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华丽不亚于皇帝寝殿的万寿宫内，皇后事无巨细地将有关巫毒娃娃的事全部告知姜太后，不敢有丝毫隐瞒，其中自然也包括步青衣的自辩和反驳。
“虽然明面上看有那些巫毒娃娃和符咒作为证据，不过细细思索的话，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是步青衣做的。”姜太后端坐榻上，年事已高却威仪尚在，说起话来铿锵有力。
皇后犹犹豫豫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是她，但她说那些辩词颇有些站不住脚，毕竟厌胜术神秘诡鬼，说不定就算不在宫中她也能隔空施法。”
姜太后脸上显出不耐烦之色，似乎对皇后的愚笨感到不满：“她说她昨晚不在宫中，为的可不是证明她没有在宫中施法，你想哪里去了？她那番话的意思是，她人在宫外，那些肮脏东西却是在凝露宫发现的，如果真是她暗中捣的鬼，她何不趁出宫之际将那些东西带出去呢？”
“也许……也许他是怕带在身上被人发现？”皇后不确定道。
“那不就更不说不过去了吗？”姜太后拉长尾音，“如果说她害怕别人发现那些东西，甚至到了不敢带在身上的地步，那又为什么不将这些东西好好藏起，竟然大大咧咧放在屋子里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皇后之前的确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经姜太后这么一提醒方才顿悟——无论是在凝露宫步青衣房间发现的巫毒娃娃和符咒，还是在陈惠妃床底下发现的写有名字的巫毒娃娃，都放在了十分容易被人发现的位置，这种糊涂事的确不像是步青衣能够干出来的。
姜太后见皇后终于开了窍，放松身子稍稍向后靠了靠，慢条斯理道：“还有一件事有些蹊跷，就是巫毒娃娃本身。谁都知道这东西是宫中大忌，那步青衣竟然有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的能耐，想要害谁大可一刀了结，又或者暗中下毒置人于死地，没必要挑选厌胜术这种既麻烦后果又很严重的手段。总之不管怎么说，步青衣通过厌胜术谋害惠妃这件事，我是不相信的。”
“可是步青衣没有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只凭这些推断是不能说服外人的，这该如何是好？”皇后皱起眉头，又开始左右为难，“厌胜术一事不同于其他，影响十分恶劣，圣上必定会过问，那时我该怎么回答？”
坐天下的是皇帝，一言九鼎的也是他，如果皇帝执意按照证据断案，纵是有姜太后为步青衣说情仍难逃责罚。姜太后也明白，自己的面子有些时候不怎么管用，不禁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少顷，姜太后猛然睁开眼，眸子中闪过一丝雪亮。
“你们先退下吧，把步青衣叫来，我有些话要私下跟她说。”
步青衣从没想过，此生还会与姜太后见上第二面，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上次遥遥望见不同，这次她与姜太后之间不过数步的距离，看得更加清楚，感受则大为不同。
那晚在万色春香楼的姜太后看上去老迈平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今日一见，步青衣明显能感觉到姜太后身上迸发出来的锐气，那是一种不输年轻人，同时也不输给男人的刚强。
“随便坐吧，在这里不必太过拘束。”姜太后脱了鞋盘膝坐在榻上，倒是有了几分农家老妪的亲切模样。她示意步青衣坐在榻边的椅子上，自顾端起参茶饮了一口，悠然道：“前夜在万色春香园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弄不明白，怎么景弈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偏就为你钻了牛角尖呢？后来看到你的身手和果敢，我心下便了然了，你这丫头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太后娘娘过奖了，我与普通女子并没有什么区别。”步青衣从容浅笑，不卑不亢。
“别跟我打官腔，那些话都听腻了，我让你过来是想听些不同的话。”姜太后慢慢捻着手中的茶杯盖，目光并不看向步青衣，似是漫不经心。
步青衣微微沉吟：“太后娘娘想听我说些什么呢？我是个粗人，吟诗弄月那些我可不会。”
“我要想听诗词歌赋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直接找穗儿那丫头好不好？何必叫你过来？”姜太后发出一声不合身份的嗤笑，在步青衣微微惊讶目光注视下抬起头，直直与她对视，“不妨说说你入宫的目的吧。我要听真话。”
说真话就是她怀疑当年乱雪阁的分裂全因皇帝而起，如今入宫就是想寻找证据和真相，倘若当真如此她打算拿剑在皇帝脑袋上戳十个血洞……实话实说，姜太后会不会当场在她身上先戳一百个洞？
步青衣当然没傻到说真话，倒是借此机会在姜太后面前道出了顾容苏这个名字，只说入宫是为了追查顾容苏的身份，以及暗藏在背后想要谋害陆景弈的真凶。
“难怪景弈会为了你神魂颠倒，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的女子，恐怕你还是第一个。”听了步青衣的话，姜太后面上浮现出一抹笑容，仿佛已经为心爱的皇孙选定了媳妇一般。
