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天空一如既往地阴沉，病恹恹的风有气无力地吹着，全然看不出春末夏初该有的活力。
陆景年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太阳了。
高挂着陆景弈旗帜的大军步步逼近，而属于他这个帝王的军队却节节败退；更可气的是，在他恼羞成怒斥责那些废物武将，焦头烂额寻觅保命之法的时候，市井百姓们却在弹冠相庆。
他当然知道百姓们在欢庆什么，反正不是为他鼓劲加油。
“大柱国何在？”猛地摔碎炖了数个时辰的燕窝汤，陆景年阴冷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宫女和太监们。
“大柱国生病卧床不起，已经有三天没来过宫里了。”终日随侍的少监颤抖着回答道。
“生病？那老贼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哪里像是会生病的样子？他这是故意躲着朕呢！”陆景年怒极反笑，双眼中布满血丝，唇齿间满是愤怒恨意，“他哄着朕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如今留下一堆烂摊子不管，是想让朕替他承担所有罪责吗？奸诈、无耻、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朕真应该杀了他！该把他五马分尸！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近乎宣泄的咆哮回荡在阴暗寝殿，没有人接陆景年的话，满殿的人都如同死了一般鸦雀无声。
陆景年恍惚有所错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在人世，而是在充满折磨痛苦的阴曹地府。像他这种为了篡权夺位不惜下毒软禁父亲的皇子，最终归宿可不就是阴曹地府吗？可他还是不甘，不甘心把好不容易夺来的皇权帝位拱手让给那个令人憎恶的弟弟。
是了，只要局势再乱一些，如果要接手的局势更加糟糕的话……那么陆景弈就会多一份烦恼吧？
昏沉的光线之下，陆景年露出一个近乎癫狂的恶毒笑容——他虽糊涂却不是个傻子，他看得清楚明白，自己这短暂的帝王气数已经到了尽头。事到如今，陆景年已经不再期待有谁能够从天而降力挽狂澜，帮助他高枕无忧继续做一国之君；他仅剩的愿景，唯一能够让他支撑下去的念头就只有一个。
绝对不让陆景弈顺风顺水，哪怕只是在他前进的路上放下一块小小的绊脚石，那也是一寸的胜利！
原本心灰意冷如将死之人的陆景年突然来了精神，他一把揪住惊慌失措的少监，目光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去把太皇太后带过来！马上！还有，去通知所有曾经替陆景弈说过话的朝臣们，告诉他们今晚到宫中赴宴，任何人都不得请辞！若有违背者，杀无赦！”
如此明显的鸿门宴，就连经验尚少的少监也看得出来，可是除了领命去通知之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伴君如伴虎，何况是一头濒死的疯老虎。
不过匆匆离去的少监很快就返了回来，脸上带着近乎绝望的表情，仿佛已经预见自己的死地。
“太皇太后不见了！”
听了少监带着哭腔的回应，陆景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居然神奇地忘了生气，只剩下一脸茫然：“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吗？”
“就、就是不见了！太皇太后宫中找了个遍，怎么也不见她人影！”近乎崩溃的少监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问那些在外面守着的人，他们非得跟我犟，说太皇太后从未离开过，可宫中真的没有太皇太后的影子啊！”
宫中的宦官们没有不认识姜太后的，不可能认错人。
也就是说，那个老奸巨猾的女人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
陆景年身子晃了晃，踉跄后退数步，脸色一阵青白——被软禁的皇帝陆昭徽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就是姜太后，倘若姜太后站出来揭穿他逼宫篡位的罪行，那些对他心怀不满的朝臣们岂不是有了一把利剑，能够直指他的心脏？
“那些大臣呢？都已经通知下去了吗？”慌乱之中，陆景年仅剩下最后一丝镇定。
可是小宦官的回答，将他仅剩的阵地也彻底击溃。
“下官还未派人出去就已经收到风声，说那些曾经支持逆贼陆景弈的朝臣们几天之前就开始纷纷不知所踪，更是无处可寻了……”
朝中那些反对陆景年登基称帝的忠臣们，是里应外合帮助陆景弈夺得帝位的重要力量，陆景年能想到这一点，老谋深算的姜太后自然早就想到。正因如此，在她金蝉脱壳巧妙离开皇宫之后，私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这些朝臣们联系上，并通过庞大而复杂的计划让所有人从监视中消失，在遍布帝都得裴赞耳目之外汇聚到一起。
陆景弈所率军队正在一点点靠近，此时此刻为他积蓄力量正是时候。
