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以死相逼,他不能不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绝于眼前。
可是,与银杏陌路,他又何忍!
两难之下,他就这么消瘦下去。唯有在银杏树前不停道歉,甚至痛哭。
既难过,而绝望,仿佛世界崩塌……坚持的信念被剥夺,心爱的人在眼前却无法相视,无法言语,无法厮守。
哪怕他要和她告别,她也无动于衷。
阮怀山在树下跪了一夜,不知何时失去意识,昏然睡去。黑暗中,脸上似乎有一阵冰凉的触感,像是眼泪,像是抚摸……
次日。阮怀山从梦中惊醒,第一眼却是看到他的祖母。
蒋氏淡淡瞥了他一眼,“醒了,正好,你过来。”
阮怀山看到祖母身后还站了另一个人,是城北的张木工,手上持一把斧头,另一手摸着山羊胡,用一双眯得细小的眼睛盯着他身后。
他猛然一惊,忙在蒋氏面前跪下,“祖母,您这是要干什么!”
蒋氏冷哼道,“我倒想问你哩,你想干什么?”
“每日来这荒废时间,还敢夜不归宿,就算日后成亲了,心思也全不在家,以后家中,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
“我今日便将这惑乱人心的妖树砍了,下山后,你就给我乖乖成亲去。”
阮怀山脸色苍白,对她伏地一拜,发出沉重的叩响,他颤声恳求,“祖母,不要!求您了!”
“这不是银杏的错,是我,全是我……”
“我已答应了成亲,求您放过银杏!”
蒋氏淡淡地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银杏树,一如既往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我意已决。你让开!”
阮怀山一动不动,仍悲声恳求,“祖母,哪怕是看在我爹娘的份……不要毁了这里,求您了。”
蒋氏安慰道,“怀山,你怪祖母狠心也好,祖母必须砍了这树。况且银杏没了,可以改植梧桐。你何必非和银杏过不去?”
阮怀山苦笑一声,“祖母,不是我和她过不去,而是您和我过不去。”
蒋氏脸色陡然阴沉,“你说什么?”
阮怀山从地上拍拍袖子站起来,在银杏树前一挡,对他祖母面色决绝地道,“今日,不,今后,您要想砍了银杏树,就将我一道砍了罢!”
蒋氏怒笑一声,“好小子,你想反了不成?祖母将你辛苦拉扯大,就是让你帮着外人对我以死相逼?”
阮怀山凄怆一笑,“祖母,您何尝不是对我以死相逼。”
蒋氏脸色霎时变了变,由青到白,最后转为怒火中烧的赤红。她连连冷笑,“好啊,当真是好的很!张木工,去将树砍了!”
“我看你如何阻拦!”
张木工闻声撸袖提斧上前,阮怀山额上青筋浮现,冲过去欲夺走他的斧头。但毕竟没有木工膀大腰圆力气粗大,张木工轻而易举将他推开,举起斧头,对着树干使劲挥下——
“不要!!”
阮怀山双眼赤红,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将脑袋挡在斧头之下。
蒋氏顿时吓得尖叫一声,张木工来不及收手,只能眼睁睁任斧头往阮怀山头颅劈下……
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停顿。惊恐的、愤怒的、诧异的神情定格在各个人脸上,而地上的所有银杏叶狂舞起来,将阮怀山重重环绕,张木工和斧头则被金叶带起的旋风震翻。
无数的金叶,像一面高墙似的,在阮怀山身边旋转飞舞。阮怀山傻傻地立在原地,突然,在重重杏叶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倩影……
阮怀山喉咙一紧,一声“杏儿”就要唤出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想踏出,可是旋转飞舞的金叶既保护了他,也将他禁锢。
白杏儿对蒋氏躬身一礼,“见过老夫人。”
蒋氏惊魂未定,脸上都是惊惧苍白之色,望着白杏儿,嘶哑道,“你……你一直在此?”
白杏儿垂下眸,淡淡道,“杏儿谨守诺言,未曾再见他一面。”
蒋氏看了看阮怀山,再看了看白杏儿,喘了喘气,略微定下神来,问,“既如此,我让他成亲,想必你也没有意见了?”
白杏儿眸光微颤了颤,仅迟疑一瞬,语气冷淡道,“既无缘相见,自当放手。您带他走罢,以后再不要来。”
阮怀山神情一滞,愣愣地望住她的背影,眼泪不知觉流了下来。
祖母对他说过一百次不许上山,都没有她亲口说的这一句,再不要来,更伤人……
蒋氏终于放心,见杏叶停歇落下,阮怀山失魂般跪倒在地,轻声一叹,过去将他扶起,“怀山……”
“祖母,不要说了。”阮怀山眼中沉痛难当,苍白的嘴唇颤抖不止,“我们走罢……”
白杏儿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由始至终未对阮怀山说一个字。她定定地站着,与他们擦身,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着下山,逐渐远去……
阮怀山不想回头,不敢回头,终是忍不住回头。似乎仍是记忆中的样子……遥远的银杏树在金秋的阳光下烨烨生辉,纷扬的落叶随风飘荡飞舞,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像是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雨中的少女似乎也在回望着他,可是他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恐怕,此经一别,两宽。
……
阮怀山才下山,便大病一场,日日咳嗽,缠绵病榻。而且一提起笔就会手颤,再也作不了画。
如此一来,镇上人都传他被妖气侵染,受了妖精诅咒云云,对他一家避之不及。阮怀山的亲事便暂时被搁下。
阮怀山担心祖母迁怒砍树,便要求她每日都要派小童采一枚杏果来。那棵银杏树上的果子,最是糯甜,无可替代。每次尝到那一点点的甜,心中之苦就得以暂时疏解,久而久之,病情也逐渐好转。
然而,病未愈全,杏果出了问题,不仅寡淡无味,而且越来越苦。
阮怀山一遍遍问那小童,“你确定是在那颗银杏树摘的,没有错么?”
小童连连摇头,“我没骗人,确实是那颗银杏。你不知道,它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呢,它好像快枯啦。”
阮怀山一怔,胸中闷痛,忽然又低头咳了起来,断断续续,不能停歇。帕中隐隐现了血丝。
蒋氏请来郎中,而郎中为他诊脉后却束手无策,“这,这症状,恐怕是肺痨……还是另请高明罢,恕老拙无能为力。”
蒋氏急道,“会不会是诊错了?我孙儿年纪轻轻,怎会害这样的病?”
阮怀山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郎中又瞧了他一眼,摇头叹息,“此病甜杏能解,苦杏却不能解,你可知是为何?心病还须心药医呐……!”说罢,背上了药箱一挥袖走了。
……发热得意识迷糊时,阮怀山口中总絮絮念着银杏,他想见她。可祖母对他道,“好好养病,莫再寻那妖物。你忘了,她也说过不想见你的?”
阮怀山只能噎声沉默。他闭上眼,发现自己连动一根手指都觉费劲。虚弱如此……哪怕能见,也行不了路,上不了山罢。
想及此,他的心中只能一阵阵发苦。只不知银杏是为何而苦?她,也还会想着他么……
杏儿……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