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繁华在白天，精彩却在夜里，而平静，往往属于夜色阑珊的平明时分。
开张第一天的热闹喧嚣只是昙花一现，尽管在那之后仍有人奔着看步青衣一眼的目的入住客栈，生意却还是颇为冷清。子时前后一场夜宵结束，客栈彻底陷入昏昏欲睡的安静。
裴墨归被带走前，步青衣就隐隐有些炎毒发作的症状，这么一天一夜熬下来几乎没怎么合眼，更让她身子吃不消。好在铅华和关联都是干活利索的好手，前堂客房都不需要她操心，简单吃了几口厨子做的饭后她便找间客房躺下，迷迷糊糊小憩。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声微弱的惨叫隐约传入耳中，步青衣登时清醒。
天色将亮未亮，除了刚才那声外没有任何其他声响，似乎也没有人听见那一声惨叫，以至于步青衣不太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心起见，她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没有点燃烛灯，悄无声息走到窗前。
窗子推开一条细小缝隙，凌晨时分的冷风立刻涌入，但客栈后巷看不见半个人影。步青衣取来桌上巴掌大的铜镜，伸出窗外照向巷口，在打磨锃亮的铜镜上清楚看到，有几道身影在巷口往来纠缠。
抽了抽鼻子，步青衣皱起眉头。
血。
是血的味道。
袖种从不离手的短剑悄然脱鞘，步青衣步履无声走出房间，先到关联母子和铅华房中看了一眼，见三人各自睡得安稳，这才放心地出了客栈。外面街市上早已空无一人，她毫无顾忌地跃上房顶风步疾行，至巷口处停下，潜藏于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中向下望去。
巷口附近缠斗在一起的足足有十六个人。稍作观察，步青衣发现，其中二人互相帮衬，而剩下十四人是同一伙，毫无悬念的以多欺少。不过那二人功夫了得，特别是其中蒙面的一个，那些敌人几乎无法碰触到他，诡异身法根本看不出出自何门何派。
与蒙面人相比，卫九城就有些尴尬了。
没错，两人之中的另一个，正是受裴墨归命令总在她周围暗中跟随的卫九城。
卫九城的功夫对抗任何单独一个对手都不是问题，但对方人多势众，十几个人同时出手，卫九城占不到半点便宜，好几次他露出破绽险些被趁虚而入，都是那蒙面人从中相助方才转危为安。
只是这样消耗下去，他们二人早晚要吃亏的。
步青衣亮出短剑一跃而下，身形灵动加入战局。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才一混入人群中，那个套路怪异的蒙面人便抽身而退，仿佛怕与她接触一般。
可是如此一来，不是又变成二人斗十四人的无奈局面了么？
步青衣很想骂那蒙面人几句，可惜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万幸的是，没过多久南烛的身影就出现在巷口，而南烛的加入很快将战局逆转——当年资质堪比顾朝夕的他已经不是懵懂茫然的孩子了，这十三年里他的成长比步青衣的预想更加快速，即便步青衣和卫九城联手也未必能与他过上三招。
先前的交手中，步青衣伤了对方一人，一行血珠溅落在她脸颊上。才入战局的南烛看见后，原本略显麻木呆滞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周身一股磅礴杀意宣泄而出，一柄不过手掌长短的玲珑玉刺于残余的夜色中翻飞起舞。
弹指间，已毙三人。
卫九城被吓了一跳，嘶地倒吸口气，呢喃道：“这家伙是人是鬼？太可怕了！”
“废什么话？”步青衣拎起一人，抬腿就是一脚，直接横踹到卫九城面前。卫九城也不客气，手中长剑利落一抹，敌人又减一员。
看他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步青衣眉头微皱：“别都下死手，我还要留活口问他们话。”
“就算我留他们性命，他们也没可能回答你的问题。”卫九城见敌人都去纠缠南烛，趁机用手扒开尸体的眼睛，抬头对步青衣苦笑，“看到了么？他们在来之前都已经中了一种特殊的毒。”
步青衣低头看去，果不其然，那只瞳孔已经涣散的眼中布满血丝，青绿色的血丝。
“这种毒服下后会让人暂时不能说话，效力能够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服下解药，所有症状全部解除，不留一丝一毫痕迹。但若超过一个小时……丢失的可就不只是嗓音，而是性命了。”
卫九城的眸中闪烁着丝丝缕缕畏惧光泽，步青衣听了却是一声嘲讽冷笑：“控制下属的手段倒是增强了，不愧是最擅经营之术的裴副主。”
正斩杀最后一个敌人的南烛听到她的话，肩头微微一颤。
步青衣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流淌着一丝心疼，特别是看到他脚下摞起的杀手尸体时，那种萦绕她心头多年的悔意，愈发深重。
“南烛，放松。”走上前轻轻抽走南烛手中染血的玲珑玉刺，步青衣用力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余下的事我来处理，你回去清洗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听话。”
