赵天明立即从遐想里惊醒过来，他看章文采的脸色就把万金油盒子给了他。
章文采拉好了当作被子盖的毯子，睡在里面，凑着微弱的灯光，读着志敏同志的指示。
“老赵，我一定跟着你！”章文采紧握着赵天明的手，并且用那几乎使人听不见的声音，热情而又诚恳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他们的手握得更加紧了。
“担子，一副沉重的担子落到我们肩上了！”赵天明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像往常一样，总是在心里先称称担子的重量，然后勇敢地把担子放到自己的肩上，虚心谨慎地挑着向前走去。
“我一定帮助你把这副担子挑到底。”章文采再一次紧握着赵天明的两只手表示自己的态度。
赵天明闪烁着感激的目光，他感到章文采沸腾的热血在身上流淌，他们愤怒的火焰燃烧在一起了，他们好像变成了一个高大的巨人，在这里抗拒着敌人。
他拿着那跟他经过战争考验的一小段铅笔，给志敏同志写了第三次回条：
亲爱的志敏同志：
感谢你，在这样的环境里，对我的了解和信任，请你放心。你的指示，
我一定坚决执行。
赵天明
铁窗发白发亮，难友们都醒了。紧紧挨挤着的难友们像蝌蚪似的蠕动起来，他们有的为了紧缩面积就坐起来背靠墙躺着，有的干脆站起来向空中发展，只占领一小块立足之地，让躺着的人们稍稍舒展一下挤酸了的筋骨。
早上，对难友们来说，除了自己的大小便以外，生活上就无事可做了。因为他们一天吃两顿，早饭要到近中午才吃，就是每天发给他们作洗脸漱口喝水用的一碗水，也要到近中午才发。但是唐克每天要起来得稍早一些，因为志敏同志住在优待号，生活制度与这里稍有不同。
“唐克！你今天怎么还不起床？”赵天明有意和他搭讪着。
“有点头痛。”唐克示意地说。
“这盒万金油送给你算了。”赵天明的回条又跟着万金油盒子到了唐克手里。
“谢谢你。”唐克会意地说。
唐克的办法真多，他擦着万金油坐起来说：“这万金油真管用。”
正说着，外面又送来一个犯人，那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人。他方头大耳，宽胸长肩，十分结实。他一路上倔强地和看守兵吵着打着进来，仅穿的一条短裤几乎撕裂得连身子也遮不住。
看守兵把绳子一解，就把他向屋角推去。他还想和他们厮打，可是一伸手看守兵没有打到，却碰痛了几个难友。他只得停下手来，颓然地倒在屋角的地铺上。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青年人在幽暗的光线下仔细一看才认出了这是谁。
“老赵！”他哽咽着喊了一声，然后又长叹了一声，“唉！”
“张先，把这个穿上。”赵天明脱下那条已撕破的呢子裤送给了他。
“让你挨冻，我也不好过，算了！”
张先说着颤抖起来了。赵天明又把破毯子给他披上，硬把裤子给他穿了上去。接着章文采把自己身上的一件衬衣给了他，这样张先才勉强把整个身子遮了起来。
张先本是一个雇工，他受不了地主的压迫，在一个深夜里，他打死了那个地主就逃到苏区参加了革命。他原来是赣东北苏维埃劳动部副部长，在北上抗日的时候，他担任担架队的总指挥。在转移伤员的途中，遇到敌人袭击被俘了。可是伤员们滴着鲜血的伤口、疼痛难受的脸色，特别是那岌岌可危的生命，他怎能俯首就擒呢？开始他和他们厮打着想逃脱，可是愈打看守他的人愈多，愈打绳子也捆得愈紧，他想逃脱已不可能了。于是就决定拼，拼掉一个是一个，拼掉两个赚一个，就是打不死他们，也要使他们受些致命伤。这一路上，确实有几个士兵被他打得嗷嗷直叫。
可是张先并不满足，他总感到自己活着对不住伤员同志，只有拼死了，良心上才能得到安慰。因此，进到监牢以后，他仍然生着气，生他自己的气。他不愿多讲话，也不去了解这里有哪些熟人，就是一个人倒在屋角里捶胸、叹息。
“老赵，听说你们要走了。”唐克趁回来拿饭碗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向赵天明透露这个消息。正好章文采站在一旁就问道：“上哪儿去？”
“军人监狱。”
“为什么这样快，还没审问就判决？”赵天明对这突然而来的消息，有些惊异，他与往常一样，习惯地边问边分析这个新情况。这个问题看起来，好像在问人家，实际上是他在向自己提出问题。
“都是战场上来的，有什么好审的，你还怕他们判不下你们的刑？”唐克对赵天明的疑问表示奇怪。
“不是这样，我在考虑另一些情况！”赵天明简单地分辩了一下。他知道，他内心里对敌情进一步分析的要求，唐克是不可理解的。为了不使唐克误会他对国民党没有常识，他又说：“国民党，还不是凭一张简单的履历表，一下子就可以判几十个！”
唐克又闪亮着眼睛笑嘻嘻地说：“老赵，恭喜你。”
“住在这臭栊子里，还有什么可恭喜的？”
“怎么？这样大的喜事还不值得恭喜！早些时候像你们这几个人都是够资格枪毙的了。据说最近因为蒋介石崇拜西洋学文明，他们已占领了江西赤区，人已杀得差不多了，再杀下去怕‘官逼民反’，所以你们这种级别的就不杀了，改判长期徒刑。不过听说，那里也是活地狱，不是人过的。”唐克为他们幸免于死而高兴，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
“什么文明不文明，还不都是一样，不过是叫你死的方法不同而已！”赵天明毫不在乎，愤愤地说，“也可以说是更加残酷，不让你痛痛快快死，而慢慢把你折磨死。”
“对，你说的有道理。”唐克似有所悟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