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望乡台的路是那么遥远，白檠走得分外艰难。
望乡，望故乡。对赵久微来说，那是她死前的最后心愿吧。每只鬼都有来处，每只鬼都有归处，但她没有，至死也想不起来，该是多大的不幸。
离望乡台越来越近了，他已经可以望见那漫天的雪，那虞渊之鬼思乡愁绪凝结而成的雪。白檠苍白的脸色一如他身穿的白衣，胜雪。
雪，铺天盖地的雪，飘落又飘落，请赐给他冷静的勇气，去面对她。雪在飞舞，包裹着望乡，这一望无际的银白，掩盖了一切。
他看到她了。一身红衣的她是这雪地里唯一的点缀，飘落的雪花仿佛静止不动地凝结在她周围。
赵久微静静地伫立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她的手中，一枝红梅含芳吐艳，冷冽的寒风送来暗香浮动。
一人一梅，飞舞的雪花，人映雪，雪映梅。
每走一步，白檠觉得自己随时都在崩溃的边缘，不知道还能承受多久？他像一张紧绷的弓，随时都会断。赵久微的身影深深映在他的眼瞳中，刺伤了他的双眼。冷硬的面具在剥落，为她，还原。
“久儿。”他试图温柔地呼唤她，以弥补对她的怜惜。
赵久微缓缓回首，见到他，垂首，一滴泪珠落入微尘，化开，凝结成冰渣子。她深吸一口气，仰首，干净的脸庞在笑，笑得像冷冬中的寒梅，冰冷娇艳。
“小白，我还是望不见故乡。”她哀绝得令他心碎。
“回去吧，这里冷。”白檠扶住她的肩膀，将那孱弱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
“小白，你看这红梅，本来好好地生长，却给我摘了来，它开不长啦。”赵久微把玩着手里的红梅，意有所指。
“回去，我们离开这里。”白檠沉声道，他不知如何安慰她，任何话语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他只想，在最后的时间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你公务繁忙先回去吧，我想待会儿。”赵久微幽幽地说。
“我陪你。”他拥着她，给她坚实的怀抱。
“小白，你吃错药了，干吗对我这么好？”突然，她欢快一笑，他看得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
“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他说，同时心里豁然开朗。从此刻起，他将抛开顾虑，回应她的好。她说得对，与其去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临的分离，不如把握现在的快乐。想到她会魂飞魄散，他的心如被恶鬼啃噬，痛到极点。
“小白，你又哄我。不对，你从来不肯哄我，你确定没有撞到迷神鬼被勾了神志？”赵久微狐疑地说。
“没有。”他故作轻松笑道，“你就那么希望我被迷神鬼勾去吗？那时候谁来娶你，我的躯壳肯定不会对你有感情的。”
赵久微揉他的脸，“我不相信白檠会对我说甜言蜜语，说，你是不是被色鬼附身了？”
“不要闹了。”他抓着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哦。”赵久微低下头，被触动了心事，珠泪在眼眶里打转。
白檠此刻最不想见她伤心，抱着她远离这伤感之地，还是回到那繁花似锦的园子里才能让她免于触景生情。
“小白，希望你永远对我这么好。”赵久微的话让他心酸。
“我会的。”他承诺。
“早知道如此可以让白檠就范，我就不必花那么多力气引起他的注意了。”
“只是要男的，不管是鬼还是人，都喜欢英雄救美。不过这一招只能在关键时候用，用多了就不灵了。”
“你还说我笨，要不是我，白檠那小子会上钩才怪。”
繁花似锦的园子里，赵久微、胖瘦二鬼坐在香喷喷的牡丹花下，对酌谈天，共庆阴谋成功。
