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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黎明时分,一行旅人缓缓地踏上征程,开路的士兵们骑在马上摇来晃去,半梦半醒之间,满嘴都是酸臭的口水。根据节气的变化,士兵们被迫日复一日地早起几分钟,因此他们要在马背上睡好几里地,直到太阳升起才能醒来。马儿们像是着了魔,或者是吓傻了,因为马蹄踏在平原上的响声显得异常凄凉,黑漆漆的大地与清澈深邃的天空形成反差,更加让人恐怖。它们觉得天亮得太快了,根本不给黑夜散去的时间。

没有刀鞘的军刀挂在腰间,呢子军服是手不太巧的工人裁制的;光秃秃的脑壳上,过于宽大的军帽让士兵看起来像是顽童。抽烟的士兵不比别人清醒多少;嘴上叼着烟卷,用力吐出烟圈,脸上都带着蒙眬的睡意。烟圈在习习的微风中飘散。鸟群不声不响地在灰色光芒的辐射下仓皇散去。万籁俱寂。偶尔从远方传来一声凤头麦鸡的尖叫声让寂静更显静寂;抑或是坐骑一声声重重的喘息带出刺耳的呼气声让这一切显得格外寂寥。只有主人的昏昏欲睡妨碍了马儿驰骋,还有黑暗的大地让马儿实在感到恐惧。但是,没有任何动物从暗处蹿出,除去一只夜间活动的野兔从草地上匆匆跑过,或者是一只有六对翅膀的蛾子飞过。

反之,公牛们,这些短腿的牲口,曙光让它们显得像是在一片沼泽中扭动前行的毛毛虫,百分之百保持沉默,没人听见它们发出哼声。只有咕咕的水声从牛肚子里传出来,因为它们每日要喝下几百公升的水;水喝多了,居然有醉酒一般的效果。每辆大车由四对公牛牵引,看起来大得像房屋。牵引力很大,行动起来还算轻巧,但是速度太慢。田野上没有车祸发生,有利于前进;尤其是红木车轮直径很大,轴心上有个金属空心球,人们每天两次给轴心灌满蜂蜜色的油脂。前头几辆大车有篷子,里面装满了木箱,所有的木箱都是敞开的;一群形形色色的男女挤在木箱里,有的打盹,有的厌烦地动一动戴着镣铐的四肢,看一看寂寥、遥远的地平线。

但是,棕褐色的光线并没有无休止地增强下去。片刻之后,光线开始减弱,仿佛白天向永不疲倦的黑夜低下了头。似乎为了完成这幅图画,黑暗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士兵们纷纷拿起卷放在马鞍上的斗篷披到身上,动作表情依然昏昏欲睡;突然到来的雨打湿了双手,雨丝落在马鬃上产生刺鼻的气味,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时不时有人抬头仰望天空,迎接雨滴,洗一洗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没人说话。并非所有的人都睁开了眼睛。天空慢慢放晴了。乌云开始变成了白云。没有一丝风,让这次旅行的场面显得不那么真实。

三四个小时过后,阵雨像开始那样突然结束了,给地面蒙上一层反光,变成了另外一片天空,这让胆小的马儿感到害怕。这一行人后面走着一群马,有两百多匹,是用来替补的,体瘦,头大,有表现力,眼神沉闷。牺牲掉一些骑过的马是必需的,这样的做法也会继续下去,因此那些殿后的马匹都会派上用场。它们走起路来惶惶然,几乎是一群瞎马;一次小小的磕磕绊绊,或者是小虫无害的叮咬,都足以让它们变成废物。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它们就会被人们吃掉——这是一种充满诗意的公正做法。

