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腊,万物泛寒。
此间,是入夜前夕,海天一色透露出泛雾的昏暗。
此地是北境,那个传说中古老的不能再古老的前军事要塞。
而这里则是北境宏城外的黑河通天。
历经千百年风云的北境,陆地都是大荒,未曾开辟,且确不占多,而黑水河横贯镜玄大陆东西,将文明与荒川划上结界。
相传,黑水河比之北境之地甚至还要久远与神秘,黑水河之内,是一方世界,而黑水河之外,则是神魔之渊。
……………………
是夜,恰逢黑水河上烟波浩渺、黑云压城。
而江面上却赫然出现了一个孤寂且疲惫的中年身影。
这身影步履维艰,正一步步的冲那静如黑镜的水面行去。
在天黑的北境是见不了人的,十数年皆是如此,这是惯例,而倘若见到,那出来活动的只有恐惧与骇物。
一般说来,在如此黑雾纵横的晚上,凿碑匠们在海上打磨了一天石碑后早就回城躲进媳妇儿的暖被窝中,而他范无救,却是不知道到底想要干嘛!
黑水冰冷,万籁俱寂,长夜漫漫!
范无救佝偻着身子从浅湾走向水面,空气中只有他在黑夜中蹚水的声音以及他每走上三两步就一阵急喘甚至是猛咳的声音。
范无救整个像是搁浅了许久的水鬼,时刻都有倒下的可能。偌大的浅滩混同无尽的黑影一点点的被拉进他身后的深渊。
…………
在范无救的正前方,浅滩的尽处,冰冷的潮汐正无情的拍打着屹立百余年之久的青叶港,而那港湾码头上,一盏古老的祭火坛还在经年不息的烧着赤焰,似在诉说着当年之事。
此时,那祭坛之下,正笔挺的跪着一名少年,少年落魄且寒酸,只是眉宇之间才泛出坚毅与执着。
他单薄麻衣披身,浑身透着细微的雾气,冰冷的夜正在一点点升华他体内最后一丝热量。
北境的天极冷,如果天色再亮一些,不难瞧见水面上那一层层都是薄冰渣子,寒意的确袭人,但却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陪伴少年的,只有无尽的黑夜以及青叶港上那最后的几十只渡鸦。
不过,渡鸦们并不怕人,它们齐齐停歇在离少年约莫丈远的码头甲板上,两只灰白眼白中那颗空洞的黑色眼球不停在脑袋翻转下盯着那名少年,与此同时,它们的嘴中时不时的还发出几声瘆人的异鸣,似是对接下来的一场盛宴的急不可耐。
如此星夜下,对于渡鸦而言,活人的气息已经太久未曾嗅到???
遥记得上一次闻到活人的味道还是在三年前,那一天,天还未黑透,为了捕到一条十多磅重的町蓝鱼回去跟婆娘孩子过个美满年,那渔夫老陈忘记了时辰。
虽然最后他终于熬死了那个大家伙并费尽全身力气将它拖上了船,可他自己也几乎像是走了一趟鬼门关。
老陈为了捕鱼忘了最重要的禁忌:“黑夜见不得血腥!”
那一夜,老陈捕杀的那条町蓝鱼的力气很大,老陈甚至被拖行了好几十海里,为了捕到町蓝鱼,老陈的鱼叉被带进了水里,而他的一双手也几乎都被缚着町蓝鱼的绳索磨的只剩下白骨。
所幸,那个大家伙也有力尽之时,最后终于忍不住浮出水面换气,而老陈抓住时机用浆板把它脑门儿拍了个稀碎。
老陈记得,那天的海水很红,小舟周遭两三丈的范围几乎全是血水。
那个大家伙最终还是没了动静,那一刻,老陈似抹了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的笑,看到收获,老陈感到无比的自豪,他想,光是这家伙就足以让他一家子享受大半个月的甜蜜时光了,至少,接下来的这半个月他也不用再出海了。
“你的死是值得的,你为我糟糕的生活增添了食粮,这让我得以在婆娘面前炫耀,看,老陈收拾了一个大家伙,它是多么的强壮有力…………”
看着海面上狰狞的町蓝鱼尸体时,老陈不禁喃喃自语,心底欣喜。
老陈是抱着敬畏之心的,可当他想起有些事儿的时候,他畅快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愁绪,因为他受伤了,虽然他得到了这一切,可是一双手变得就跟白骨爪似的。
水面凉意袭来,老陈疼的更加龇牙咧嘴了,此时他再定睛一看,身上满是鸡皮疙瘩。
其实这样的疼,老陈也是受得了的,可他看了看自己的白骨爪心底便没来由的想起婆娘来,这双手还能用么?