至于裴赞，他当然也看得清楚眼下的形势，所以他及时的选择了从陆景年身边逃离，投奔更加强大的靠山。
“太后娘娘那边已经取得联系，他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殿下率兵攻入都城。”
“裴赞逃跑之后，原来畏惧他的淫威不得不屈服的朝臣们，还有那些被迫执行命令的北衙禁军士兵们，都隐隐有了动摇迹象，我们攻入都城应该不会遭到太大的阻碍。”
“眼下还有一批陆景年和裴赞扶持上来的人为了自己的前途负隅顽抗，不过这些人多半是庸碌无能之辈，掀不起多大风浪。”
充满喜庆气氛的军帐内，种种好消息让陆景弈清瘦的面庞有了几分神采。但他暂时还不能彻底放松，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一段前线战事正在进行，最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些人，也还没有从危险之中返回。
“殿下是在担心青襄郡主她们吧？”帐内有人看出陆景弈的心思，满不在乎一阵爽朗笑声，“有雷将军在，根本不需要担心嘛！就连雷老将军都说了，雷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带兵打仗比他还在行，又何况还有青襄郡主和世子殿下他们夫妻俩帮忙呢！殿下应该担心的是，对面的将士们会不会因为被打的太狠而怀恨在心啊！”
陆景弈随着众人笑了笑，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那份担忧却也的确减淡了。
战线一旦拉长，指望卫钰一个人统领全局就不可能了，能够带兵打仗的新将领成了陆景弈所率军队迫在眉睫的需求。而就在这时，伤后尚未恢复的雷云蔚毛遂自荐站了出来，并且他也的确没有辜负陆景弈的期待，三战三胜，成功的让那些满心怀疑的士兵们心悦诚服。
真正的名将之后，继承的不单单是祖辈传下来的荣耀，更多的是那份捍卫家国的忠诚，以及勤奋苦学不辱使命的执着。
同样地，步青衣和墨归也给了陆景弈一份巨大惊喜——从帝都归来的他们不仅仅得到了姜太后的支持，还得到了一支锐利之师。
在陆景弈所率大军即将到达京畿之地高天郡时，毫不意外地遭到了目前为止最强烈的抵抗，此前陆景年集合了帝都里里外外所有兵马于此进行阻击，似乎已经将胜负全部押上。尽管陆景弈沿途兵不血刃还收编了不少将士，可是面对数字如此庞大的敌方仍十分吃力，兵临高天城下却久攻不下。
就在这时，卫钰提出了声东击西的奇袭战术。
以雷云蔚为将、步青衣为副将，调集所有乱雪阁子弟和部分军中精锐，趁夜绕行至高天城东侧门伺机潜入。
这一组奇袭人马在主力军声势浩大的佯攻之下，仗着个个伸手非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高天城，于子时之后将东城门打开，而后早已等候在外的四万兵马长驱直入，将还在南边抗击陆景弈大军主力的敌人迅速拿下。
这四万兵马，正是此时身为陈留郡王世子的墨归持调军虎符星夜兼程带来的。
耳畔听得城内传来友军的呐喊声，陆景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单薄唇瓣露出久违的轻松笑意。他星眸雪亮，朝众人重重一点头，朗声道：“传令卫将军，立即出击，与城中我方将士汇合，攻下高天城！”
那晚的火光照亮夜空，与月色竞辉，惨烈，却也如释重负。
守卫着京畿之地的最后一道防线，在短短三个时辰内迅速沦陷，期盼着再度改朝换代的百姓们，不情愿却被迫拿起武器的守城将士们，所有人终于可以长舒口气，面对战败的结局呢喃自语一声，终于结束了。
这场攻城之战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无论是守城方还是陆景弈一方都损伤惨重，少不得要花些时间调整休养。
临近日出之时，步青衣踏上城头，俯瞰烽烟未尽一脸狼藉的城池。
“一国之内的争端尚且如此惨烈，又何况是多国之战？倘若霍尔都帝国真的将战火引来这里，那些百姓们又要面对怎样的杀戮？我实在……无法想象。”
晨光穿过发丝落在地面，为步青衣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墨归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目光同样望着刚刚经历了战火的城池，眉宇间似有那么一抹哀叹：“所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阻挡。”
步青衣陡然回头，看着他黯然面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握紧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她们都知道，这一战的获胜意味着更大胜利即将到来，可胜利之后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任务。此时的他们已然不再是游走江湖的浪子，每一个中州人的肩头，都压着沉甸甸的重担。
前途是生是死，无人能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