阿根廷潘帕斯大草原的形状一成不变。整整一个上午,他们仅偏离了向导标定的直线几百米之遥,这都是为了避免出事故。他们必须躲开地面上凹陷的沟壑,天晓得这些是古代什么时候发生的地质运动造成的;还要躲开刚刚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褐色石灰坡,坡上有玛瑙一样闪光的洞穴,里面能藏杂物。土坡的边缘处悬挂着巨大的长寿花茎,已然干瘪;一只孤独的燕雀用力地扇动着翅膀,抖落羽毛上的水珠。行至路的尽头,士兵们似乎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醒了过来。有个大兵,满脸络腮胡子,邋里邋遢地跑到中尉面前,请示允许他去打土拨鼠,弄些午饭吃吃。中尉只是耸了耸肩膀,毫不掩饰他的态度——无所谓的,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呐喊声,十几名士兵跑离了队伍,向着深谷奔去。大兵们突然的奔跑让坐骑们感到恐惧,它们漫无目的地蹬蹄亮掌,滑稽地模仿大兵们的奔跑动作,不时晃动着马头,眼里充盈着带血丝的泪水。但是,随着马儿们的远去,它们还不知道,人们的打猎是在徒步中进行的。

这是一种灵活而独特的猎捕行动,与猎场上经久的单调氛围形成了强烈反差。一名士兵凑到洞口,发出一声惊叫。本来这个钟点土拨鼠们都在熟睡,受到惊吓冷不丁地窜到洞外,但随即被杀死。士兵们必须双手齐下,他们一手执马刀,另一手攥着匕首。逃出谷底的土拨鼠数量庞大,一旦跑到洞外,更难捕杀,如果两只土拨鼠同时跃出洞口,就有可能逃跑成功。即便如此,它们只要爬上土坡,就会立刻被刀劈砍,钉死在白石灰的坡上。士兵们奔来跑去,汗流浃背,对着大个头的白色土拨鼠肆意挥刀屠戮,其中还有些带着幼崽,它们在母鼠的残躯边上饮血。士兵们满意地发现土拨鼠肥硕多肉,最长最大的家伙有一米多。有只土拨鼠滑落到了马蹄子中间,引起马儿们的慌乱,本来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早就让它们害怕了。一直跟在这队人马后边的是一大群野狗,情绪郁闷地狂吠着,简直就像是鬼哭狼嚎。野狗群只敢咬受伤的土拨鼠,有些野狗企图偷偷叼走猎物,立刻便遭到士兵们刀砍斧剁,被弄个半死。等到最后一只土拨鼠被扔进了血水中,士兵们就把它们的尾巴捆到一起拴上。上马前,他们仍在四处寻找幼鼠崽,那个季节的鼠崽还没人拳头大。士兵们并不砍死幼崽,而是在它们柔软的肚皮上用刀尖扎个窟窿,嘴巴贴上去,狠命地一嘬,幼崽白色温热的内脏就像鲜血配上牛奶一样被一股脑地吸入口中。被掏空了身体的幼崽此刻只剩下空瘪了的皮囊,破布一样被丢弃到野狗面前,狗群只能认命,心有不甘地啃咬着鼠皮和鼠头。

在这期间,大队人马走出了两里地。午后天空开始飘起小雨,中尉于是下令:停止前进!就地吃午饭。

大车一侧,士兵们将油毡纸围成半圆形,用以保护篝火堆。在犯人们轻蔑目光的注视下,士兵们以惊人的熟练手法剥掉土拨鼠的毛皮,然后用烤肉铁叉穿起来,放到火上炙烤几分钟,烤好的鼠肉像鱼肉一样白嫩,但味道偏酸。

旅途中的食物是牛肉干和饼干,士兵和囚犯吃的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囚犯食物的数量只有士兵的一半。囚犯也没有理由抱怨,他们毕竟不消耗什么能量,因为始终挤在大车上睡觉。至于军官么,定量都没什么不同,但就餐时一定会配有糕点、水果和烧酒,有时则仅限于喝酒。常规中唯一的变化通常发生在路上,倘若途中遇到一群美洲鸵鸟或者石鸡或是鹌鹑、野兔什么的,中尉就会用准确的枪法终结这些奔跑中的动物。

