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儿跟李明一边四处转悠,一边聊着。这时候,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那妇女朝富儿大声喊道,富哥,进屋喝口水吧!
本地有个习俗,熟人来到家门口,主人不打招呼,是主人不懂礼性。而熟人不进屋,则是瞧不起主人家。所以,经常会听到这样责怪人的:你要不得!从我家门前路过,不进我屋里来。或者是:你要不得!从你家门前过,不叫我进去喝口水。
所以听到女子的喊声后,富儿赶忙掉头,带着李明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
李明从没见过这位妇女,但是这位妇女说他很早就知道李明的大名。平时村里人在一起议论的时候,经常会谈到本村那些读书读得好的人。特别是那些家里很穷,书又读得好的人,自然成为了她们教育孩子的榜样。李明就是这样被后来的很多人知道。
这位妇女名叫巧珍,是外村嫁过来的。如果按辈分绕来绕去,她的辈分要比富儿高,但她说,年纪一般,辈份一栓。富儿比他大很多,所以他就称富儿为哥。
李明对巧珍说,哎哟,太惭愧了,亏你还记得我,夸奖我;可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没当官,没发财,太让你失望了吧。
巧珍一边端水给李明,一边说,你别这么谦虚,我就羡慕你们这些会读书的人。
富儿对巧珍说道,人家都是羡慕像你们这样的有钱人,你却说羡慕会读书的人,会读书有什么好?又不赚钱!你这分明在说假话。
巧珍朝富儿背上猛地拍了一巴掌,说,富大哥你又乱说话,我家哪有钱?
富儿没理睬巧珍,而是手指着巧珍对李明说,她的男人叫志林,在外面搞建筑工程,一年赚几百万。
那是的!富儿话音刚落,巧珍又大声叫了起来,说,富哥,你是没啥事好说的吧?一年几百万,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
巧珍口头上责怪富儿,从表情上并看不出丝毫责怪的意思。相反,李明倒觉得巧珍的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从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上能看出这一点。是啊!如今就这样,即使她的男人真的一年没赚几百万,你硬是要说他赚了那么多,她听了还是很开心的。夸人有钱,夸得再大,都是恭维话,人们爱听。你要是说人家穷,可能真的会得罪人。如今的穷人不是怕自己穷,而是怕你嫌他穷。所以有些人明明穷,却总要装成富人。
巧珍倒完水后,进屋忙自己事去了。李明和富儿接着聊。
李明指着一个地方对富儿说,诶,这里原来是学校的地,上劳动课时,老师带着我们来这儿锄草、浇水,种出的东西最后到哪里去了?我们并不关心。因为不懂事,还想不到这个问题。后来有一次放假,我们塆的一群小孩在学校后面空地上玩,听人说老师们正在加餐,吃的油条就是学校地里的麦子做的,都非常气愤。有几个年龄稍大点的,带着我们一起编了一段顺口溜,大家学会后一起对着学校喊:一二三,三二一,学生做给老师吃(qi),还说你劳动不积极,打得你眼泪往下滴,等等。老师们都在学校,我们塆的土元老师突然冲出来撵我们,芳儿和玲子两个女孩子跑得慢,被他抓到学校,可能每个人挨了几巴掌,出来后,我看见她们都流着眼泪。
富儿笑着说,你们造反还不是学校教的?这倒好,首先造自己老师的反。
李明说,是啊,我们读小学基本上没有读什么书。学校只重视思想教育,不重视文化学习,学到的文化知识很少。学校对我们的教育都是跟形势相关,报纸上讲什么,我们就学什么。各种活动倒是特别多,什么接受再教育啊!参加批斗会啊!忆苦思甜啊!等等。回来后就写感想,写感想也就那几句原话。我们还学唱歌、跳舞,给社员群众表演节目。我曾经就当过一次主角,在大队礼堂里连唱带跳表演过一次,至今我还记得那首歌中几句词:“---菜地的虫子又是谁除掉,看着黑板咪咪笑,大家都说不知道---。”我们扛过红缨枪,带过红领巾,箍着红袖章,威风凛凛。——所有这一切,在懵懂的童年岁月里,是多么的新奇、多么的刺激!
