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飘雪的冬夜,独自倚栏远眺,心中寂寞丛生。
记得去年的一个夏夜,应五尖山云林寺住持忠正法师之邀游半山亭,夜雨过后的五尖山格外静谧凉爽,我们在竹风松声、蛙鸣虫唱中一边品茶,一边论禅,看半轮山月从霁云后露出湿漉漉的脸庞,我突然想到了弘一法师的一首清歌《月夜》:
纤云四卷银河净,梧叶萧疏摇月影;
剪径凉风阵阵紧,暮鸦栖止未定。
万里空明人意静,
呀!是何处,敲彻玉磬,一声声清越度幽岭。
呀!是何处,声相酬应,是孤雁寒砧并,
想此时此际,幽人应独醒,倚栏风冷。
众人皆醉我独醒,在暗夜中醒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倚栏风冷,今昔何昔!大师也是寂寞的,但大师的寂寞,是高山流水的寂寞,是孤高灵魂的馨香,明月般皎洁,轻风般淡定……我起身徘徊,倚在半山亭凉意浸骨的水泥栏杆之上,在忠正法师的击节酬和下,轻轻地吟唱着大师的心曲,意念不其然的停留在“倚栏”二字之上。
倚栏,是不是古人安置寂寞灵魂的某种方式呢?
“凭栏独酌”总是与“登高望远”相对应而存在,志得意满时,便豪情可沽,于是登高望远,“指点江山,挥斥方酋”;但落魄之时,能“壮怀激烈、仰天长啸者”又有几人?
自古以来,有多少寂寞的灵魂,或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或是在明月高照的夜晚,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三尺栏杆,泪脸相照,密密地打着心灵的补丁?我沿着这个思路,又想到了几个爱倚栏的人。
卓文君可谓是美貌出众,才华横溢的绝世女郎。她曾冲破重重阻力,与心仪的人儿私奔异乡,她曾为了心爱的人儿,揉碎大家闺秀的尊严当垆卖酒,爱情在她的心中是多么的神圣,可是,让她为之抛家别舍的丈夫司马相如,从成都来到长安后,因官运亨通,渐起休妻之心。卓文君在家等了五年,可等来的竟是一纸无情,“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卓文君与丈夫别后的五年,无数次凭栏眺望丈夫归来,她的灵魂真个好似“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那份孤苦,能说与谁人听啊!卓文君的寂寞,是爱的挂牵,是相思的苦楚,是情劫,是心结……
在唐代,温庭筠算是个另类,他早年才思敏捷,以词赋知名,然屡试不第,又屡次大闹考场,晚年颠簸客居淮间,一生的飘萍落魄,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只落得一个游狎花间,潦倒落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无奈呀无奈呀!他要借一位高贵的少妇之口,诉尽心中事,“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思妇凭栏望着江上的帆影,然而无数只满载的风帆从眼前驶过,无一只载着她的郎君归来,只有江水悠悠流走。思妇有所希望,所以有所等待,然而他呢?他能等来什么?“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且罢且罢!此生注定只能倚栏幽叹了!温庭筠的寂寞,是怀才不遇的忿懑,是对官场黑暗的嘲讽,是玩世,是狷狂……
唐后主李煜在亡国后的一个春季雨夜,冻醒后凭着雕栏,回想起刚才梦里的欢乐情景,不禁泪流满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叹息了又叹息,李煜啊,你不要一个人凭栏了,虽然河山依旧但已物是人非。落花流水已随春天逝去,不可挽回,今昔之比就如天上人间之别,亡国之恨何时休啊!在别人的阶下,李煜似乎魂无所依,但如果没有改了朱颜的雕栏,那楠木温暖的纹理,如何与栏杆拍遍的瘦手相契?李煜是从依栏中找到了心灵的居所,亦痴亦狂,如泣如歌地拾回了一位诗人的尊严。李煜的寂寞,是亡国之叹,是追悔莫及的悲吟,是国殇、是离恨……
秦观在他贬官后重过洛阳途中重游旧地,倚栏极目,满眼惟是暝烟栖鸭,与昔日的歌舞欢宴,桃红柳绿形成强烈的反差,于是年华暗换,流水天涯的凄凉之情油然而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鸭。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柳永一生漂泊异乡,常常独自久久地倚靠在栏杆上,陪伴细风,守望春愁。“无言谁会凭阑意?”谁能理解我此时此刻凭栏的愁苦?于是想狂饮忘却这恼人的相思愁,然而,更多的怕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啊!又是一个秋天的傍晚词人伫立搂头,到处“红衰翠减”,“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面对此景,词人真“不忍登高临远”。为何?只因故乡遥远,而自己却浪迹萍踪,滞留异乡。“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妻盼郎归舟,却不知此时的柳郎也正在凭栏,且心中充满思念的愁苦!
从唐走到宋,泥泞的官道中,有多少个亭台楼阁,就有多少栏杆被摩挲得滑如温玉。从李景的“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到范仲俺的“明月高楼休独倚。”从欧阳修的“楼高莫近危阑倚”再到柳永的“无言谁会凭阑意”及秦观的“倚楼极目。”长亭连短亭,雨后斜阳,月落乌啼,迁客骚人们将驿路的青石板压出了多少岁月的屐痕,壮士思国,游子想家,怨妇思夫,寂寞无不将灵魂蚕食得千疮百孔!然而,正是那千疮百孔的灵魂,将那木质雕栏,妆饰得美仑美奂。于是,无论是在异国他乡,还是在天涯羁旅,寂寞的灵魂就有了依靠。
在这个飘雪的冬天,我就这样靠在阳台上,无数次地叩问自己,蜗居在城市的鸟巢之中,触目之处,金属的栅栏总是寒冷彻骨,人的灵魂能否突破现代文明的围追堵截?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常常在静夜中听见自己灵魂深处的挣扎。从灵魂的煎熬中,我听到了心的躁动,我突然明白,我们缺少的并不是突破,而是心的静守思想的沉淀,我们缺少的也并非温暖的木质栏杆,而是那一份倚栏的心。
原来,倚栏,并非灵魂的真正栖息,而是一种对生命的思考方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