烧水煮马黛茶的同时,三名助手切开片状牛肉干,随即按照大车的排序分发下去。囚犯们体弱、麻木的状态严重到了不思饮食的地步,不止一个人需要用拳头强迫他们摊开手掌吞下饼干,并喝下另外一名士兵送来的热马黛茶。

四名军官在随意丢弃在地面的高背马鞍上坐下来,对飘落的雨丝漠不关心,望着虚空中的眼神既显愚蠢又像心存不良。几个月下来,他们早就不再关心那群沉默的囚徒的生与死了,而囚徒们能否活下去完全要取决于这四人的意愿。这四名军官感觉自己就像是自由旋转的行星,在酒精的海洋里发呆,不再有时空的概念。军曹有十二名,但常被降级使用,有时没有任何理由就宣布决定。总而言之,军官与普通士兵混在一起,毫无军纪可言。除了中尉,没人遵守军人风纪,就连中尉本人也认为军风是无意义的古老风气。军人就是野蛮人,他们越是往南就越要野蛮。在18世纪的阿根廷,荒原是法外之地,人们都失去了理性。

在这支队伍中,中尉是最高权威,但是孤立无援。他还年轻,看上去有三十五岁的模样,在边境地区已经生活了至少十年。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转运囚犯的差事,他已经跑了很多趟,每次往返都要消耗一年的时间。他双手白净、绵软——只有到了夜间才摘去手套,头发油黑锃亮,由于髋骨较大,与瘦弱的四肢不相协调,走起路来显得笨拙、不利落,让人看着别扭;相反地,在马上他是个优秀的骑手,是唯一使用英式皮质马鞍的人。

最服从他命令的是位一头灰白长发的老人,他军服不整,一副邋遢相。另外还有两个人算比较听话,都是军曹,像印第安人,不爱说话。中尉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喝了一口烧酒。其余的人也都机械地模仿他的动作。这种饮料让他们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小雨下个不停,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从远方漆黑的地平线上传来一阵阵惊雷声。中尉掏出怀表,像是变傻了一般研究起时间来:啊,是两点钟啊。

终于,副官给他们送来一只烤土拨鼠和一袋饼干。他们喝酒厉害,吃得倒不多。整个午饭期间,大家一句话都没说。中尉不吃烤肉,送上土拨鼠时,他也毫无表情,一味地吸着烟。他是那样漫不经心,雨水淋熄了他嘴上的烟卷,白糟蹋了;他扔掉这支,再拿起一支,仍然不加以保护。中尉时时刻刻都在喝酒,直到把军用酒壶里的喝光,一个上午他要给酒壶添两次。眼下,他吩咐手下一名军曹再次添酒,刚接到酒壶,他就痛饮了一口。他的态度起码是前后一致的。

“那个法国人呢?”突然,中尉嗓音混浊地发问。

这个问题此刻听起来显得特别突兀。手下人迟疑了片刻才明白中尉的话,他们先是瞅了瞅湿漉漉的草地和地上土拨鼠蓝色的骨头,有个人的目光落在中尉带着泥巴的军靴上。随后他们才看看四周。这一排停下来的大车队长达数百米,四周一片寂静,人们的动作都是慢腾腾的。

“可能在那边吧。”年老的那位军曹用下巴颏指指睡意蒙眬的马群。

老人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中尉命人即刻去找,尽管这一切似乎显得毫无用处。有人在一匹马旁边找到了那个法国人,后者正在用土拨鼠皮给马鞍做垫子。由于土拨鼠的毛皮没有鞣制过,两天后就会污染马鞍,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长久都不会散去,还会弄脏马匹,也许是他不明其理。

法国人极力向军曹解释他不饿,但稍稍犹豫了片刻,他就跟着军曹走了。他一路在想,中尉可能有话对自己说。他不想惹他们生气,虽说他很厌烦但又不得不加入这支队伍。吃午饭休息的时间里,他感到难以言说的忧伤。整整一天的雨几乎让这一切变得无法忍受。

