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是黑暗,也许不是黑暗,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伸出手去,四周都是碎石和残柱,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很孤独,也很无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可怜的孩子,你还活着吗?”
“我恨你!你对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尖叫。
“我是水里的月亮,”月亮说,“你看不见了吗?”
“月亮?你在哪儿?”我四处摸,只有石头,我只摸得到石头。
月亮忧伤地说:“孩子,你果真看不到我了。”
“宫殿的主人呢,他在哪儿?”
“你把他放出来了。”
“我不懂,什么意思,我把他放出来了?”
“是的,你拔出了茉莉的剑,他就逃出来了。”
“茉莉的剑?”
“是的,就是你手中的那把剑,那把剑原是一只火烈鸟。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他被关在黑暗宫殿已经七千年了。七千年前,他在地心作恶,东方的仙女茉莉和他作战,可是他的力量巨大,茉莉杀不了他。他迷惑茉莉,然后用火烧死了她。茉莉死前,用她最后的爱,招来西方的一只火烈鸟,因为火烈鸟不惧怕火,它像中国的凤凰一样,会在火中重生,它幻化成了一把剑,把他刺在了黑暗世界的深处。因为剑里还有茉莉的爱,所以他没有立刻死去,七千年了。”
“茉莉为什么不招来凤凰呢?茉莉是东方的神仙,为什么要从别的地方找来一只火烈鸟呢?”我问。
“这我可不知道,你得问问别人。”月亮说。
“可是现在,他毁了我的眼睛。我要找到他。他在哪儿?”我问。
“他去幸福源头了。”月亮回答。
“他要去种智慧种子吗?”
“不是,我的孩子,他没有智慧种子,他要用欲望火焰把幸福水烧干,然后这世界就永远陷入黑暗中。”
“我不要,我不要,”我痛哭起来,“都是我惹的大祸。”眼泪使我的眼睛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疼痛并没有得到缓解。“我不要这样的黑暗,就像我现在感受到的这样,寂寞,阴冷,太可怕了。”
“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月亮安慰我说。
“可是我看不见。即使我找到了他,我也没有力量去打败他。”我沮丧地说。
“你有,到那一天,你就会发现,你有。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离开这儿,我可以带你离开这儿。”月亮说,“他们走得太匆忙,甚至没有带走锁住我的那条锁链。这就是你在宫殿外面看到我,可是我不能告诉你真相的原因。锁链的另一端正抓在他的手中,只要我不听话,那根锁链就会拉扯我的心,我就会比死还要痛苦。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从来就没有生过你的气,月亮。”我说,我向天空伸出手去,我触摸到了月光,像水一样冰冷。
“只要你牵着那条锁链,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白的宫殿,你的眼睛就有救了。”
“锁链在哪里?”
“在你的左边,你摸到了吗?没有,你再摸一下,会找到那个锁眼的。”
“可是我看到你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锁链呀?”我一边找,一边说。
“是的,它是透明的,所有被月光浸湿的东西都会变成透明的。你看不到,我被锁住了,可是我不能飞远,只要我离开宫殿半步,锁链就会把我拉回来,我的心就会疼痛。”
“月光是你的眼泪吗?月亮。”我问。
“是啊,我的孩子。”月亮回答,“所以月光是凉的,像水一样。”
“如果你不哭,我们就没有月光了,对吗?”我说。
月亮笑了一笑:“如果你看不到我的光,我就是死了。”
我还没有摸到锁眼,手边都是碎石头,有一些划伤了我的手,我感觉到热热的液体流出来,大概是血。
“现在你什么都看不见,更容易找到它,它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月亮提醒我。
左手边是一块中心深陷的石头,我往中心伸进去,果真摸到了一条锁链,我拉动了一下,我听到月亮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弄疼你了吗?”我松开手中的锁链。
“还好。”月亮说,“如果在他的手里,我会更痛苦。很多时候,他用拉动锁链来获得我的痛苦。他是靠痛苦活下去的,痛苦是他的食物,没有痛苦,他就会死去。”
“他是什么?”
“他叫邪恶。我的孩子,你一定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的,我第一次听到,什么是邪恶?”
