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你不必和我客气。”唐昭寇的神情很是殷切,又带着些不好意思,“我胡闹惯了,别的不知道,这涫城里哪家哪户有好吃的,还是知道几分的。”宋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上课前还有几页书要看。”唐昭寇听了,也不留他,乖觉地离开了,却正巧碰上从自己那院来的唐舍元。
“小寇,你怎么在这儿?”唐舍元有些疑惑地询问自己的女儿。
“我出来转转。”唐昭寇对碰上唐舍元还有些懵懵然,随便胡诌了一句。唐舍元看上去对她的说辞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嘱了她一句,“文絮难得来我们家,这几天你不出去,就好好陪着她,她是个喜静的,你也不要闹她。就别去外头了,这几天让我省点心,今天你又淋了雨,仔细着凉。”唐昭寇不爱听他长篇大论地说这些,轻轻搡了他一把,“快去上你的课吧,操心多了,省得生出白头发来。”
唐舍元苦口婆心地说道:“我这都是为了谁,要不是——”话音戛然而止,王毓婷在唐家就是一个禁忌,一道结了痂的伤口,搁着不管,彼此都相安无事,但一旦有人戳了一指头,撕开来都是不愿意面对的鲜血淋漓。唐舍元一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愧对了自己的女儿——王毓婷去世的时候,唐舍元因为急事离开了小半晌,但就是那一会儿的功夫,王毓婷撒手人寰,小小年纪的唐昭寇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的离去。平日她虽然该嬉笑怒骂该怎样怎样,但一旦提到王毓婷,她对着他这个父亲,都不会多给一分好脸色。
果不其然,唐昭寇的脸上顿时隐没了笑意,嘴角抿起,下颚微收,目光一斜,顿时让唐舍元觉得自己的女儿陌生了起来,他有些不敢看地收回了视线,直到唐昭寇冷冷地吐出一句“我知道”,才敢转身向屋里走去,几步还要一回头,视线里的唐昭寇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子在地上磨蹭,直到唐舍元彻底消失在屋里,只有隔着窗玻璃才能看到他的身影时,唐昭寇才迈步离开。
方文絮睡午觉去了,灰鹭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唐昭寇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拿着装了王毓婷骨灰的玻璃坠子,从柜子中翻出银丝和钳子。这条链子曾经也断过,上一次断的时候她还小,没能立刻找着它,听卢姨说,那回她生了一场大病,烧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清醒,涫城大半的医生都叫唐舍元寻遍了,后来还是找到了这条链子才了事。老一辈的人都说是王毓婷冥冥之中庇佑着唐昭寇,于是用银丝续了链子,银通灵。后来链子有时候也会在续银的地方脱节,脱的次数多了,唐昭寇自己也会修补。拿银丝和断线处编几股纠缠在一起,然后将银扣穿过,头尾用钳子钳实,又能再带上。想将链子放长,就拆开加长银丝。
唐昭寇做完费眼睛的精细活就上床歇息去了,她今天哭伤了元气,该多躺躺。本来只想假寐一会儿,但她浑浑噩噩的,竟然睡了过去。
“寇寇?寇寇?”
唐昭寇被唤醒的时候意识朦胧,模模糊糊中看到方文絮那张轮廓柔和的脸蛋出现在她眼前,“文絮姐姐?”
