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释放一缕游魂，藏在九里的日记本里，挟于龟腹，被老乌龟带下山。
神不知鬼不觉。
本真的我，还留在堂庭山的山顶，那棵红果树下，盘腿闭目，凝神练功。
老象在红果树下转圈，伸鼻子，够果子，用鼻子卷着红果往嘴巴里送。慢慢地嚼，不急不忙。
天上的云缓慢地移动，投下不深不浅的影子，从老象、红果树、还有我的身上划过，缓慢地。风轻轻地吹，我的衣袂和红果树的叶子，就缓缓地摇。
这一刻，看着它们，我突然觉得：那个人的影子不是我，是老妖婆。
如果老妖婆肯活过来，我愿意做那棵红果树，哪里也不去，天天年年地等她。
我就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到底是不是真如传说里嚣张跋扈，又美得不可方物。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尽管她给我留下“泱泱”这样的名字。
她也从来都没见过我，可却给我留下“泱泱”这样的名字。
我以前不知道泱泱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想到这样奇怪的字。可后来我来到堂庭山，日复一日地在山顶看红果树，看云海浮沉，突然就懂了——我是在这一刻突然懂的：
泱泱，就是堂庭山顶的这片云海。
日复一日地浮沉、变换，一样，又不一样。
这时候，我的一缕游魂，藏在老乌龟的乌龟壳里、老妖婆的日记本里，不可抑制地流出泪来。但我没有出声，根本也没必要出声，就只是无声地哭泣。
无声地，感受老妖婆当年取这个名字时的心情。
我看到了，日记本上我的那泊眼泪里，显出“泱泱”两个字来。背景是云气翻涌，前景有结出红红果子的红果树，还有秃毛象环伺吃果子。风吹落一些绿叶子，“泱泱”的三点水微微地漾出波纹，很温柔的。于是我很想老妖婆，比任何一刻、任何一个人都想。
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我。
真是遗憾，我想，真是遗憾。
可后来我就打起精神了，因为更加明确了此行自己的目的。我想应不应战，那是老乌龟的说法。也许黑子在乎，但我不。我只是去和六合塔说清楚。它是六合塔，和我爷爷奶奶渊源甚深，又陪了老妖婆一辈子。我没有不要它，我只是不想求着它。
而如果，我是说如果，它真的更想跟着黑子，我也尊重它。可是我要跟它说清楚：我是我，妖界是妖界，我只代表我自己，代表不了其他妖怪，尤其是老妖婆。
尤其是老妖婆。
它和老妖婆的渊源，不管是不是老妖婆葬身它之下的那一刻就结束。凭它这样以为或不。总之那是它和老妖婆之间的渊源。就算老妖婆死了，灰飞烟灭了，我也绝不代表她做决定。
她是她，我是我。
尽管我无比想念她，做梦都想见到她。
可我就是要跟六合塔讲清楚：它如果跟，跟的只是泱泱我；不跟，离得也只是泱泱我。它和老妖婆九里的渊源，由他们自己分说，我无权插嘴。任何人都没有。
这些话，我原原本本告诉了六合塔。
那时候，它是黑子手里对着我的法器。他嘴里念念有词，意在把我收进六合塔，融成他修炼进化的灵丹妙药，也是他归化恶魔族、执掌恶魔族的见面礼。
我想，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再给我十个想象力果，我也想不出黑子变成恶魔的样子。
他头上长出一对角来，喷着红红的血火，像病丫头头上的对髻，别上两颗红果子。很滑稽，我真的觉得很滑稽。可是其他人都很怕他，把他当成又厉害又恐怖的大魔王。
于是他也很应景地，把眼睛变成红红的，两团血火。没了对病丫头的深情，也没了对我的厌恶，就只是机械的，两团恶魔族的邪恶血火。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就说六合塔的归属，让它自己选。而你，不必把自己变成讨人厌的恶魔族。你是黑子，你做凡人黑子就挺好，又合适，又得当……
“可是救不回情妹妹！”
他颤抖着、几乎是穷凶极恶地，打断我的话。
老仙儿说我爱病丫头，说我怜悯生命。我并不同意。可是对病丫头的死，我是难过的。也困惑，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挖了心头肉给她，还是救不活她。
临死前，病丫头曾透露她是死于六合塔之手。如今当着它和黑子的面，我决定认真求证，以解困惑。
可是黑子不许，说我虚伪，挑拨，恶意咒杀病丫头，看不得他们和美。
他误会我了。
虽然一开始，我确实看不得他们和美，一心想拆散他们，把黑子据为己有。可是后来，我剜心头肉、放他们走，甚至奉送六合塔，都是真心的。
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爱情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万妖山我的爹娘，我弟弟妹妹，和那些妖怪们头上悬着的那道雷，更令我提心吊胆。
爱情这种事，对于我，是酒足饭饱后的消遣。我没有情圣到把爱情置于自己的性命、自己家人的安危之前。
我是个很自私的小妖怪，做不到九里那样，为了她爱的堂庭君，心甘情愿死在六合塔下，灰飞烟灭。
老乌龟说，九姑娘不单是为堂庭君，还是为妖界，尤其是妖王四海。
那时候，天庭要她在我爹和老仙儿两者中二选一，她选不出，所以才自陨，保全他们，还有……
我不能同意，说天庭是逼她选，难道她选不出，玉帝老王八还真能让那俩死吗？老仙儿是他们自己人就不说了。
单我爹，那么厉害的妖王，从灰堆里一手复立妖界这事都干出来了，是老王八想弄死就能弄死的吗？这威胁根本就不成立！
所以，老妖婆自杀的决定真是老蠢给小蠢开门——蠢到家了！
恶魔族的老村长这时候冲出来，说请我来不是听我唠嗑的。还催黑子速速动手，他们阖族老小还在等六合塔归化，因为这决定着他们能不能、有没有实力向妖界复仇。
原来万妖山头顶悬雷，于他们，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还真是……落井下石、毫无底线的一群家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