“邪恶就是——”月亮想了一会儿,说,“邪恶就是让你的眼睛看不见,使你痛苦,他吃了你巨大的痛苦,才有力量飞去幸福源头。”
“他已经无法从我这里获得更多的痛苦了,即使他再用力地拉动这根锁链,我的痛苦越来越稀薄,我快要死了。”月亮吐了一口气,月光像雨丝一样洒在了我的脸上。
“可是我只看了一眼智慧种子……”
“那不是智慧种子。我的孩子,那是欲望火焰,就是烧死茉莉的欲望火焰。那个小盒子里只是欲望的一束小苗,真正的欲望火焰,那会把你烧成灰烬。”月亮说,“现在,我们动身去白的宫殿吧,它在相反的方向。”
我站起来,就像站在一个黑暗的未名空间,然后我往前迈了一小步。
我在月亮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些碎石头,钻过斜卧着的宫殿石柱……这段路一定不长,可是我觉得我从没有走过这么漫长的道路。
我又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摔了大跟头,可是我马上爬了起来。“你疼吗?月亮,我刚才又拉动了锁链。”
月亮说:“我不疼,我飞得很低。”
“是你吗?孩子。”我听到了珊瑚的声音。
“是我。”我摸索着往前爬了一点,直到珊瑚的声音就在我的面前。我伸出手,触摸到了他的脸,他的脸上还是有很多梅花,有些是很旧了的梅花。
“他把你弄瞎了?”珊瑚问。
“是的,他要足够多的痛苦。”
“他已经不能从我身上获得更多的痛苦了。”珊瑚说,“每天他都让蝙蝠来割伤我,收集我的痛苦,供他活下去。”
“黑的宫殿已经倒塌了,他们去了幸福源头,你不会再有痛苦,我们带你走,去白的宫殿,那里有白珊瑚。”我说。
“可是我动不了,因为我被锁在这里了,一步都动不了。”珊瑚忧伤地说,“你们走吧,不要再想起我了。”
“没有钥匙吗?”我抚摸着珊瑚的脸,那些梅花都是伤疤。旧的伤疤还没有愈合,又添上了新的伤痕,那些交错的伤口最后都变成了坚硬的疙瘩。我开始流眼泪,我看不见,可是我在流眼泪,尽管流眼泪使我的眼睛疼痛到极点。
“别哭,别哭,会很疼。”珊瑚说。
我抱着他的头,哭得怎么都止不住,眼泪落到他的梅花伤疤上,发出啵啵啵的声音。
“是的,是你的眼泪,眼泪可以融化‘邪恶’种下的锁。”珊瑚说,“你摸到了吗?”
“真的吗?”我破涕而笑,尽管眼泪还凝结在脸蛋上,没有干透,我感觉到锁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像被溶化了一样。“眼泪可以融化‘邪恶’种下的锁?那,月亮月亮,我的眼泪也可以融化你的锁链啦!”
“不可以,”月亮悲伤地说,“这条锁链有七千年了,它的另一端就在‘邪恶’的手里握了七千年,娃娃的眼泪融化不了它。”
“我很难过。月亮。”我向天空伸出手,月亮飞得更低了,我摸到了月亮的脑门。他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看不到的皱纹。
“我们走吧。”
到达白的宫殿已经是深夜了。因为有月亮的指引,我们走得很快,尽管我也受了点小伤。因为看不见,我总是摔跤,不过不要紧,在水里,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们比你早来了整整一天。”“严肃”的声音传来,“你这一天去哪里了?”
“粉红”说:“天啊,发生了什么?你去了黑的宫殿?!”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我向他们奔跑过去,可是我又一次摔倒在白的宫殿台阶上,我的头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肚子,然后是一个慈祥的声音:“欲望火焰夺去了你的眼睛?”
“你太莽撞了。”“严肃”在我的旁边生气,“就是你的莽撞使你不断地失败。”
我扁了扁嘴,可是没有掉眼泪,我知道是我的不对。“你是谁?”我向那个有着柔软肚子的声音扬起脸来。
“我是白的宫殿的主人。”慈祥的声音说,“发生了什么?”