“没想到天界的酒这么好喝，哈哈，我们都是沾小久的光。”瘦鬼饮尽杯中的美酒，打了个饱嗝。
“跟着我混，虞渊何处不横行。”赵久微豪气地拍胸脯。
“老大，小的受教。”胖鬼很狗腿地说。
“哈哈哈……”三鬼仰天长笑。
赵久微和胖瘦二鬼串通一气欺骗白檠开始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白檠信以为真，对她的态度来个大逆转，虽称不上百依百顺，也可称之为柔情似水了。
“我们可以组个戏班了，号称黄泉府最冷静最理智的白檠都被我们骗了，还有谁能不被迷惑。”瘦鬼得意地夸耀。
“别得意太早。”胖鬼泼他冷水。
“你们口风给我紧点，要是败露了，我就踹你们下十八层地狱。”赵久微事先警告，朋友归朋友，谁扯她后腿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胖瘦二鬼哀怨地看着她，交友不慎，除了被压榨使唤，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知道了老大，我们会把这个秘密带去投胎，到时一喝孟婆汤，啥都记不得，你就不用担心了。”瘦鬼说。
“这还差不多，来，干杯。”
三鬼在花间吃吃喝喝，其乐融融。吃喝完毕，赵久微又收敛狂态扮柔弱，她为了哄骗白檠，将领舞出风头的位置让给一个女鬼，牺牲可大了。不能跳舞，不能多动，要让白檠以为她快魂飞魄散，真真快闷死她。这日趁白檠被平等王召去，她打发园子里的五百女鬼去练舞，就关起门来和胖瘦二鬼饮酒解闷。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赶紧跑回房间在冰水里泡了一下，让脸色看起来苍白一些，就去找白檠了。
“久儿，你该在园子里歇着，我忙完后去看你。”白檠的声音如和风拂柳，令鬼差们好不习惯。
“小白，你忙你的，我不吵你。”赵久微挨着他坐下，温顺如小鸟。
诡异，大大的诡异。鬼差们交换眼神，看来，大人和送魂使的好事近了，他们有喜酒喝了。
“累不累？”
“不累。”
“我给你捶捶肩吧。”
“不要，你歇着。”
受不了啦，赶紧撤啊，众鬼差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呵。”赵久微掩嘴轻笑。
“你笑什么？”白檠问她。
“看来他们很不习惯你我的转变，看，全跑了。也好，没鬼来打扰我们。”
赵久微陪着白檠处理完公务，二鬼把臂同游虞渊，所到之处，鬼皆吓跑。
大家都了然，原来大义凛然、英明果断的碧落镇镇长，还是逃不了美色诱惑，一头栽进温柔乡啦。
赵久微和白檠变得浓情蜜意之后，时间过得飞快，离黄泉霹雳鬼武会召开的日子越来越近。白檠忙得分身乏术，无论他多忙，都可以见到一个美艳的身影陪伴左右。
这段时间，是赵久微在虞渊最安分的日子，既没有瞎搞胡闹，也没有招蜂引蝶。白檠以为她不久将魂飞魄散，忍住悲痛在她挑选的两千名美貌女鬼中挑选了一个接替送魂的工作。赵久微自然乐得清闲，她早厌倦了那种“送往迎来”的工作。白檠对她好，她暗喜在心，看来她离当上镇长夫人的路不远了，只要再下点嗲功，就不信白檠不上钩。
白檠的心情可说是复杂的，他小心翼翼不让赵久微发现他知道了“真相”，她十分骄傲，如果说知道他对她好是因为怜悯，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当他试着怜惜她，接近她，才发现她不是那么麻烦。她是玲珑聪慧的女子，乐观、积极，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即使她快消散，也不让他知道。一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娇美的音容将不再，他的心就一阵绞痛。