好像没以前那般活泛了,而且骨架在脑子的驱使下也没太多的感觉,尤其是其间还有些烂肉夹杂在骨架中间让老陈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老陈担心这事儿比手上撕心的疼还要来的更关注一些,他边想着边开始把双手泡进海水里,黑水冲刷着老陈一半骨一半皮的双手,老陈看到这里,揪心无比,仿佛生无可恋,以至接下来,他也不再去关注那条町蓝鱼的尸体了,只是默默的蜷缩在船尾的一角,形同孤鬼。
没了浆的小舟是能够自己借助潮汐的推力返航的,可一路上的老陈尽想着手感忽略了时辰。
…………
小舟最后靠岸青叶码头时,老陈疲惫的连爬上码头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还要把那町蓝鱼的尸体挪上来搬回家。
那时的老陈瞧见那死鱼的尸体就来气,再者由于手心没肉便就没了摩擦力,这使得老陈几次三番还没将町蓝鱼的尸体弄上岸来,而他自己倒一屁股倒在了码头上,恍惚间竟然有种再也起不来的感觉。
“天杀的,今夜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那时斜倒在码头上的老陈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他不曾注意到,这码头上几时多了这么多的“不速之客”—码头上的渡鸦。
渡鸦们准是被町蓝鱼和自己手上的血腥气引来的?这刺激的血腥味实在太重了,几乎弥漫了整个码头,老陈用力的嗅了嗅,那些渡鸦似乎也叫的更欢了……
老陈越发觉得不妙,他还想要挣扎,可才发现之前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他用力喝斥,却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
老陈开始绝望了,他艰难的提起右手去驱赶渡鸦,可他这一动作在并没有力量的支撑下看起来更像是喂食。
无所畏惧的渡鸦明显能够察觉到了老陈生命力的衰竭,而当老陈扬起右手时,那群渡鸦一度以为老陈是在给它们投食……
其中一只渡鸦胆大妄为,它非但没有被驱赶,反而更是落在了老陈扬起的右手上,老陈没有力气甩开它,只得眼睁睁的看见它啄向自己右手掌心的碎肉…………
老陈连疼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变得麻木而呆滞!
而接下来,那先上来的渡鸦继续啄食老陈手上的肉,吞下的同时还冲身后的同伴吱呀几声,一时间,更多的渡鸦冲老陈身上飞来。
瞬间,老陈和那条大鱼都被黑色淹没了,空气中只有叽叽喳喳的渡鸦哀嚎声。
渡鸦们的整个蚕食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消片刻,码头上便只剩两滩白骨摆在那里,好不瘆人。
关于老陈的故事,跪在码头上的少年在事发第二日就听到过,只是此时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直直面对这群丑陋的家伙时心底还是会恐惧。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反悔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跪的太久,身体都已经是麻木了,这样冷的天,他都不知道自己从之前几个小时开始就都没有发抖的迹象了,现在他就是想动也动不了。
“范……淮,死便死了,就当是去与母亲团聚,他范无救不回头,我当真便不起身。”
“我倒要看看我范淮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他到底管是不管!”
少年的话好像就跟他的心一样冷,此时,他的目光,就跟码头上停歇着的十几只渡鸦般,冷冽且怨毒。
而一说完,自称范淮的少年便继续将目光投向远方,死死的盯着黑河里的那个身影,那正是范无救。
…………
于范无救而言,浅滩是那样的偌大,他每走几步,便停下脚步朝前方望去,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仿佛那前方有他一直在寻找的良药般,使得他尽力向前,使得他愿意抛弃一切。
只是他的身体好像愈发的力不从心,似是每走一步,他的生命力都在剧烈流失一般。
可事实是,前方漆黑如墨,除了凛冽的潮汐声,便只有水面上那些跌跌撞撞的墓碑林。
…………
话说另外一面,在不觉间,范无救已经走到了聚龙湾上的皇后陵!
