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有时候和风景无关,只关乎同行的人。
前往船坞的路上,凉茶铺子是必经地。一大早,街上人少,大部人的人还没有上街来,好说话的妇人守着空荡荡的铺子,很无聊,前后打量着行人,只盼着有人能进来歇个脚。
惜年一行人路过时,妇人眼尖,瞧的准。
“大妹子,原来你是来访友的啊。”
“婶子好。”惜年心中叹气,嘴上忙问候。
“好好好,大妹子好福气啊,这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
君岚听的很高兴,大声的回答:“谢谢大婶。”
“哟,原来不仅长的漂亮,嘴巴还甜,许人家了没?”
“啊?”能一句话让君岚傻住的人,没几个。君岚是族里的小公主,哪里见识过市井小民,她从来不知道,有人刚认识就能问出这样隐秘的话来。
只见凉茶铺子的大婶又看了君莫违、楚风醉和萧飒几眼,越看眼越直。
“后头的三位公子许人家了没?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是婶子自夸,这涒滩上的姑娘,就没有婶子不认识的。三位公子,怎么要,要不要婶子给你们介绍几个漂亮姑娘啊?”
这回连君莫违、楚风醉、萧飒也是无语了,他们那么风雅的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话。
惜年听了妇人的话,觉得有意思的很,正巧她刚才因为君莫违的行为心有不适,想着不如逗逗这群风雅公子。
“婶子啊,你看他们这么漂亮,有的是姑娘倒贴,哪里还需要出动婶子?”
“大妹子,你这话都错了,你不知道有多少漂亮公子来找婶子做媒,还不是因为漂亮公子脸皮薄嘛。”
“哈哈……”惜年笑了起来,妇人真是个妙人,“婶子说的是,那您说说,这涒滩都有哪些漂亮姑娘?”
“想知道,先进来点壶凉茶啊。”
“……”好吧,惜年真是低估了妇人,这妇人可不是有了八卦就忘记生意的人。
“阿岚,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喝完凉茶再走?”
“啊?”君岚不知道怎么回答。
萧飒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惜年姑娘,所以她借着茶摊妇人来戏耍他们呢。
“婶子,我们着急赶路,等我们办完事情,再来你这里点壶凉茶,可好?”
“没问题,婶子这摊子一年四季,从不关门,记得一定来啊。”
萧飒连连拱手,示意君莫违和楚风醉赶紧走。君岚虽不知几位哥哥为何突然跑的这般快,但拉着惜年也跟着跑了起来。他们跑了好远的距离才停下来。
惜年最先笑起来,没多久,萧飒也笑了,而后大家都笑了起来。
“年姐姐,你和那位大婶很熟吗?”
“不熟啊,就昨天在她的摊子上喝了一壶茶。”
“啊?”小姑娘一时词穷。
惜年知道,对君岚他们来说,是很难理解这种普通人的生活,于是她对君岚解释说:“普通的妇人家,邻里间就是这样的热情,喜好聊些家产里短的。”
“哦,原来这就是普通人啊。”君岚又说:“年姐姐,你懂的真多。”
“毕竟我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普通人啊。”
“呃……”君岚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倒是一边的君莫违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阿岚说过,惜年上云雾山之前过的很惨,几乎足不出户,所以才会在初上山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可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难道她骗了阿岚?君莫违心中奇怪,面上不显,有些疑问,总能解开的。
闹过这一阵,惜年他们很快到了涒滩的船坞码头,尽管天色尚早,涒滩上已见许多淘金人立在支流中。
“这些人还真是执着。”君岚说。
惜年听的出君岚话里不以为意。“怎么了?”
“年姐姐,我说的是那些人。”君岚指着支流里的人。
“我知道你在说那些人,阿岚,是不喜欢那些人吗?”
“也不是,就是觉得挺烦的。”
烦吗?或许吧,大片的涒滩,本是人间难得的美景,可却被淘金的人,踩的七零八落。
“阿岚,他们只是太穷了。”
“穷?”君岚听不懂惜年的话。
“你出生在富贵人家,所以不知人间疾苦,这些你觉得很烦的人,大部分是些很穷的人,他们辛苦一年,所得不过几十铜钱。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富有的梦,等梦醒了,这些人就会散去。”
君岚当然听不懂惜年的意思,就连君莫违、萧飒和楚风醉也只不过能听懂,却不能理解。
“惜年姑娘。”萧飒说,“岚公主觉得他们烦,是因为失落一族已经下过通告,涒滩的支流里没有黄金,可他们不听劝,还是来了又来。”
“萧公子,这里真的没有黄金吗?”