“……珊瑚脸上的梅花,蝴蝶变成了蝙蝠,心被锁住的月亮……黑暗的宫殿,盒子里没有智慧只有欲望,很多很多火……”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一口气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
“好的好的,别着急,慢慢地说。”白的宫殿的主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在咳嗽。
“……然后你拔出了茉莉的剑,‘邪恶’逃了出来,对不对?”白的宫殿的主人说。
“您怎么都知道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真的很对不起。”
“因为我是茉莉的母亲。”慈祥的声音说,“别太自责,你只是一个娃娃,你根本就无法防备‘邪恶’的进攻。连我的女儿茉莉,也被‘邪恶’欺骗,消失在欲望的火焰中……”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我看不见月亮、珊瑚和蜂鸟们的表情,他们一定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现在又提起她死去的女儿,她一定伤心极了。而我又拔掉了茉莉的剑。
“茉莉的剑在我这儿。”我怯怯地摸到剑,举过自己的头顶,“现在还给您,都是我的错。”
“不用,孩子,你留着这把剑,它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帮助你重新把‘邪恶’关到黑暗的深处。但是你要记住,我的孩子,它的力量只有三次,茉莉已经使用了第一次。可是因为剑里有太多茉莉的爱,那些爱削弱了剑的力量,‘邪恶’才得以在今天逃脱。你在使用它的时候,不可以想起茉莉的爱,绝不可以,不然,我们再也无法制服‘邪恶’。这是最后的机会。”白的宫殿的主人把剑推了回来,她的手很温暖很软,像妈妈的手。
“什么是茉莉的爱?”我问,“是像我的爸爸妈妈那么爱我吗?还是像我爱我的爸爸妈妈那样?”
“哦,我都忘了,你只是一个娃娃。”白的宫殿的主人笑了一笑,“以后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那种爱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大概是黑夜,因为我的世界仍然是黑暗的。
我动了动,我的眼睛剧痛,好像有一滴酸液,在慢慢地腐蚀我的眼球。我重新躺好,眼睛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就好像千百万只水蝎,在我的眼睛里互相撕咬。
外面有人说话。嗓门最大的是“严肃”,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我知道她需要休息,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不管怎么样,她不得不休息,我会带她去Azoic世界。”白的宫殿的主人坚定地说。
“那好吧。您也知道,我们必须在今天天黑前到达Azoic世界。”“严肃”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她的眼睛果真就没有药可治吗?”“粉红”担忧地说。
“我这里只有一滴幸福水,有这一滴幸福水,她可以模糊地看到世界,但世界在她的眼里不再是清晰的了。”白的宫殿的主人说。
“一滴也好,总比什么都看不见好。”“粉红”说。
“可是……”
“我知道幸福水的代价,但我会从幸福源头给您带回来一瓶幸福水的。我保证。”“严肃”说,“只要您能让这个娃娃看得见,即使只是不清楚的世界。”
眼睛里的水蝎停止了打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严肃”说这种话。我曾经以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恨我,他一直在生我的气,因为他爱上的那片荷叶。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水蝎们在我的眼泪里游起泳来了,真疼,真疼啊!
“可是只有一滴,我需要零摄氏度的月光来稀释这滴水。”白的宫殿的主人说。
“我愿意。”月亮说。
“可是你很虚弱。采集月光会使你马上死去。”白的宫殿的主人说。
“我真的愿意。”月亮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能重新看见。我已经犯了一个无法原谅的大错,我应该在她进入黑暗宫殿之前就阻止她,可是我害怕了,害怕这条锁链。一念之间,都是我的错,都是……”
“是我的错。”珊瑚的声音,“是我的责任,我屈服了。应该阻止她的是我……”
“这已经是事实了。”“严肃”生气地说,“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听到了珊瑚抽鼻子的声音,他好像哭了。
眼睛里的水蝎又打起架来,我忍不住呻吟起来。他们都跑了过来。“你很疼吗?”珊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不疼。”我笑了一声,“我只是想引起你们的注意,让你们进来看看我。”
珊瑚也笑了一声,笑得很勉强。
“你见过‘邪恶’吗?珊瑚。”我问。
“没有,”珊瑚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因为他总用黑布把自己包起来。蝙蝠是他收集痛苦的工具,因为只有他才会满足蝙蝠的愿望,给她足够的血。”
“那么茉莉呢?她长什么样儿?”我说,“我会再看到她吗?”
