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夏天的一个深夜。
狂风夹杂着雷电,像是要将黑夜撕成碎片。京城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关上门窗睡觉。而乾清宫里却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处在惊恐中。
乾清宫中,一排排红灯笼在狂风中打着秋千,火烛不断被吹灭,又被点亮,明明灭灭,像极了野外坟头上那跳动的鬼火,诡异至极。而那殿宇,在一道道雷电声中则如同高高矗立的巨魔,不时发出狞笑。
殿内,嘉靖帝朱厚熜头梳道髻,身穿道袍,盘腿闭目,坐在蒲团上默念祷词,似乎处在三界之外。其实,他的内心如那滚烫的开水,焦躁着、沸腾着。
嘉靖帝有些害怕。
难道是自己祭天时诚意不足,惹怒了上天,要遭天谴?抑或是自己“议大礼”惹怒了天上的神仙?
“议大礼”过去了四年,但始终是嘉靖帝的一块心病。
四年前,嘉靖帝为了让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朱祐杬进入皇帝世系,拥有皇帝庙号,他先将永乐帝庙号从太宗改为太祖,又不顾群臣“声震阙庭”的阻止,用“廷杖”取得了“议大礼”的胜利。确定生父朱祐杬的尊号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母亲蒋氏为“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
最后,嘉靖帝终于让亲生父亲以睿宗的身份,进入九庙。
能进九庙的,必是帝王。不等嘉靖帝享受艰难得到的这份荣耀,他就为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惴惴不安起来。先是亲生母亲蒋氏去世,接着四省闹蝗灾饿死很多人,而后又是旱涝灾害……天灾不断,民怨沸腾。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嘉靖帝惊恐不安的,是嘉靖二十年(1541年)四月初五发生的那件事。
那天的天气和此时一样,狂风夹杂着雷电。不同的是,那天是白天,天空却像蒙上了一块黑布,整个京城都陷入黑暗之中,犹如末日来临。
“出大事了!老天发怒了!老天要降罪于我们了!”百姓们神色惊慌,议论纷纷。
“一定是皇上违背正统,惹怒了上天!”那些曾因反对“议大礼”而被嘉靖帝廷杖的大臣悄悄议论着。他们惊中带着怕,悲中带着喜,“九庙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入的?皇上不听我等谏言,这下出事了吧!”
面对如此“异象”,嘉靖帝不可能不害怕,而更令他害怕的是,伴随着刺耳的雷声,九庙着火了!大火从仁宗庙开始烧起,一直蔓延到祖庙和太庙。不久,群庙全都处在了火海中。
天空犹如着了火。
那场雷火烧毁了九庙中的八庙,唯独嘉靖帝的亲生父亲——睿宗的庙宇得以幸免。
有人说,这场天火是大明祖先们不愿和没当过天子的睿宗共同被祭祀,情愿用雷火自毁。嘉靖帝也有过这种念头,可他不愿将亲生父亲移出九庙。为了得到上天原谅,他不断用祭天的方式,祈求上天接受他父亲为睿宗。
四年过去了,在嘉靖帝以为自己祭天已经取得成效时,“异象”再次出现!如果说四年前,上天用雷电击毁九庙,以此警示他违背了正统,那四年后的今天,上天会击毁什么来警示他呢?会不会是他的乾清宫?
嘉靖帝想到这里,嘴唇微微颤抖,端坐的身体也开始摇晃……
无逸殿里,内阁首辅夏言一脸怒容地坐在椅子上,粗黑的眉毛不停地微微耸动,双目能喷出火来。不远处的书桌旁,礼部尚书严嵩趴在一张书桌前埋头疾书,额头不时渗出细密汗珠,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怕汗珠掉落在纸上,严嵩不时地用衣袖擦拭着额头。
“可笑!”夏言突然挺直身子,扭过脸来,双眼含剑盯着严嵩,讥讽道,“在如此狂风大作的深夜,大明内阁首辅和礼部尚书竟然不为苍生安危着想,趴在这里写什么祭天的青词,可笑!可笑至极!”
正专注于写青词的严嵩,被夏言突然出声给吓到了,落笔的手一抖。他睨了夏言一眼,庆幸那笔没落下,不然前面的也就白写了。他心里生着气,可脸上却挤出一丝讨好的笑,“阁老,青词是皇上祭天要用的,皇上祭天是为天下苍生,您和我这也是在为天下苍生……”
“哼!”严嵩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夏言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严大人,不用说了,你接下来会说什么,老夫知道。老夫不想听,老夫听厌了!”夏言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他愤而起身,踱起步来。
大明官员讲究官仪,夏言双眉如漆,鬓若刀裁,相貌堂堂,很有官仪。而那严嵩就差多了,身形虽高却略显佝偻,双眉稀疏,长鬓杂乱,脸颊消瘦。相较于夏言,严嵩的形象很是猥琐。
夏言如此不客气地训斥严嵩,旁人听了都会替严嵩尴尬,但严嵩本人却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谄媚道:“在下能为皇上写青词,是在下的荣幸!在下能与夏阁老在此值宿,也是在下的荣幸!”