“……”萧飒没有回答。他和君莫违、楚风醉彼时对视,显然惊讶于,惜年对涒滩有金子的疑问。涒滩上的淘金人也有疑问,可这种疑问,和惜年语意里的疑问不同。惜年的疑问,是一张略带肯定的疑问。
“年姐姐,这里是真的没有黄金的,我在这里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君岚说。
惜年笑了笑:“船来了,我们上船吧。”
惜年五人,沿着船梯,登上大船。这一次,和来时截然不同,来时岸上挤满了等上船的人,回时,却只有十来人上船。除了惜年五人以外,其余人,皆是一副老弱病残样,他们佝偻着身躯,扶着船绳艰难的登船。
就在大船离港时,有人敲响了君家的大门,正是失落一族,大长老的首徒,楚云帆。
“楚大人。”应门的是君家的老管家。
“岚公主在吗?”
“回楚大人,今日一早,岚公主领着客人去了码头。”
“码头?去做什么?”
“回楚大人,族长说,他们要乘今日的大船,离开涒滩。”
“什么?!”得知消息的楚云帆飞快赶去码头,却只见了大船的一点残影。他又迅速赶回族堂。
“师傅,出事了。”
“云帆,注意仪态。”楚云帆虽是大长老的首徒,但遇事不够沉稳,反倒不如比他小很多的君莫违。
“师傅赎罪,只是事情紧急,云帆才一时失态。”
“哦?什么样的紧急事情?”
“云帆奉师傅令,去君家接岚公主,却不想被告知,君莫违带着岚公主离开了涒滩。”
“叮——”屏风后有杯子落地声传出。
楚云帆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又迅速低头,他是知道的,师傅的屋里有个人在,但他从来没有见过。
“你确定?”大长老问。
“是君家的老管家说的,云帆赶去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
“吾知道了,你且出去吧。”
“师傅,不派人去拦吗?”
“拦?怎么拦?”
“我……”
“云帆,失落一族以外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平静的好地方。”
“云帆明白,云帆告退。”
楚云帆刚一退出大长老的房间,悯儿就急匆匆的从屏风后走出。
“悯儿,你慢点,当心身体。”
“阿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云帆弄错了,你先别着急,等我去确定一下。”
“这可如何是好?阿微,你说他们会不会有事?”
“悯儿,不会的,且不说阿岚,莫违的本事我清楚的很,他只要不随便惹事,婆娑大陆上能奈何他的人没几个。”
“可,万一遇上什么大能者?”
“悯儿,大能者都在静修,不会轻易出来的,你放宽心。”
“我怎么能放心呢?”
“这样吧,你在屋里等着,我去见一见另几位长老。”
“好,你快去。”
大长老要去的地方,是族里的禁地,也就是失落一族长老的潜修居所。君莫违是一族族长,突然离开族里,只怕不简单,大长老急需将这件事情告知他们。
失落一族的老长老们将要对君莫违等人的离开做出怎样的决定,君莫违并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未必在乎。他已经想明白,因为在乎而被紧紧牵制,如今,是该放下了,婆娑之大,远不是一个失落一族。
行路,许多人喜爱结伴而行,只因旅途寂寥,若只一人禹禹独行,未免孤单。旅途之上,如得遇君岚似的跳脱小姑娘为伴,那必然是一件极为有意思的事情,加之另有三位长相怡人,礼仪持重的公子作伴,更是增添十分的舒适。
上辈子的惜年大半人生过得偏孤寂,有过朋友,相伴数年后离散,有过伴侣,相顾无言后分别,有过亲人,寡淡抑或深爱后或生离或死别。
今日,有君岚等人相伴,这段热闹而快活的旅途,使她常思考一事,究竟自己为何执着于再活一次。
她如愿的再活,得了她人的性命,重新追求生的价值。然而,她到底要追求什么?放在往昔,她在婆娑度过的岁月已有半生之久,可她从未认真的去思考过。谷中寂寥二十五载,更多的是被囚笼所困,看似沉稳的姿态,其实脑中大部分时间是空白而执拗的,被囚的焦躁感圈住了深沉的思考,生的本能被抑制,又如何能思考生的渴慕?