北境人都信,皇后陵是神魔陵园,活人禁地,但他范无救此时似乎却好像并不在意那些。
范无救对于恐惧与死亡表现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他更像是将死之人!
皇后陵墓中的那些墓碑随着潮汐的飘摇,折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使得范无救要去的尽头,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门,但范无救依旧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相反,他选择进入了海上陵园深处。
…………
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间,范无救已经来到了皇后陵园的中心,此时,潮水已漫过他的膝盖,而他也终于不再向前而选择驻足在那里。
…………
上百座几丈高的墓碑把范无救显得那样渺小,他驻足在墓碑形成的一道道黑影里,边吃力的喘息着边张望着周遭的一切。
这一刻,世界很静。
范无救抬头侧脸,像是在聆听墓碑里的天魔怨语,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这一刻,范无救仿佛陷入了亘久的沉思。
…………
时间在沉寂中滑过,范无救这一站便是半刻。
一刻……
一个时辰……
直到范无救在这里足足站了六个时辰,他的腿开始跟他那张几乎没有任何生机的脸一样变得无力,瑟瑟发抖,几欲跌倒。
但范无救还是想坚持,尽管他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他很执着,他用手在水里搅了搅,而后用黑水河里的水摸了一把脸。
这样一来,精神是好些了,但身体的无力反而更加明显了,这使得他不得不把整个身子挪到旁边的墓碑上,靠着巨大的碑壁也才稍微支撑下来。
不过他还是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
“您这是在等谁呢?”
“是等当年的皇后还是特地在等我?”
未见的其形,先闻的其声,这说话的神秘人物,像是潜伏在大地(这黑水河的底渊)。
这声音听起来古老无比,似比镜玄大陆还要久远的多,而伴随着他轻缓的语音,那黑水河整个水面似乎都在颤抖。
“等风往南吹,顺便也等您!”范无救道。
终于,当那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十几年古井不波的范无救眼中出现了一抹精光,但也是稍纵即逝。
“哦?”对于范无救的话,那个声音似乎有些疑惑—“风会往南吹么?北境难道不是只有北风?”
范无救继续道:“这北境的北风实在太过冷冽,一吹便是十六年,眼下,我这骨头都给吹散架了!”
“哎!我是老咯!到头来,却连一副陵墓都没有,就只有自己往死人堆里爬,看看此处可有谁愿意和我做个伴?”
…………
“作伴?感情您老是要来此处找一陪葬之人啊?”
“可是谁又敢和您作伴呢?”
“您可是无冕之王,天之逆子,剑圣,帝十三,范无常,阎魔…………”
“要我说啊,别说是这聚龙湾,就算是整条黑水河,您老今晚也不会找到那个人的……”
“不信?您闻闻?您看看?”
“您以为黑水河的黑雾便只是黑雾?”
“不,这是煞气,滔天的煞气。”
“回想现在的整个北境,十年前那也是云开雾散,可现在的黑水河啊,光是江上的雾气都能杀人,前些年啊,江上零星还是有些人的,现在啊,鸟都没几只了,就连渡口上最后的那几只鸦,都是等着食人肉的。”
“而这些啊,可都是您的功绩,您说说,您这样的,别说是活人,就连死人,那都是不敢和您睡同一块木板。”
…………
“那又怎样?”
范无救听着那个声音道出的这些话,显得不耐烦,许久未出声。
那刻,他只是淡淡的看着这片天、这汪水,许久后,范无救才边摇头边喃喃道:“不够,还不够!”
