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寇从墙角的青花瓷瓶的栽花土里掏出钥匙,轻车熟路地开掉书桌右侧上锁的小柜,摆在诸多册子最上头的,赫然是一本新装订好的学生花名册,里头有唐昭寇想要的——宋胥的名字。确认了宋胥的身份,唐昭寇的下一步动作就是找出那本薄薄的《莲政说》,政论类的书,她记着唐舍元都是放靠窗的雕花鎏金木柜里的。她随手拉开一个抽屉,一页薄薄的小纸落了出来,边角泛黄起卷,看着似是有些年份了,上面用端正浓重的大字写着:
仲予吾兄,见信好。
吾二人至交,延以父辈。他日我儿历归南省,望多照顾。
此印为证。
落款的地方是一枚暗褐色的大印,轮廓稍微有些洇开,字迹却还清晰可见,是繁体的“宋庆”。
将这张不明意义,但看上去颇有些份量的纸如原样叠好夹回龛层,唐昭寇拿上《莲政说》,蹑手蹑脚地出了书房,在不惊动唐家本就寥寥的几个仆人的情况下,顺利回到了自己独立的小院,却等来厨房郑叔的女儿小环报来的信——女先生身体不适,下午就不来了。
想必是心病吧,唐昭寇没有星点学生的自知,早上女先生还康健着,没道理下午就病得连看着她这样的清闲活都吃不消,不过她乐得清闲,抱着灰鹭读几本小书,吃一碟卢姨送来的莲花酥,喝一杯热融融的姜奶。灰鹭在她膝盖上呼噜噜地睡去了,她揉着眉心,也打了个小盹,一觉就是傍晚,再一觉就是天明。
“昨儿你睡得早了,唐先生好像有话要问你,见你睡了,就不再提了。”卢姨清晨来给唐昭寇收拾衣物的时候如是说道,“女先生告了病假,难怪她昨日看着脸色不好,我还冤枉是你的缘故。待会儿用过早饭,方家小姐应当也来了,你去见见,两姐妹认识一下,好好说说话。”唐昭寇还有几分起床气,懒懒地应了一声,趴在枕头上,任卢姨左拉右拽,巍然不动,好半晌才支起身子,钻进比平日更繁复的粉色洋装里。
“我看起来就像一朵大号的荷花。”她抱怨道,套上了小皮鞋,“这让我的眉毛看着有些滑稽。”卢姨嗔她一声,“怎么会呢,多洋气多好看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羡慕不来呢,荷花也好看得紧呢,你白,最是合适不过了。”唐昭寇这才勉强同意卢姨为她系上一条桃红的绸带。
哒哒的步子踩过院子,向正厅延去,蓬松的裙摆随三月徐风微微摇晃,唐昭寇饱餐一顿后,掐得极细的裙腰稍有些勒腹,但还不算太碍事,她静坐在太师椅上,等候着自己的客人,而真正等到那纤盈的女子踏过门槛,她才悟出,什么叫作玉面美人醉春风,人与桃花比映红——芙蓉面庞柳叶眉,乌辫杏眼樱桃嘴,高挑个儿,人很瘦,两颊有些稚子肥,荼白的宽袖上衣上绣了几尾花鲤鱼,雪青袄裙拖至脚踝,滚着碎花边。虽然是旧式打扮,但搁在方文絮身上却不显老气,反而添上几分温婉,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见唐昭寇打量着她,方文絮腼腆地笑了笑,立在堂前,不多言语。
“方姐姐,快过来坐。”唐昭寇牵着方文絮坐下,又亲手给她斟上茶水,“姐姐来的这样早倒是叫人意外,也不知道屋子收拾得是否合你心意,不若一同去看看?”方文絮当然没有说不好的道理,于是唐昭寇就亲亲热热地领着她,二人携手往划给方文絮的小院去。那地方不大,胜在一个“静”,三面环竹,留一处出入,虽然蚊蚁多了些,但夏日也倒阴凉怡人。和唐昭寇那里不一样,这儿的家具都是梨木打的传统样式,古朴秀致,虽然收拾了有些人气,但相较之下还有些空敞。
“妹妹有心了,我很喜欢。”方文絮的笑斯斯文文,不露齿舌,唐昭寇就没这么多顾忌,冲她眨巴眨巴眼睛,就将人邀到自己的屋子去,“这里的东西都是昨日从库房挪出来的,正好让它们散散味,姐姐你到我那儿去坐坐。前段时间有人赠了我一对俄苏的木雕漆彩套娃,姐姐倘使喜欢,也可拿去。”
唐昭寇将架子上的套娃拿下摆在床头,瞥见那本薄薄的《莲政说》时,她又想到了宋胥,不过此时唐舍元那头想必还未放课,再说将客人撂下也不太好,于是唐昭寇就留了个心思,然后坐着同方文絮闲聊,问她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方文絮略一侧头,思索了片刻,她平日出门不多,在家就是做些刺绣,看几本闲书,哪日王毓怡得空了一同出门听个戏,她将这些和唐昭寇说了说,后者有些愕然,又有些羡慕,“姐姐不必读书么?也不逛食楼百货?”在得到方文絮不习惯独自出门的答案之后,唐昭寇便揽下话说:“那日后我陪姐姐上街,隆望百货的洋装好看,比着你的样子买一身,穿起来一定俏极了,福全百货有好吃的洋点心,得把姐姐喂胖一点才是,省得风一大,姐姐就给吹得找不着了。”
方文絮被她逗得掩嘴直笑,两人少了生分感,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方文絮要在唐家住上一些日子,具体是多久,那要问王毓怡和与她直谈的唐舍元,方文絮心中也只大致有个谱。唐昭寇拉了个棋盘与方文絮下棋,方文絮的棋艺比她要好,十盘能杀她个九盘片甲不留,惹得她口中直嚷嚷着没趣,但却斗志勃勃地继续着这项她还蛮喜爱的娱乐活动。
估摸着时间距放课差不离了,唐昭寇先向方文絮告歉,然后溜去了后屋——中午唐舍元的学生往往在那儿吃统一的饭食,围着长桌,几个人一张木条凳子,几盆炖菜,一锅热饭,烧好的水,也就是朴素的一餐了。他们吃得早,郑叔做菜时抽空当另开一个灶给他们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