前世的记忆没有再冒出来扰乱他的思绪，但赵久微和他失落的记忆有关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千年来，他一直被那段残缺的记忆困扰，很不快乐，现在有一些感觉，却还是想不起来。上天让他在虞渊遇见赵久微，是冥冥中注定的吧，不然，为何她独独对他钟情？他现在不想去强求什么，既然想不起来，也许是时候未到。他们相处的时间已是不多，能把握一天是一天，他多么想向上天祈求，多给她一些时间。
时间在煎熬与甜蜜中度过，很快就是黄泉霹雳鬼武会召开的日子。
鬼历七月十五，是虞渊众鬼的狂欢节。这一天，通往人间的门将打开，众鬼可以自由出入两界，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更多的鬼是去人间游玩，贪吃的饱食一顿，贪财的摸摸银子，贪色的看看美人，如此种种，可以放开了玩都不受限制，只要不弄出人命就好。
这一年的七月十四，通往人间的大门即将开启，往年早排了长长的队伍，今年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看门的鬼差守着空荡荡的大门打呵欠，他打算等到开启大门的时刻一到，开了门就溜。
虞渊众鬼都在等，等黑夜一过，天空出现白色，那时，激动鬼心的时刻就来临了！那时，万众期待的黄泉霹雳鬼武会就召开了！
黄泉霹雳鬼武会的前夜，注定是漫长的、无眠的夜。参与者在摩拳擦掌，观看者在静心期待，倡导者在熬夜忙碌。碧落镇全体鬼民都发动起来，自愿为他们的镇长分担一些工作。
“大人，迎宾的鲜花已经准备好了。”
“大人，会场的地面清洁好了。”
……
“大人，我做些什么呢？”
忙晕头的白檠随口说道：“你去把日程表给我拿来。”
一会儿，日程表呈上来了，白檠接过，看到一双雪白的柔荑。
“久儿，你怎么来了？”
赵久微轻笑，“你忙得不能合眼，叫我如何安歇。”
“抱歉，今天我没能陪你。”白檠放下手中的公务，搬了把椅子给她。
“你忙你的，我陪你。不知怎的最近我身子易乏，想帮你都不成。”赵久微娇弱地窝进软椅，像没骨头似的。
白檠心疼地看着她。鬼在魂飞魄散之前，骨头会慢慢软化，最后只剩皮囊，然后皮囊再一点点融化，她身上已经有骨头软化的迹象了。
“你坐着歇歇，累了就回去休息。”他转过身，强迫自己不露出悲悯的神色，怕她察觉。
“嗯。”赵久微应了一声，眯眼将头靠在扶手上小憩。
呵呵呵，她心尖都在颤，如果不是要扮柔弱博取同情，她一定会放肆大笑。
可怜的白檠，兀自以为赵久微会魂飞魄散，他还要装作不知情以免她伤心，却不知他才是被耍的那个傻瓜。他处理公务时，不时用目光关怀她一下。赵久微早已趴在软椅上呼呼大睡，以期天明后能容光焕发出现在黄泉霹雳鬼武会。她有高床软枕不睡，跑到白檠身边屈就一把椅子，自讨苦吃何苦来哉？这，其实是爱情的力量！为了爱情，虽苦亦甜。
时光静静流逝，在英明的白檠的指挥下，黄泉霹雳鬼武会的前奏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久，天将明，心将亮，虞渊将迎来千年盛事。
虞渊边缘，日落之处，沉睡一夜的太阳神鸟拍动着翅膀，缓缓从深渊飞起，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万丈金芒刺穿了虞渊的黑幕，天，终于发白了。
嗷……嗷……嗷……
虞渊沸腾了，亿万鬼民对着天空发出心灵震颤的欢呼，天为之战，地为之抖。
赵久微从椅子上跌下来，揉揉眼睛，懵懂四顾。白檠不在，她的神志立刻清醒，突然，一波又一波仿佛是从地狱十八层传来的鬼吼鬼叫差点惊了她的魂。天呐，难道枉死城的鬼都跑出来了？叫得这么难听。
如此重要如此美好的一天，竟听到丧气鬼叫，真晦气。赵久微啐了一口，从地上爬起来，拢拢秀发，整整衣裙，轻移莲步出去找白檠。
问了几个鬼差，她在即将举办黄泉霹雳鬼武会的会场见到了白檠。他正弯腰检查座次，确定尊上卑下的排位无误，检查得那么专注。
“小白。”她走过去，很满意他马上就将专注的目光投向她。
“你来了。”白檠的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是温柔的笑。