李明越说越激动,仿佛回到了童年。富儿认真地听着他说,就像在听一个好听的故事一样。李明忽然话锋一转,看着富儿说,哥呢,其实那时我们年纪小,根本不懂什么。就连老师说“孔子与孟子穿一条裤子”,我们都理解不了,都觉得好笑,还要缠着老师问:老师,一条裤子两个人怎么穿得下?弄得老师不知如何作答。
李明的兴致很高,说话的声音大了,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他边比划着边对富儿说,因为大家都不读书,所以教室里总是闹哄哄的,特别是年纪大的老师上课时,管不住学生,纪律更差。记得有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是快退休的何教师。岗上塆的强龙调皮捣蛋,不服管教,何老师实在忍无可忍,将他暴打一顿,从教室门口沿着讲台一直打到里面的窗户那里,两手交替着打,打得强龙嚎啕大哭。打完后,强龙不哭不闹了,何老师也没事,继续上课。
巧珍听到李明说这些,就走过来插话道,这是那时,要是搁在现在啊,家长一定不会放过老师,他可能会冲到学校去打老师。即使不打老师,至少也会去告状。学校和教育局一定会处分老师,说不定这位老师可能被辞退哦。
富儿也说道,诶,是的,以往的人不护小孩,都认为老师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家长还叫老师打小孩。小孩在学校被老师打了,不敢回去跟大人说,大人要是知道了,还会把小孩再打一顿。
李明说,我们小时候,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被家长打过。我们小孩之间也会打架,所以我们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但我们从不叫痛。家长看见了就骂我们,说我们身上长的是“狗肉”,所以不知道痛。我们每个人,至今还能在身上找出那些年顽皮时留下的伤疤。哪像现在的孩子,有吃有喝,娇生惯养,稍微说他两句就承受不了,就去跳楼。
李明接着说,由于没有学习上的压力,玩,就成了我们上学的主题,从上课玩到下课,从学校玩到野外。每年开学时,我们把新课本和作业本装进书包。到了放假后,书包里面基本上是空的。书和作业本被我们一个学期以来慢慢撕光了。撕下的纸被我们扎成飞机或者做成纸碑玩,有时候跑到田野上,用书纸引火,点燃田间地头的枯草。看着熊熊燃起的大火,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冬天,我们还经常提着“烘坛”到学校,把黄豆放在“烘坛”里面烤,然后抢着吃,吃得满嘴黑糊糊的,满教室飘着豆香味。我们不读书,老师、家长们也没有强迫我们读书。大人们心里都很清楚,我们这些普通农家孩子,能认得几个字、识得几个数就行了,读得再多都是浪费。家长们盼望着我们快点长大,成为劳动力后,好为家里挣工分,减轻家里负担。然后,我们一辈子就跟他们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守着三分地,娶妻生子,直到终老。
富儿端起杯子,喝一大口水,对李明说,那个年代不重视读还有个原因,就是农民的孩子基本没有什么出路。不像现在,想干什么可以去考啊!那时对于农民的孩子来说,最好的出路就是当工人,但是招工的指标很少,好不容易分到大队来,也是优先大队干部,不会落到我们这些普通农民身上来。所以,那时流行这样一段顺口溜:干部的儿快快长,长大进工厂;社员的儿快快长,长大搞“双抢”。
李明说,是的,当工人比农民强,不经风吹日晒,旱涝保收,有吃有穿。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当了工人后,下一代还能接班,世世代代不用过种田的苦日子了。
李明长出一口气,说,幸好,我们只是耽误了小学阶段,恢复高考后,我们上初中,赶上了机会,这才实实在在地学到了一点东西。我们真的要感谢***,是他的改革开放政策,把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解放出来了,让我们得到了公平发展的机会。我们学到了文化,获得了知识,跟上来时代的步伐。
富儿说,所以时代很重要。我要是小时候有书读,我也能考上大学,现在也是个文化人。
那边的巧珍连忙说道,我相信,富哥你这么聪明,读书成绩一定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