南烛看看脚边十四具尸体，再困惑地看看卫九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响算是应和，转身慢吞吞返回客栈。
“有他在，主子应该能放心了。”卫九城松口气，拍了拍手掌，“一个时辰就快到了，届时会有人来查探情况。我不便露面，马上就得离开，步姑娘务必保重，提高警惕。”
步青衣点点头，什么都没有问，这有些出乎卫九城的意料。眼见天色已开始转亮，卫九城顾不得思考太多，一声告辞后飞快离去。
卫九城匆匆离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步青衣也从巷口消失不见。
但她没有返回客栈，而是与卫九城同一方向，在他之后直奔东阳王府。
虽然卫九城什么都没说，那些杀手身上也没留下任何线索，但她十分笃定派出杀手的人是谁。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次刺杀的机会反客为主，在看不见纵横的棋盘之上先落一子。
把握先机，方有胜算。
此时的东阳王府已经有下人开始劳作，负责伺候厢房的丫鬟端着羹汤战战兢兢送进卧房，还没等把托盘放下，一只茶杯便直奔她额头砸来。
哐啷。
满地茶杯碎片，丫鬟则抱着流血不止的头低声啜泣。
“滚出去！碍眼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裴远书大发雷霆，手边可以拿起的一切纷纷被他砸向下人，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去去去，都出去吧，把门关上。”心腹下属赶走下人，满面愁容凑到裴远书身边，“公子，您要杀那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十四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刺客啊，到现在一个都没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都折损在那边了。”
裴远书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一个个都是废物！平日在爹面前吹嘘得无所不能，怎么十四个大活人去杀一个女人都这么费劲？真要是一个都回不来，我怎么跟爹交代？！”
“我之前就劝过您，这种事还是先知会阁主一声为好。您看现在……唉！”
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裴远书更加生气，一脚踢在下属腰上怒目而视：“告诉我爹的话，这事还能成？你这猪脑子只想着吃吗？我爹信了裴墨归的鬼话，非要对那女人搞什么试探，有个屁用？就该按我说的，看着碍眼直接除掉！要是爹能让我动用那几个顶级杀手，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失败！”
下属心中有异议但不敢说出口，只得唯唯诺诺随声附和。
私自调用十四名乱雪阁的杀手到帝都，还是派去杀一个裴墨归负责试探的女人，要不是裴远书是裴赞溺爱的独子，恐怕此时他已经被裴赞一巴掌拍碎天灵盖了。
“公子，后门有几个满身是血的人，他们说要见您。”正烦躁时，门外忽然传来女子声音，裴远书听得神色一喜。
“回来了！看来是成功了！”裴远书兴奋异常，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门口，口中犹喋喋不休，“怎么不直接进来呢？难道是受伤了？看来那女人还真有两下子。”
迫不及待的裴远书决定亲自去迎接给他赚足了面子的杀手们，可当他拉开房门时，笑容蓦地凝固在脸上。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来报信的丫鬟，而是他想法设法想要除掉的步青衣！
“你怎么……”裴远书瞠目结舌，浑身僵直。
“裴公子送我的礼物，我已经收到。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我特来登门还礼了。”
初起的阳光下，步青衣的笑容莫名地令人感到寒冷刺骨，依稀还有种残酷味道。
恐惧一瞬间攫住裴远书的心，他下意识想要逃走，却连转身都来不及，只见步青衣拳头直奔面门而来，旋即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安稳觉的裴赞早早醒来，洗漱，练功，喝茶，一干举动与往日没有区别。却不知怎地，这天早晨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隐隐有种不祥预感，总觉得要出事。
很快，鼻青脸肿的下属仓皇跑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让裴赞的心一刹如坠谷底。
“……主、阁主，公子他……小公子……他被步青衣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