赵久微看了看座次，问道：“我们的座位在哪儿？”
白檠一指，她不高兴了，“那么远，我要坐这里。”她指着专门留给虞渊六大巨头的贵宾席，那几个座位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是观看黄泉霹雳鬼武会上佳的位置。
“不行。”白檠摇头，尊卑有别，怎可逾越。六府长官是虞渊的最高主事者，谁都不能藐视他们的权威。但他忘了有一个例外。
赵久微噘嘴，“等小胡子他们来了，我去跟他们说。”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想：敢不答应让你们好看！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溢香镇的花镇长给他留了位置吧。”
白檠指一指位置不太好也不太坏的座位。
“随便啦，有个座位就好。”她对他说，“我回去更衣，一会儿再来。”
“花镇长送了你那么多奇花异草，你就这样回报他？”白檠莞尔。
赵久微露齿一笑，“你说我该怎么回报？以身相许？”
“我消受了，他没福。”白檠的答案令她满意，娇笑、旋身，她离去。
众鬼云集黄泉霹雳鬼武会，赵久微自然要精心装扮，艳压全场。她在园子里梳妆打扮时，黄泉府衙内却乱成一锅粥。
“大、大王，我们该怎么办？”鬼吏抖成一团。
“我怎么知道啊？”平等王抖得更厉害。
“大王，黄泉霹雳鬼武会就要开始了，您要早做决定啊。”
“嗦。”
鬼吏见平等王面如土色，便不敢言语，退到一旁候着。平等王死盯着条案上的一卷帛书，仿佛那是他的切骨仇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死老头子给他来这招，不是要他去送死吗？老头子的命令又违抗不得，平等王眼泪汪汪。娘的，等事情办完老子就辞职回天上去，哪怕当个闲差，也比在这鬼地方受折磨好。
此刻，黄泉霹雳鬼武会即将开幕，虞渊六大巨头正要启程去会场，却在刚踏出府衙时接获一道来自天界的密旨，各府长官的反应跟平等王差不多，他们都盘算着等事情过后他娘的不干了。
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六大巨头同时这样想，他们整整衣冠，摆出威严的官威，在鬼吏的前呼后拥下向碧落镇进发。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碧落镇的鬼民早早就等在镇外的大道上，手持鲜花，夹道欢迎来客。他们身着统一的红衣，手拿鲜红的花束，动作整齐划一，声音铿锵有力，掀起一波又一波热情浪潮。
来客对如此隆重的欢迎场面很满意，纷纷赞许白镇长想得周到。进入碧落镇后，有美女接引前往会场，刚落座，又有一群美女拥上来献花，那感觉，简直是帝王级的享受。
随着来客的增多，黄泉霹雳鬼武会现场简直成了花的海洋，散发着香喷喷的花香。
“阿嚏。”白檠对花香过敏，连连打喷嚏。
赵久微偷笑，叫美女献花是她的主意。反正她的园子里花最多，拿来装饰会场绰绰有余。花多美呀，正好可以掩盖阴森森的鬼气。
她见白檠难受，有些小小的愧疚：“小白，我去叫他们把花撤了吧。”话是这样说，她却笃定他不会照办。因为所有的鬼都拿着花挥舞，很是兴高采烈，他就是再不适也要强忍着顾全大局。
果然，白檠边打喷嚏边摆手，“不用了，别因为我扫大家的兴。”
赵久微拿出一块丝帕递给他，“你把鼻子捂起来应该会好些。”
白檠本想拒绝，身为一镇之长把鼻子捂着成何体统，但连连打喷嚏会把鼻水喷到别鬼的脸上，那样更不成体统。他接过丝帕，干脆蒙面去接待来宾。
“传下话去，就说白镇长对花香过敏因此蒙面，让那些鬼别问东问西。”赵久微为了避免白檠要浪费口舌去跟每只鬼解释他为何蒙面，干脆先派鬼差去知会。
嗯，她果然是个贤内助，懂得为夫君分忧。赵久微坐在贵宾席上，无聊得打哈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