方文絮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许担忧,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呀。我听卢姨说你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就来看看,是不是我的小麻烦精发烧说了胡话。”方文絮抿唇笑得斯斯文文,像是放心了许多,“你没事就好。也该起来吃晚饭了,卢姨给你炖了盅鸡汤,趁热喝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唐昭寇乖乖应好,起身披上外衣,坐到了桌子旁。今日的菜色就比前两日丰盛多了,荤菜除了鸡汤和鱼,还有道羊肉羹。只是唐昭寇一尝那鸡汤,就半真半假地向方文絮抱怨,“郑叔又放那么多姜,我可不爱吃姜了。”
方文絮笑着夹起一片姜,“既然寇寇妹妹不爱吃,我就替寇寇妹妹吃掉了。”她将姜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也就不再讲话,毕竟她一惯是遵循食不言的规矩的。
晚饭后她们两人没有再呆在一块儿,唐昭寇每年的这个时日都要给王毓婷写一封信,然后收在梳妆匣的夹层里,方文絮自然不好打扰她,就先行离去。她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站在竹林旁望着天上的月牙出神,这是每日早上宋胥站着的位置。其实她去找唐昭寇的时候,她是听清了的,唐昭寇口中呢喃的根本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宋胥。只是卢姨不知道有宋胥这号人在,才会误以为是“絮”。宋胥之于唐昭寇,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方文絮不知。宋胥之于她,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方文絮亦不知。她只知道,她的这颗心,在听到宋胥的名字时会漏一拍,在听到宋胥的名字从唐昭寇口中吐出时,又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宋胥归家的时候,那袋蜂蜜枣糕仍然是还未动过的,封在袋子里,除了不再冒出热气以外,与郑叔刚买回来时别无二致。宋朗接过时是惊喜中带着点疑问,“我说,哥,你怎么天天带东西回来?又是那位唐小姐送的吗?”今天宋铁柱没有来接宋胥,他在李大夫那儿有些活计要做,不然看见了,准得说上一通。
“帮了她一点忙,她说做为谢礼。”宋胥言简意赅地讲述了枣糕的来历,在面对宋铁柱的时候,他也是这番说辞。宋铁柱粗粗想了想,虽然不知道宋胥能帮上什么忙,但也觉得说得通,就放过了这件事。于是一顿简单的饭后,三人就尝了尝点心。唐昭寇买的很多,宋胥提出让明日宋朗带一些给李大夫,算是回报几分李大夫平时对宋朗的照顾。一家人正融洽地说着话的时候,金桂来了。
“铁叔,宋胥哥,宋朗哥,我来还碗。”宋家的院子没把上门,金桂怯怯地出现在正屋门口,手中拿着昨日宋胥和宋朗送鸭子到金家去的那只碗。
宋朗看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说:“金桂,我哥带了枣糕回来,你要不要吃点?”
金桂怯生生地瞅了宋胥一眼,“这不大好吧……昨天已经吃了宋胥哥的鸭子,今天又是枣糕……”宋胥听到金桂的话,面上没什么反应,就是放下了筷子,用绢布抹了抹嘴。宋朗满不在乎地开口道:“这有什么,我哥带回来的多。哥,你说是吧?”宋胥回了一个淡淡的“嗯”字,宋朗就迫不及待地拈了两块枣糕给金桂,金桂放下碗,拿起枣糕,朝他们笑了笑,眼睛眯得弯弯的,只是除了宋朗,其他二人谁都没太在意。金桂本来还想留下来帮他们洗碗,但宋胥只一句“碗不多”就将她打发了,她一个女儿家,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留下。
“我以为金桂已经把碗还了。”宋胥像是随口说了一句,宋朗没放在心上,“她傍晚大概还要帮着做饭,现在才得空来还吧。”宋胥却隐隐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但也不好多加揣测,毕竟大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情在。只可惜宋朗一门心思扑在金桂身上,也看不出来异样。他心中忽然又有了一个猜测,宋朗喜欢金桂,总是想将好东西送给金桂,那给他送东西的唐昭寇呢……不,这不一样,宋朗是将自己以为最好的东西给金桂,而对唐昭寇来说,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而且,她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她也有十三四岁了吧?十五岁的金桂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宋朗捏着书页的手指渐渐收紧而不自知,直到宋朗唤他才回过神。
“哥,想什么呢?你这页书都看了好一会儿了。让我猜猜……莫不是在想唐家小姐?”
被戳中了心思的宋胥乍一回眸,目光有些凌厉,宋朗被他一惊,有几分委屈上了,“哥,我猜错了,你说就是,你瞪着我干嘛。而且人家唐家小姐对你这么好,你想她一下不是应该的呗。我要是有人对我这么好,我也想她。”宋朗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对坐在床边的宋胥说:“胥哥,那个唐家小姐,对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
宋朗越是这么说,宋胥心情越有几分难以捉摸,但他沉吟片刻,还是训宋朗道:“不要胡说,万一叫人听了,是多么损女儿家清誉的事情,你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这个道理么?”宋胥其实心中还有一点担心唐舍元的态度,唐府里发生的事情,唐舍元应当全然知道才是,但也不见他阻拦,莫不是唐舍元对此持默许态度?
不过这就是宋胥误会唐舍元了,唐昭寇从小做的混账事不少,唐舍元也没时间一桩桩一件件的细听,大多是让卢姨盯着,只有大事才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