中尉只是邀请法国人品尝烤肉。法国人极力压抑着心中不满的情绪。他用两个手指头夹起一小块被雨水冲刷得雪白的鼠腿肉,咬了一口。还不算太难吃,跟他事先想的不一样。那味道有点像鹿肉或者是野鸡肉。他尽量不去想周围人投来的迟疑目光,继续吃着,时不时喝上一口酒,吃掉了四分之一。

然而,十分钟还不到,他就在最不堪忍受的眩晕中,哇哇地呕吐起来。他脸色煞白,等到胃里都吐空了,才闭着眼向前走了几步。随后,法国人又努力地嚼了一口硬饼干,也是被雨水打湿了的,他有意识地多咀嚼了一番。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感到恶心,因此放弃了继续吃下去的打算。

他是工程师,受聘于中央政府,来到边境地区做专门的工程项目;上岸后没几天,他找了个机会跟随一伙囚犯出发,也到边境地区来了。面对自然环境的突变和荒漠的艰苦条件,他难免感到惊慌失措。他既不会说西班牙语,也听不懂。这里的人让他感觉像是野兽,这里的社会没有人道可言。他的体态瘦弱矮小,大约三十五岁;脑袋特别大,留着中东亚述人的大胡子,正是时下流行的样子。他身穿蓝色制服,与另外一件灰色制服换着穿,外衣总是一件纽扣一直扣到颈部的夹克衫。寒风吹红了他的面孔和双手,旅途中的景物让他那蓝色的眼睛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戴上绿色眼镜以保护眼睛,试图抵挡大平原上可怕的光线,尽管如此,他还总是在流泪。今天上午,他穿了一件防雨披风,但又太过沉重让他不停地出汗,每过一阵就要用手帕擦脸,悄悄抹干胡须上的水滴。

等到他感觉可以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能够再次讲话时,他对中尉说:“我觉得不该吃这种动物。”

“我也这么认为。”中尉语带讥讽地答道。

“我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发现了。士兵们都吃生肉的啊。”

法国人杜瓦尔不由得露出厌恶的表情,这让中尉轻蔑地哈哈大笑。

“恐怕您不得不接受山鸡和草原水鸡的味道了。”

中尉说的山鸡,让他感到情绪低落。在草原上能找到的食物以及供应的军粮中,山鸡是他胃里唯一可以接受的食物,前提是要烧烤得当;但是,由于他缺少捕猎的灵巧技能,吃鸡这件事就得取决于高乔人的心情了。有时候这些本地人漠不关心地高抬贵手,让大群山鸡飞过来,因为在高乔人眼里山鸡是下等菜,当然了,抓鸡拔毛的活儿也没什么吸引力。这样一来,吃饼干的日子就日复一日,甚至是周复一周了(他一闻到牛肉干就恶心,还有就是马黛茶,真是可怕,喝过之后总是让他腹痛不已,催人尿急,真是苦不堪言啊)。

他在中尉身边坐下来,尽管对中尉极其反感,但中尉是唯一会说法语的人,他恐怕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用西班牙语讲话。他觉得越来越不自信,感到难以掌握这门外语,因为在他周围都是嘟嘟囔囔说话的野蛮人,他孤独一人,很少能有机会学到地道的西班牙语。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边疆地区的人们说的都是半印第安方言半西班牙语的洋泾浜,要学说这种话他就要一切重新开始。

过了一阵,中尉面带没有什么恶意的笑容,故作冷淡地告诉他一个消息,让他吓了一跳:“今天晚上咱们会开进阿苏尔,您有可能会吃顿饱饭了。”

“什么?今天晚上会开进阿苏尔?”法国人杜瓦尔结结巴巴地问道,他再一次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对这次出差的距离是多么无知。

阿苏尔要塞是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虽然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都盼着到达要塞,但只有现在才知道他们距离阿苏尔已经近在咫尺了。其他几位军官仍然心不在焉,好像没有听到这段法语对话。他等着下文,中尉却不再说话了。

“大约几点钟到啊?”

