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一无心责怪月上仙人,她眼中恍惚间怅然波光粼粼。
月上仙人将她的心意尽收眼底,略加思索,他只得圆滑到:“话是这样说,不过如尊主一般的神仙确实该到了飞升之时,虽说是阴差阳错在凡间遇上穹顶,但本神看来,此乃天命。凡天命而不可违之。飞升天道,超越九重天,于神仙而言乃是大喜之事。到那时尊主便如同先前的伏羲神一般,再不受七情六欲的束缚,隐于三界之间,见首不见尾,能享天道真谛。若是他当真能历过此一大劫,那便是众望所归——”
“若不能呢?”鹊一十指紧握,她忽然抬起头凝视月上仙人的目光,眼神坚定,狠咬着牙:“我才不管他飞升与否,得天道与否,我只知道无论是何方神圣,到了那穹顶之中都是九死一生。纵使尊主灵力盖天,他尚为凡人肉身不得天界记忆灵力。若在恢复期间被那妖物所攻破,就是幽冥界也再无他的归处,只得魂飞魄散于三界了!这就是天道吗?你难道叫我看着尊主被我牵连,在此世间消失吗?”
“鹊一。”月上仙人抿了抿唇,忽然沉声叫住她四处乱飞的思绪,“你可是出自私心?”
“什么?”鹊一被他问得一愣,不知所云。
“本神问你,你百般阻挠尊主历劫飞升、违抗天命,可是因为你对尊主动了男女私情?可是你当真将尊主想成了那凡人旭渊王?伏华尊主乃伏羲之子万泽之躯,且不说飞升天道,他身在九重天千万余年从不曾受过那七情六欲之困,你当真以为他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神仙······”
“我不是!”鹊一信誓旦旦的看着他,但她的嘴唇却轻轻的颤,“尊主于我有恩,鹊一于情于理都该当阻拦。”说完,鹊一紧绷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又瞬间消失。她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地面,“鹊一诞生于山海大荒,化身为仙不过千余年,年岁尚浅,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你不必与我争辩,本神现在要急报天帝有关穹顶之事,你在此好好守着这生灵簿,有甚差错为你是问!”月上仙人扔下一句话,眉峰竖立,拂袖离去。
鹊一的身子软绵绵瘫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忽然,她猛地一抬头,才发现夜已经退了,旭日东升。她忽然灵光一闪,盘腿而坐,吃力的汇聚元神,将全部灵力聚集在生灵簿之上。后者已然认了她为主,应声而开。鹊一的鬓角打湿在脸上,她会心一笑,运作灵力将那生灵簿上的字迹硬生生托起,好比是承受住每一笔每一画之下的生灵的重量。眼看那些字就要浮起来了,鹊一欣喜,正欲发力,忽然胸腔憋闷,一口咸稠顺势而出,伴随着一股浓重的锈味。但她不管不顾,重新做好汇合元神,那字迹竟然随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有所挪动。不过才改写了两三行,鹊一的手指已经裂开了口子,如同被细丝勒系一般,又青又紫,点点血丝。鹊一却如全然不知,一心一意将那整整一节全数改写,直到十指再没有一个完好的,她便用胳膊肘画在空中。待到满胳膊满手都是青青紫紫的勒痕压痕、浑身都吃了那生灵簿的反噬出了血丝,鹊一才挣扎着重读了一遍伏华的人世,忽听见耳边天雷滚滚,似是有雷火吞天之势,但她再无力气仔细辨认,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山海大荒以西,凡界太微国以北,鹊山脚下天原丘城外。夕阳斜映,成片竹林沙沙作响。林内一座木屋掩映,不受外界打扰。
“尊主,天原丘城内还是没有消息。”侍卫站在伏华身边大气不敢出一声。后者毫无神采,血丝爬满眼眶,其下深深两块青紫的凹痕,木纳的动了动嘴唇,“继续找!”