“你说太多话了,”“严肃”冷冷地说,“不许再说话,你需要休息。”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茉莉长什么样儿?月亮,你一定能告诉我,七千年前,你一定目睹了那场战争。月亮,离我近点儿嘛。”
月亮离我很近,因为我握着他的手越来越冷,好像他已经飞不起来了。
“月亮我不要你的眼泪,我不要,如果你给我,我就会恨你。”我压低了声音说。
月亮的声音很弱:“我可以告诉你,茉莉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因为她的母亲是这个宫殿的主人,她的名字叫善良,她的父亲是……”
有一种喜悦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了我的面前。“我们只有一滴幸福水。”慈祥的声音说,“这个世界在你的眼中再也无法变得清晰了。”
“是的,这就是幸福水。只一滴,就能让整座宫殿充满喜悦。如果是整个源头的幸福水,那么全世界都得充满喜悦。”“粉红”说。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找到幸福源头,然后种下智慧种子,你要守护着它,直到它发芽、长大、开花、结果。”“严肃”说,“虽然现在并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我们本打算通过了Azoic世界再告诉你的,现在不得不提前告诉你。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
然后,我的眼睛像被喜悦浸透了,痛苦减轻了,轻了,没有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就像我刚获得勇气果子时候的喜悦。
幸福的水,很像薄荷叶的水,清醒的,甜的,温和的,充满了爱……也许是因为里面有了月光。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光,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可是我看见了。“严肃”,“粉红”,还有珊瑚……没有月亮。
“月亮呢?”
“月亮的痛苦早已经被‘邪恶’吸食光了,月亮快要死了。”珊瑚说。
“他在哪里?”
我跑到宫殿的中央,那里是一块青石板,他躺在石板上,奄奄一息。他的光很微弱,他就像一块白石头。
“你飞不起来了。”我摸了摸他的脑门,“锁链还使你痛苦吗?”
月亮摇了摇头,微笑。
“他们说你要走了。”
“是啊,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可是你不要难过。”月亮吃力地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读过的书上说,有生命的剑可以砍断枷锁。”我说,“我想用茉莉的剑砍断这条锁了你七千年的链子。”
“不要浪费剑的力量,我知道,这把剑你只能再用两次,不要为我浪费剑的力量。”
“可是我要你自由。”我说。
“我快要死了,死就是自由了。”
“我不要你走还带着这条锁链。”我说。
“不要这么说,你还要用剑插入‘邪恶’的心脏,这种力量很珍贵,千万不要胡乱地使用它。我真的要走了,锁链锁不住我的灵魂。”月亮闭上眼睛,他的光淡下去,淡下去。
“月亮月亮,我不要你走。”我把头枕在白石头上,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能感觉得到他越来越弱的光。
月亮睁开眼睛:“我想起来,我还可以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情,我要把你胸前的这把钥匙变成透明的。”
“为什么?”
“因为它是你回家的唯一的路。如果它被夺走,你就永远回不了家了。我把它变成透明的,你挂在胸前,他们也找不到它。记住,千万不能把回家的钥匙弄丢了。”
“嗯。”我连连点头。
月光洒满了我的胸襟,钥匙慢慢地变没有了。现在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我还挂着一把钥匙。衣服上绣着的兰花也被清澈的月光照得透明了,很稀薄的月光,像清水一样,慢慢地流淌了过去。
月光已经淡得没有了,月亮越来越白,越来越像一块白石头。
“我不管我不管!”我站起来,大声地喊,“我就是要还给你自由!!”我一下子拔出剑,砍断了锁链。月亮的心像被重击了一下,月光也跳动了一下,像节日夜空里的烟花那么闪亮,可这只是一瞬,光又重新变得黯淡。松了的锁链落到旁边,变成了一条白蛇,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月亮摇摇头:“你这个傻孩子,我真的很生气。”
“月亮月亮,再跟我说一句话吧,求求你了。”我轻轻抚摸月亮的心口,没有了锁链的地方是月亮的心,一个深深的洞,那么深的伤口,我的眼泪掉进去,一颗,两颗,三颗,都没有把洞填满。
“我不是月亮,我只是我哥哥的影子,我是水里的月亮,你不要难过。”月亮很吃力很吃力地说这些话,“我不是死,我只是回到我哥哥那里去。我答应过你,我看到我哥哥的第一句话,一定是问他,桂花树和嫦娥,他们是不是真的,然后我再告诉你。”
“你怎么告诉我呢?”
月亮惨白地笑了一笑:“我让流星雨告诉你。”像清水那么淡的月光也消失了,只有月亮的最后一句话,气若游丝。“只要你看到流星雨,你就大声地问他们,水里的月亮托你们捎的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