中尉耸了耸肩膀,啐了口痰。他掏出烟盒,拿出细细的纸烟,邀请法国人抽,但是并不看法国人的眼睛(从来不看)。杜瓦尔透过雨中消散的烟气,真诚而好奇地观察中尉的表情。出发前,有人告诉杜瓦尔,中尉名叫拉瓦耶,出身于大庄园主的富豪之家,在英法学校念过书。情况恰恰相反,这些信息并没有让他对中尉的真实品性有所准备——拉瓦耶痴迷于无以计数的野蛮形式。中尉身上那股以野蛮为乐的劲头,连最原始的士兵也不能比,甚至胜过那些已处于非人状态的囚犯。从一开始,杜瓦尔就觉察到中尉心里有种病态的混乱,他对大自然根本不感兴趣:不去区分这鸟那禽,什么田鼠、野兔,什么三叶草、马鞭草之类,他总是带着一种具有痴呆特征的迷糊、一种逆反扭曲的怪癖,这让被迫同行的人倍感恐惧,虽说中尉错误的回答也许不过是他怪异幽默感的表现而已。

杜瓦尔继续抽着烟,喝着酒,不再注意中尉。灰色的天空已经发白;地平线上可以看到斜斜的云带穿过天边,那是阳光发射出的金黄色,抑或是雨后的初霁。士兵们正打着盹,已然是疲惫不堪。杜瓦尔沿着大车队前行,努力克服因为拉肚子而带来的体力衰弱。每到一站地,他都感觉有必要尽可能多地走动,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疲乏感日甚一日,最终深入骨髓。唯有通过走路,他才能驱散因长期与马匹接触而产生的阴郁感。这里的马匹与他在欧洲时骑过的马大不相同,一瞬间让他怀疑它们是否属于同一物种。本地土生的马匹,在动物世界里,是一种荒唐、不完美的存在。这一路上让杜瓦尔感到惊奇的事情很多,马匹是最大的一件。他已经是第三次换马了,换掉了垂死挣扎的坐骑(有一匹马就倒在他的胯下,是被一只跃起的小昆虫吓死的);接替它的同样胆小如鼠,都是内脏和毛皮扭曲变形、鬃毛枯干的畜生,仅仅因为恐惧才得以拼凑起来。眼下,他尽可能离马群远一些,不断看看马靴,看看草丛。公牛让他感觉尚能忍受,虽说长得也是一副魔鬼模样,体态实在是肥硕,像个圆筒,牛头很小,像毒蛇脑袋。

当然了,如果一路同行的人们比较让人放心,那么他或许乐意忍受美洲新大陆上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和物……他悄悄瞥了一眼那些囚犯,心想他们是如何忍受这种被限制了行动自由的处境的呢?哪怕是稍微这么想想,他双腿都不由得要打战了。刚刚过去半个小时,天色就大亮了,囚犯们在严格的监视下,被松开了脚镣,允许下车,但是大多数人宁愿待在车上。令人惊奇的是,在长达几个星期静止不动、拥挤成团、几乎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囚犯们居然还活着。他感到很纳闷:既然囚犯们几乎无法生存,那为什么军方还有兴趣如此大费周章地要把他们转运到军事要塞里去呢?当然了,他并不知道在那天涯海角处的人究竟在干些什么。另一方面,这些不幸的人们,如果生存条件差,反抗力就会增加。据中尉说,暴动时常发生,这就是为什么对囚犯的控制一刻也不能放松;而且越是深入外省,控制的力度就要越发严格。