六十二岁的严嵩,在面对比他小两岁的夏言时,总忘不了低头哈腰。
夏言看不惯严嵩这个样子,他紧皱眉头,盯了严嵩好一会儿后,摇摇头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那黑压压的天空,喃喃道:“这是天灾还是人祸?这种天气,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了。唉!祸不单行啊,如今又有俺答汗带着匪兵入侵。也不知那俺答的入侵,是不是被遏制住了……”
为这些事,夏言多日以来愁得寝食难安。可他不明白,大明百姓在遭难,大明领土被侵扰,身为大明天子的嘉靖帝,为何依旧整日沉迷于祭天修道。如果祭天有用,大明还会天灾不断,苍生受苦?
近几年,夏言曾多次谏言皇帝,让他不要沉迷于祭天修道,可皇帝不仅不听,反而勃然大怒,屡屡将他革职。
被革职对夏言来说已成常态。自嘉靖十七年(1538年)第一次入内阁至今,短短四年时间,他已经被革职两次了,而这两次被革职,都和他向皇上谏言不要沉迷于修道有关。而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他每次很快复职,又都与他能写青词有关——嘉靖帝找不到一个能在写青词上与他媲美的人。
“青词宰相”——有人这么称呼他。
对自己沦落为一个给皇上写青词的首辅,夏言既痛苦又厌倦,当然更多的是无奈。最近一段时间,每次写青词,他都找各种借口拖延。今天他便是如此。
和夏言不同,严嵩对写青词表现得很积极,他甚至觉得能为皇上写青词是他的荣幸。好不容易做到了礼部尚书,好不容易被皇上点名值宿,好不容易有资格写青词,他怎么能不好好把握机会?
内阁建立值宿制度,除了方便内阁官员随时接受皇上的询问,还要奉旨写祷神的青词。因而,每日由谁值宿就很要紧,因为值宿人全由皇上钦点。值宿是和皇上接触的最好机会,被钦点值宿更是受到皇上宠信的象征。朝臣中,除了夏言,没有人不想获得这样的机会。
夏言不想值宿是不愿写青词,不愿被人讽为“青词宰相”,他想当的是名垂青史、能为世人称道的宰相。
青词是嘉靖帝祷告时用的词,全文用赋体,语言华丽,笔法玄妙,写作难度很大。写青词的笔和纸很讲究,必须笔蘸朱砂,在青藤纸上写。“青词”一词,由此诞生。
青词的书写,对嘉靖帝来说大过一切,它关系到祷祀是否灵验。因而,能写青词,成了他选拔内阁成员的第一要件。夏言因写得一手漂亮青词,还曾被嘉靖帝亲赐“学博才优”银章(获这银章即有向皇上密奏的权力)。
擅青词者,得首辅位。
朝臣中流传的这句话,让夏言倍感耻辱,他极力想要避开和青词有关的一切。而严嵩却在极力争取。严嵩是礼部尚书、内阁阁员,因被皇上钦点值宿写青词,有了往上爬的机会。他卖力地表现着,以求能在写青词上“一鸣惊帝”,进而取代夏言,当上他梦寐以求的“青词宰相”。
为了当上“青词宰相”,严嵩几年前就开始练习写青词了,可惜他一直没有机会展示。如今,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外面电闪雷鸣,严嵩听不到,他埋头伏身,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写青词上。此时,他不是在写青词,他是在攀云梯,攀登通向首辅位的云梯。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外面那呼啸的风声和“咔嚓”的雷电声仍然不绝于耳。
“违背正统,会遭报应的!”突然,嘉靖帝的耳边响起了这句话。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青词呢?”嘉靖帝闭着眼,轻声问旁边的黄锦,“青词送来了吗?”
“奴才这就让他们去请夏阁老……”
黄锦还未说完,便听嘉靖帝说:“你跑一趟吧!”
“奴才还是伺候万岁爷吧!”黄锦不愿意离开皇上,特别是这样的天气,他必须守在皇上身边。
“别人朕不放心,老天还在震怒。”嘉靖帝微微睁开眼,扫了黄锦一眼,“让崔文来替你吧。”
“是!”黄锦答应一声,出去了。
半炷香后,雷电停了,万籁俱寂。
黄锦再进来时,却见嘉靖帝已经身着白衣单衫,侧卧在了龙榻上。熟睡中的嘉靖帝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黄公公,皇上睡着了。”崔文小声说。黄锦挥挥手,崔文出去了。
第二日,嘉靖帝一睁眼就问黄锦,“夏言的青词呢?”
“万岁爷!夏阁老说身体有恙,青词还未来得及写。”
嘉靖帝看着黄锦,脸上露出了愠色。“身体有恙?”嘉靖帝鼻子里哼了一声,“看来,朕给他这个首辅的权力太大了,大到他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万岁爷,千万别为这事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夏阁老虽未写好青词,但礼部尚书严大人写好了。万岁爷要不要先看看?”黄锦上前一步,轻声道。
嘉靖帝没有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黄锦从怀里轻轻拿出严嵩所写的青词,慢慢呈了上去。好半天,嘉靖帝才睁开眼,先是瞟了一眼,后又接过去,仔细看起来。
少顷,嘉靖帝脸上的愠色消失了。见状,黄锦暗里长舒了一口气。
几日后,嘉靖帝下手谕给都察院,列出夏言五项罪状:欲改皇太后慈庆宫为太子东宫府、在西苑乘轿、拒不戴所赐道士巾、罗织郭勋狱、军事重事径自家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嘉靖帝没有给夏言任何辩解机会。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七月一日,夏言第三次被革职,原内阁次辅翟銮升任首辅,而写青词有功的内阁阁员——礼部尚书严嵩则做了次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