惜年正站在大船的甲班上,来时一层船舱全是人,惜年便没有从二层楼下来过,回时,大船上只有十来人。此时,天色已晚,船上的人,连同大半船夫都已休息,除了守望台上站着的守夜人,也就两个掌舵的船夫。
夜色下的经水很美,今夜无风,入夜前船长让人收了帆,本该慢悠悠的船,行驶的速度却不慢,惜年猜想,船里应有不少灵石,可供船只在无风的时候航行。船体推开的水波,荡漾成一片极美的波涛。
惜年正看得入神,却听到身后有人。
“惜年姑娘?”
“棠舟?”
“姑娘好兴致,夜深独自赏景。”
“让棠舟笑话了,我来时晕船厉害,所以未曾好好看一看经水,又怕明日再晕船,就想着今夜看一看。”
“那姑娘看的如何?”
“极好,可惜,夜色单薄了些。”
“单薄?”君莫违望了一眼天空,天上无云,月色明媚,哪里寡淡了?
惜年知道君莫违不懂她的意思,婆娑的夜空,只有一轮不变的明月。她的上辈子,有的天空和这里截然不同,但那时只觉平常,月圆或月缺,星光闪耀或星辰寥几,她从未真的在意过。如今,却在一方异土之上,怀念的紧。
“是啊,你看,如果月色能多变,如果月色之外,再有些星光,会不会更美呢?”
君莫违不懂月色如何能变,亦不知星光为何物,但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如果真的如此,这夜色一定会更美。
“喝茶吗?”惜年问君莫违。
“好啊。”
惜年取出那套大长老赠送的茶具,君莫违一看,就知是套不错的法器。惜年递了一杯热茶给君莫违,自己也倒了一杯。
君莫违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在想,好奇怪的姑娘。初见时,不觉是个平常人家的女子,可今早市集上的一幕,又觉是出生平常。现在,月下品茶,又觉白日只是错觉。所以,这个叫饶惜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各怀心思的两人,安静的站在甲班上,品茶,赏月。
惜年正觉得是不是该回舱睡觉时,君莫违骤然伸手将她扯离甲板。
“怎么了?”惜年问。在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已经先于浮现,有一根细长的,像是章鱼触须的东西,从水里伸到了船的甲板上,若非君莫违眼疾手快,惜年已被触须扯下水去。
“是千张。”君莫违说。千张是一种生活在水里的猛兽,因生有许多触须,好像千万条一般,被人称作千张。千张性喜暖,所以在南方的水域更为常见,无风的时候,千张常出没近水面的地方,所以偶尔会袭击水面上的船只。
“惜年姑娘,甲板上危险,你先进船舱。”君莫违说。
惜年确实不知如何应对,与其在甲板上给君莫违添麻烦,不如退去,不过走之前,她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棠舟不才,对付千张还不至于。”
既如此,惜年迅速退到船舱内,刚进去,便瞧见两个守船的船夫,靠在舱板上瑟瑟发抖。
“你们……”惜年没说下去,是觉得没必要,千张这种东西,对普通行船人,遇到就是死。“怕的话,躲进去点。”
“进去也是死啊,客人。”
“有我们在,死不了,进去吧。”
“真的吗?客人。”
“我们是修行者。”
船夫颤颤巍巍的往船舱里爬去,一边爬一边磕头,感谢苍天保佑,保佑修行者可以斩杀千张。
惜年没有退,她立在舱门口,看君莫违如何应对。
君莫违立于甲板,右手抓住千张的一根触须,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触须端有火烧起,一直沿着触须烧下去,烧红了船下半片水色。
难道君莫违修的也是离道?
惜年走出船舱,回到君莫违身边,望了望水下的红色。道火虽猛,却不会烧毁船体,只见被离火烧着的千张化成一团红光,渐渐沉入水底。
“棠舟,厉害。”
“惜年姑娘过奖。”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