杜瓦尔一直不靠近大车队,今天大车上散发出来的冲天臭气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是雨水将最可怕的恶臭从囚犯受伤的身体和常年不换的床铺底层释放出来了。虽说如此,他们仍然或者睡觉,或者用麻木不仁的眼神望着天空。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嘶哑地向杜瓦尔要烟抽。杜瓦尔吓了一跳,装作没听见,慌乱中,他把正在吸着的烟头丢进了水坑里。那几名军官夜间常常把几个女子拉到一旁,给她们送去礼物。在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遇上第一条小溪流时,军官们命令犯人下水洗澡,剃成光头;但至此之后,保持卫生的措施就极为有限了。他杜瓦尔当然不会与犯人有任何接触。大车上,男女性交时时发生;如同旅途中诸多事情一样,许可与禁止似乎处于摇摆不定之间。前不久,一起特别残酷的事件充分体现了这种律令的模糊性。光天化日之下,一名男囚犯动静很大地在大车上与某个女囚性交,丝毫不加以遮掩,此情此景并无特别之处,也不比别的场景更令人不快;唯一让他吃惊的是某些人居然还保存了必要的能量和体力。杜瓦尔当时就在附近行进,他不愿斜视,就在他催马快行之际,他看见了中尉青紫、红肿的面孔从他身边闪过,纵马向大车方向去了。很显然,这一天中尉情绪不好,即便如此,他依然冷漠行事;假使那个倒霉鬼有机会做同样的事,他也会这样冷漠的。中尉从英式马鞍上一猫腰,一把揪住那男犯的头发,狠命一拉,男人就脱离了与女性的连接,一下子被扔到了大车外面;那犯人头朝下挂在了车外,干瘦的脚踝上戴着镣铐。杜瓦尔本来以为如此野蛮的惩罚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但他惊讶地看到中尉马刀一挥砍掉了那人的生殖器。那犯人即刻昏死在了血泊之中。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最后咽了气。三天之后,拉瓦耶才同意处理掉尸体(用斧子砍下大腿),因为腐肉的气息让整个队伍都难以呼吸。

有个走在队伍前面的向导,举手指着远方露头的阿苏尔居民点时,太阳就要落山了。杜瓦尔尽管身心疲惫,面对落日黄昏,却附和着马蹄声声,即兴赋诗一首。他一面用悦耳动听的母语重复诗句,一面心想(一个多月以来,每天面对黄昏时分都在想)天空颜色的变化,云彩的变化多端,比如说在六点和八点的时候,只要作家严格遵守现实主义的手法,这番景象完全可以用作长篇小说的素材;这样的小说描写云彩变化、潮起潮落,肯定是对生活琐事的颂扬。为什么不会呢?因为这会是一个特别愚蠢的英雄传奇,人们以老成的心态接受它,或者无论怎样,在作家写完传奇时,人们会以这样的心态接受的。每到黄昏时,他就特别热情地关注着日常琐碎的混沌现象,并且浮想联翩。小时候,他就如饥似渴地读小说,他所喜爱的故事都是在异国他乡的历险记,如今他自己就身处在这样一个蛮荒的舞台上。他发现历险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每天都在准确地重复前一天的经历。他常想:“历险啊,历险,就是要冒着厌倦无聊之险。”

虽然杜瓦尔视力很好,却是唯一一个什么也没看到的人。向导指示的方向恰恰是太阳落山之地,夕阳让他感到特别眼花。但是,两个小时之后,拉瓦耶中尉下令停止前进,这时杜瓦尔远远看到了似乎一望无边的地方有一排排草房。他问拉瓦耶中尉,地平线边际处露出的奇形怪状是什么。

中尉回答说:“是要塞。”

“可是,要塞应该很大啊!”

“不大。这里没有大小的概念。”

接着,中尉邀请他在阿苏尔共进晚餐。虽然中尉突然如此彬彬有礼让他惊讶,但他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等着中尉下令安营扎寨和布置哨兵轮岗事宜,中尉显然是颇不耐烦地一一履行着这些职责。之后,趁着暮色,二人单独骑马走了。