“天原丘的百姓从没人听过‘无嫣楼’一处,更没人见过公主······”侍卫的声音越说越小。他不忍心看伏华谴责自己,却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伏华猛的起身,侍卫立即后撤一步让开路,任由他大跨步迈出房门。
“鹊一,我们即已许诺终身,你为何要弃我而去?”伏华心中默念,看着漫山遍野的竹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竟觉得她的面孔愈发清晰。
“若是你从来不曾出现,也许我仍无所他求······”
骤然间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掩盖住伏华心中的酸酸胀胀。忽地一下,四周落叶漫天飞舞,钟磬之声以滔天之势袭来。伏华心生蹊跷,顾不及收整思绪,一把掏出腰中佩剑。一层层林墙围的水泄不通,他夹紧衣衫砍掉一层又一层扑面而来如利剑一般的竹叶,以枝叉为底,一跃直奔林梢之上。但谁知这时天空陡然间失了光彩,昏暗中随之而来一阵轰隆隆雷鼓作响。伏华欲跳脱出林海囚笼,却禁不住那穹顶吸卷天地之力,顷刻之间就被收进了鼎中。
不知过了几多时候,伏华感觉到身处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他一片茫然,丝毫回忆不起之前的经历。他试图睁开眼睛,却怎么都是徒劳无功。正当他脑晕脑涨之时,忽的周遭竟一片温热之气,伴随着一股极大的困倦,他再也不省人事。
然而那温热气息则逐渐上升,还不待伏华感受到四周的炙热灼烧,忽的一下,一阵强风猛然刮起,气温以窜天之势飞升。伏华只觉的自己瞬间膨胀起来,如同置身火海,皮肤被烧的成片成片的鼓起泡。
“烫······好烫······”眼前是一片黑暗,“在哪?”伏华极力向四处摸索,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灼人皮肤的空寂。慢慢的,发丝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明显,仔细听去,耳边好像能感受到一缕缕热风,夹杂着哔哩啪啦的吵闹声以及嘈杂又痛苦的呻吟。
“谁在那!”他辨认出了人声。
没有回答。伏华将元神汇集一处,浑身湿漉漉疼痛不止。忽然似乎眼前有了光,他隐隐约约看见一处四下飞舞的火舌从天而降吞噬着一片片黑漆漆的影子。
然而,那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一波又一波传来,火舌好像越来越近了。
“是鬼影?······”伏华满腹疑问,斜着头追寻那声音,是一阵阵某种生物的呜咽和哀鸣。紧接着,忽然一声巨响,伏华只觉得天地间被怪异恐怖的哭嚎嘶喊充斥。元神灵力轰然间倒塌,再也无法汇聚。然而似乎不止是声音,那悲怆心碎之感情竟然像是撕裂一般争抢着钻进他的胸腔,占满了他的耳朵和大脑。一股巨大的肉皮烧焦味随之而来,伏华向那声音源头疯狂的跑,却怎么也瞧不见、怎么也找不到,如一场梦魇,如同如影随形又悄然逝去的她留下的梦魇······
“鹊一!”伏华腾的坐起身,这一生恍然如梦初醒,他扶着额头靠在床帏上,心跳得飞快。忽然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
“尊主!求您救鹊一一命!”
伏华定睛望去,才发现是嗣典俯首跪在他榻前。这时候,他才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眸光流转,“她出事了?”
“九天玄女鹊一为了阻止穹顶抢夺尊主元神,以一己之力强改生灵簿,不惜违抗天道,借山海大荒千百生灵之怨气封印穹顶。父神现已将她押至紫光宝殿,说是等尊主归天后即要······送与天道责罚!”嗣典的声音颤抖而决绝,伏华已然套上墨袍,闪身出了风銮殿。
紫光宝殿上,众神皆垂眸噤声,如石头般杵在两侧。正中间天帝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右边坐着月上仙人,眉峰竖立,眼底尽是凄凉。昔日华丽庄重的紫光宝殿内,如今却如一场死寂。然而,那正中间一点亮色,依旧悄无声息的晕染着生气。
鹊一跪在正中,后面站了两名仙将看守。她的手指是紫红色的,素白的袖口没过手掌而变得鲜红,衣肘褴褛不堪,透露出来的苍白的皮肤映衬着暗暗的粉红。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好像一阵风就叫她惊恐。那惊恐却没有漫上她的脸颊,那是安详而释然的,伴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再见竟然如此。伏华站在殿门外,将鹊一的样子刻入眼底。随着他迈进大殿,全部的视线都被他牵着,到了她身边。嗣典跟在伏华身后,满脸通红,扑通一声跪在鹊一身前,“尊主!鹊一已得怨气反噬,若强行遵循天道,嗣典唯恐其魂魄将永生永世囚禁于幽冥!”
伏华没有回应,他凛然矗立殿中,如同一座山般压迫。
“嗣典所述可否属实?”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目中空无一物。
“太子所述,尽数为实。”鹊一此时慢慢抬起头,吃力的望着他。她看见他毫发无伤,威风凛凛,如从前一样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他的身影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内心,她想要抬起手腕,却使不上力气;她想要辩解,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既然如此,便无甚可审。”伏华拂袖,走至天帝身前,忽然举起双臂画一大符,符成之时竟如太阳般耀眼。不等众仙询问,伏华将那符咒直直插入自己的心间。猛然间天昏地暗,雷声轰响,天地间狂风乱作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天帝吓得一跃而起,急忙上前道:“你这是何苦啊!”众神接连唏嘘不已,诚惶诚恐侍立两侧的仙人交头接耳不知所措。
此时只听伏华道:“是伏华扰了那穹顶,要千余凡人无辜惨死,自是我不费半身修为所不能容忍的!”伏华大喘粗气,手重重的按在心口上,不过顷刻间他恢复了常态,微微颔首,转身向群仙道:“传我令,玄女鹊一,滥用职权霍乱山海大荒,本尊替天道治其诛心之罪,以一千年元神空寂平天愤!”