…………
等到说这话的时候,范无救似是变了一个人,仿佛瞬间就被拉入往事,十几年前的往事,那时,此河还不叫黑水河、此湾也不叫聚龙湾,而这聚龙湾上便更没有皇后陵这一说。
那么云水河为何易名被称黑水河、这海湾为何又被易为聚龙湾呢?甚至还就地建了个海上墓葬场唤作是皇后陵呢?这事儿大有说头……
至今,范无救已记不起当初的诸多细节,只记得那日之战可谓是遮天蔽日、鬼哭狼嚎。最后整个事件也以白皇后的死终了。
那次战役后世人史称“黑水河之役”,至今诸多古书仍有详细记录,而自黑水河战役之后,整个北境再无云开之日,整条云水河变成了黑色的河、而整个海湾再无盘龙。
黑水河一役后,正道大衰、龙族几乎覆灭、当今仙楚白皇后殒命、甚至连天下第一盛名的范无救也被冠于“阎魔”之称。
可这一切似乎只是才刚刚开始,有人将大道撕了一个口子,想要从这口子中跳出五行之中三界之外,然而范无救却认为也会有人站出来将天地变为囚笼、将万族变作他的奴仆。
这绝不会是最后的结局!
范无救常常会做这样的感慨。
…………
“渡口祭坛处那跪着的娃子可是您的儿子?相行十数年怎从未见过他?”
黑水河下的暗影再次言语时将范无救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提起范淮,范无救树皮一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神情。
他只是轻微的叹息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道:“消失了十六年,十六年后的他突然说想给天下人都评出个对错…………”
“这话是码头上的那个少年说的?”
“他没说……可是他想那样做!!!!”
…………
“给天下人分对错?那是需要大本事的……不过……年轻人有些志向那是好事!”
“你觉得是好事?”
“那曾经的那些事儿那些人他们可有对错?他们可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这些年来,不一直都是您老人家在给他们做论断么?”
“所以啊,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说他能行么?他将来能应对千夫所指么?更何况……他已经都被废物了……”
“您说他不能修行????”听到这话,与范无救对话的那人突然有些惋惜,但语音的末端,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过了许久,那个声音又才响起。
“您老先前说今夜到此既是为了等南风也是为了等我?”
“莫非您老人家今夜也决定要审判我了么?”
很明显的能够听出,与范无救对话的那人再次说话时,言语之中尽是惶恐,他似乎在担心着什么,这或许与范无救的来意有关。
“我能判阴阳,但绝不是为此而来,我来,仅仅只是想和你讨论一下这事儿的结局,你我其实都清楚,当初黑水河一役不过只是这纷争世界的开端,不是么?”
“我只是一枚弃子……”
“我哪有资格同您老人家指点江湖与天下?”
言及当年之事时,那个与范无救对话的声音沉默了好久,好久后,他才落寞的道出了这一句,他的话中,尤其说到弃子二字时,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
“好一枚弃子!”
听到这话,范无救整个人突然冷了起来,而后的他更是愤然道:“若不是你这枚弃子,当今龙族怕是已经都灭族了???”
“可是……可是八部天龙都已经陨灭了啊……”
“一夜之间,全毁了、、物是人非……当初的丰功伟绩、、而今也不过是人手中权柄罢了、、”
与范无救对话那人,此番再与范无救争辩时才发现自己的言语竟然带着哭腔,那将是他永远的痛。
范无救能从他的言语中听出深痛,因此二人沉默了好长时间,末了,范无救才沉沉叹了一口气,而后语气坚定的道:“所以,今夜我们的谈话应该有个结果。”
与范无救对话那人明白范无救内里的意思,只是他还不明白范无救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不过范无救的话倒是打开了他的心。
毕竟,谁也不是局外人……尽管他是弃子,但他的命运还是被死死的拽着,这一点他是明白的。
既然范无救是有心而来,那我倒不妨听听范无救怎么说,毕竟,范无救确实是天底下都值得崇敬之人,再者说,范无救想要审判何人,即使是大罗金仙,恐也在劫难逃,更何谈他了?
此番,那与范无救对话之人这般想着,便开门见山对范无救道:“您老的意思指的是码头上的少年将是这一切的结局?”
范无救未曾应声,只是转头瞧着远处码头上的范淮凝视许久,而后默默点了点头。
范无救的动作让与他对话那人心里明了,后者见到后平静道:“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您老不妨直言,我不会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