可以说那个时候的阿苏尔是典型的荒漠中的定居点,那里的白人不过四百余人,几乎全部是被征集到这座要塞里来的;还有五六千温顺的什么活儿都做的印第安人,而主子们则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整天做着发财梦或打胜仗的白日梦。土著的帐篷分散在一条向南流淌的灰色河流的分支小溪边上;白人不喝这河水,说是有股子咸味,因此他们解渴的方式就是饮用红酒和白酒,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居民点的中心位置建起了要塞,起初是在四个街角用树干搭建起瞭望台,外墙是方形木栅栏,如今因为内部需要越来越多的仆役,就无节制地向四面八方辐射伸展。这里现在的面貌很像《圣经》里提到的巴别塔,或者说更像一个拼凑起来的积木城市,里面有挂靠在大墙上的茅屋,有搭建在高处的蜂窝状的房屋,有桥梁,有悬空通道,孩子们在上面玩耍,妇女们拉起绳子晾晒衣裳。

杜瓦尔的视线离开那些神奇的建筑物,这才意识到他和中尉正在穿过印第安人居住的贫民窟,很多土著安详平和地席地而坐,指间夹着香烟,面对两名路过的陌生外来人,表现得相当漠然。杜瓦尔是第一次见到印第安人,很想仔细地观察一番,但是中尉像流星一样快速掠过,而他也不想落在后面。

要塞没有大门。他们穿过一座棚屋组成的迷宫才到达要塞司令部,那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建筑物,有两个对称的侧翼,非常之雄伟。一个站在大门口的印第安人负责看管二人的坐骑,显然这两匹马让印第安人有了好感。拉瓦耶掸去军服上的尘土,摘掉手套,口气傲慢地命令一名少尉去通报上校:他们到了。过来一位中尉,他与中尉互行军礼之后,领着拉瓦耶和杜瓦尔穿过长廊,来到一间近乎黑暗的前厅,请二人稍等片刻。

在司令官的办公室里,两盏带花罩的煤油灯照耀着沉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和铜质家具。上校雷阿尔是个小老头,神态高贵,满头白发,面相伤感,待人很宽厚。老人拥抱了拉瓦耶中尉,后者称上校“伯父”;上校按照礼节转身面向杜瓦尔,互相介绍过后,上校开始讲一口流利、地道的法语。

杜瓦尔赞扬道:“我敢保证,您的法语说得好极了。您在法国生活过?”

“我在您亲爱的祖国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当然是在那位暴君登基之前了。”

杜瓦尔不得不稍稍想了一下,才明白上校说的暴君指的是拿破仑。出于谨慎,他决定改变话题:“可是这个地方,语言……”

“的确如此,亲爱的朋友!潘帕斯大草原没人说温柔甜蜜的法语。为什么要说法语呢?我还真找不出一条可以接受的理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吃惊,怎么没有忘记法语呢。要不是借助看书……还有几位军官,多亏了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过,还是由您来证实这个吧!您到了普林格莱斯就不会有多少人跟您说法语了,的确,我的同事埃斯比纳就不会说法语。”他说完哈哈大笑。

埃斯比纳是普林格莱斯要塞的司令官,关于他的人品流传着很多令人惊诧的小道消息,很早以前杜瓦尔就感到忧心忡忡了,因为一旦到达边境地区,他就在埃斯比纳的直接领导之下了。人们都把此人描绘成半个野蛮人,因为他有印第安血统,酷爱恐怖活动,是个头号大魔头。

雷阿尔上校斟满三杯白兰地酒,兴高采烈地跟他侄子拉瓦耶中尉说了一阵话。与此同时,杜瓦尔身陷在大沙发里,在一阵疲惫和迟钝的迷雾中昏昏欲睡。上校问他是否愿意在吃晚饭前洗个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愿意。”他觉得有些荒谬。那遥远的文明世界早已经变成了幻想;上校摇了摇小铃铛,吩咐助手带杜瓦尔去客房,给客人准备洗澡水。这位法国工程师像个牵线木偶玩具一样跟随仆人走了。他一面抽着烟一面等候仆人执行命令;稍后,他脱光衣服,咧嘴苦笑着迈进水池,浑身舒泰,甚至说有些疼痛。泡了半个小时之后,他擦干身体,披上白色浴巾。穿衣服前,他撒了一些爽身粉,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瓶香水,点了几滴。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屋里除了玫瑰花墙纸之外,还有大量闺阁气息浓重的细节。他想,也许这间客房从前是属于某个情妇的。他倒在床上,打了个盹,直到刚才那位仆人领他去餐厅。