步青衣打了个哆嗦，料想到事情不妙，连忙摆手一脸正色解释：“不不不，太后娘娘误会了，我可不是为了缙王殿下，我是为了天下百姓啊！谁让他是个难得的好王爷呢？”
这话说出来，步青衣自己都心虚。
姜太后显然也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一双刀子般锋利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来打量去，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我就假装相信你的话吧，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实话实说了。不过这也无妨，我今日特地叫你过来既不是为了厌胜术的案子，也不是想刨根问底刺探你的底细，而是想和你做笔买卖。”
“买卖？太后娘娘这话可吓到我了，以前我经营客栈只是小打小闹，哪有资本和太后做买卖？”步青衣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这丫头啊，聪明是聪明，就是太滑头了，跟你说话肚肠子得绕十八个弯儿。”
姜太后先是嘲笑步青衣一番，让气氛变得融洽起来，而后陡然话锋一转，打了步青衣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是买卖，自然对你我都有利。我需要你替我保护景弈，这宫中有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次暗害未遂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作为交换，我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把顾风笑父子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别看我人老珠黄，人缘却还是不错的，总有些人愿意跟我说说贴心话，特别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姜太后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到水中，翻起步青衣心底层层涟漪。
难道姜太后也知道当年的秘密？可是姜太后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她？作为亲生儿子的皇帝为了保守秘密不惜杀人灭口，姜太后不可能不知道，难道他们母子不和吗？
种种猜测在步青衣心头一闪而过，她来不及多想，一口应下：“好，成交！”
“江湖人果然爽快。”姜太后笑了笑，“你之前去过枫香园是吧？那时我便知道，你必然是在追查顾风笑儿子的事情。我既然答应了告诉你便不会食言，不过你需要给我一些时间，毕竟我不是事件的亲历者，想要获知昔年真相，我也得去向人打听才行。”
步青衣故意叹口气：“太后娘娘若是个商人，生意必定做得极好。”
“你是在说我老奸巨猾。丫头，可别在我这老太面前耍心眼儿，我吃的盐多着呢。”
一派和气开着玩笑的姜太后让步青衣渐渐放下警惕，她确实感受不到姜太后身上有任何欺瞒或是诓骗的气息，反倒有几分喜欢这个睿智又风趣的老太太。
“行了，皇后他们还在外面候着，咱们有话以后得机会再说吧。”姜太后看了看沙漏，意兴阑珊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景弈是我最疼的孙儿，也是你的朋友，如今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想夺他性命，你务必替我保护好他，就当是为西平王朝的百姓们保护最后的希望。”
步青衣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追问，心里却涌出更多困惑。
西平王朝百姓们的希望……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姜太后对陆景弈的看重多过太子？联想到此前朝廷内外飘荡的种种传言，步青衣不由得有了一个惊人猜测。
莫非姜太后有意改立陆景弈为太子？
可是看皇帝对陆景弈的态度，明显没有这个打算，如此一来倒能说得通将太后与皇帝貌合神离的原因了。
皇后几次派人进来询问，似乎在外面等得有些着急。姜太后三言两语结束与步青衣的交谈，正要唤皇后进来时，却又被步青衣飞快挥手打断。
“太后娘娘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步青衣努力表现得十分委屈，“巫毒娃娃这破事还没解决呢，太后娘娘不打算拉我一把吗？我在宫中势单力孤，他们都列着架势想要欺负我，我太难了！”
“就你？还需要我拉一把？步丫头，你可别逗我这老人家了，只怕你心里早就有办法了吧？”姜太后嗤笑一声，懒懒摆了摆手，“去去去，先忙活你那一摊破烂事。你若是连这点事都摆不平，我还跟你做什么买卖？不如就趁此机会，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吧！”
步青衣撇了撇嘴，心里却是由衷地佩服。
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