此话一出,殿中此起彼伏震惊之声,却无一人响应。一众仙将侍在殿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鹊一何尝不是心中讶异?果真度过凡世间的点点滴滴,与他而言,不过白驹过隙,黄粱一梦。她曾以为若是自己真心所待,尊主或多或少都会对她有些许不同。无论做石心也好,弟子也罢,一介半仙能数千年如一日停留在尊主身边,她还是天道对她的网开一面,哪道竟然是落的如此下场。真身尚且无法保全,何谈修炼飞升、与尊主同排而坐?然而上天总是不辜负她的希望,与之背道而驰,相比之下的期盼和真心都显得可笑。
“伏华,你确是要诛我的心?”鹊一哽咽两声,淡淡的说道,一袭白衣叫血染的绯红,“我自认违抗天规,受天道责罚下贬入幽冥从不后悔,但我的心何错之有?”
伏华一身锦华墨袍,眉尖微皱。没有犹豫,他大手一挥,只见一道光劈在鹊一胸前,瞬间几道流光溢彩叫喊着被驱逐出她的身体——原是她的七魄被伏华打散,独留三魂支撑着苟延残喘。鹊一面色苍白,一动不动,浑身湿漉漉似要流汗,却又觉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双唇打颤。胃里如排山倒海宛如气息在体内乱窜,胸口一下下急促发紧似是要窒息,手指早已经没了知觉,腿脚打颤,双眼望不见一丝色彩。紧接着空气都成了累赘,她最终昏倒在九重天紫光宝殿前。
“传我令,”男子的声音如常冰冷,“玄女鹊一,废封号,除仙籍,永世不得入九重天界。”
······
又是刺骨的寒冷,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依然让她心惊肉跳。
“这本是你自作自受。”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鹊一听不清她的语调。那声音自遥远之处传来,却让她感觉近在咫尺。恍然间她的头一阵阵剧痛。她蜷缩着身体呻吟出声,却只感觉力气一点点被抽干。“你到底是谁!”鹊一大吼,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身体的疼痛最终唤醒了她,懵懂着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束束直入云端的艳丽飞霞。鹊一摸索着冰冷的地面,环顾四周——这是她熟悉的地方,这是她居住风銮殿时时常光顾的地方,这是她曾经从不畏惧的唯一能够伴着晚霞望月的地方。
然而,这也是叫神仙也闻风丧胆之地——断霞台。
“啧啧,玄女鹊一——不对,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呢?一个被褫夺封号削剥仙籍之人。叫你鹊一?······呵、尊主赐名,你更不配再用!”那女子浑身锦衣轻纱包裹,窈窕着向鹊一而来。“早在蟠桃盛会之时,你就该想到有如此一日,会死在我的手上了。”
“御楠?······”鹊一喃喃道,她自觉此事该叫人不敢置信,却感觉不到一丝动摇。但她的面无表情,却依旧能将御楠的怒火浇的更旺。
“闭嘴!你还敢直呼我的名讳!”御楠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对上她波澜不惊的双眸,忽然笑了,“果然这诛心之人就是与众不同,就好像关在一个结界当中,任你如何焦躁惶恐,都得不到半点情欲。叫我说,这责罚于你而言竟是赏赐一般,毕竟······”御楠松开鹊一,妩媚传情,“他是在名正言顺的告诫你,那颗心,他嗤之以鼻。”
鹊一听着,想要落泪,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她怜悯自己,因为左侧胸口空荡荡冰凉一块;但她也无谓,似乎御楠的话是真的,这世间再无他物能撼动她的情欲之牢笼。
“果然是你。那茹乔并不是凡人,而是你时常带在身边的那名女子。”鹊一站起身来紧盯着御楠,眉眼暗淡。御楠忽然恍神,似乎在质疑她是否真的再无情感。“我是再没了情欲没有错,但我却没失智,也没失忆。你在凡间做的那些鸡鸣狗盗的坏事,我定会睚眦必报。”鹊一字字铿锵有力,好像重石,一下一下击打在御楠身上。
御楠以为自己秘密暴露,唯恐被人听了去,忽然眸光闪出一丝阴狠,伸手拔出一把利刃,直直插进鹊一胸膛。鹊一躲闪不及受了她一剑,鲜血立刻肆意蔓延。御楠步步紧逼,鹊一的伤口一个接一个的裂开,她却不觉疼痛,迎着御楠的剑锋毫不退闪。紧接着,御楠唇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她骤然间改变攻击方向,故意刺空了一剑,在鹊一大意之时,挑平剑身,一鼓作气一把将她推下断霞台。顷刻之间,风卷云涌,天昏地暗,雷电滚滚,似是三界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