出席晚餐的人,除了司令官和拉瓦耶中尉之外,还有两名军官,从头至尾都是使用法语谈话的。几个赤脚仆役为他们服务,主要是忙着端上来香槟酒,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几瓶酒转眼间就喝干净了。每当奴仆们进进出出,烛光就跟着摇曳不定,这位法国人的脑海里就会产生绝妙闪光的金句,他已经度过了开始阶段的不知所措,发现可以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于是立刻不停地吃喝下去。他是在享受晚宴,但内心却十分惆怅,知道谈话中的闪光以及他被迫使用娴熟技巧摆出一副大都市人傲慢中夹杂顺服的姿态,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转眼间就会烟消云散。他心里想着,归根到底,这眼下的彬彬有礼就像透明的空气一样,通通都是幻象。眼前这几位性格矛盾且残忍的骑士,只有在他们代表无害的策略空缺时才存在。拉瓦耶中尉用银质刀叉切割着一只烤鸭,不时朝杜瓦尔投来一种难以解读的目光。

大家根据中尉详细描述的故事,在嘲笑法国人旅途中吃饭时遭遇的种种不幸。杜瓦尔自己也大笑起来。他一面快速吞下十几个牡蛎,一面纳闷,这是不是一场梦啊。刚刚讲述的土拨鼠的故事,让上校捧腹大笑,流出了眼泪。

他对杜瓦尔说:“有一次我也试图吃一口土拨鼠肉,结果是一样的。”

大家继续讨论起本地食物。

一位住在要塞里的军官说道:“印第安人用捕猎来的动物烹调出难以想象的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贫苦!可是白人很难习惯他们的食物,一旦习惯了,反而不懂得寻常食物的滋味了。”

拉瓦耶中尉说:“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的伯父、上校司令官反驳说:“这很可能带来无尽的伤感。”

上校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讲个人的经历,令人感到非常神秘。杜瓦尔心中暗想,是一种怎样奇怪的偶然因素让这几位有教养、乐天随和的骑士来到这荒原的呢?又过了一会儿,话题转向最近发生的一些逸闻趣事上了。拉瓦耶中尉离开普林格莱斯要塞有一年之久,他想打听有什么新闻,大家可谈论的消息实在很少。就算从前大家去过普林格莱斯至少一次,阿苏尔的军官们都觉得那里太远,而且难以进入,因为那儿几乎就是土著的辖区了。另外,军官们都忙得很,还要解决自己的麻烦呢:两个月前阿苏尔遭到了印第安人的一次突然袭击……杜瓦尔吓了一跳,赶忙竖起耳朵倾听。在那次闪电攻击中,有一万印第安人参战;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快马杀到阿苏尔,掠走了全部牲畜,砍死了一千多人,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丢了老婆。有好几周的时间,这里的人们都被迫以狩猎和打鱼为生,直到最近几天才慢慢饲养起几群牲口。

“那是些什么样的印第安人呢?”拉瓦耶中尉问道。

“不清楚。你真该瞧瞧他们,都画着黑脸,戴着羽毛……那样子真有意思。他们看起来像是从远方来的。据这里‘温顺’的印第安人说,他们是卡特里尔的武士,这种说法很可疑。”

雷阿尔上校说,闪电攻击战之后不久,他派出一队人马前往普林格莱斯,他估计这座要塞位于印第安人进攻的路线上,大概被他们摧毁了吧。但事实并非如此,没有发现队伍,甚至去的那队人马都没被允许在要塞里过夜。说再多也没用,军官们没有得到埃斯比纳上校的接见。

上校最后说道:“正如大家所看到的,要塞是深藏不露啊。我经常在想,我们忘掉它的存在是不是有些不妥。”

拉瓦耶中尉说:“我想起一个问题,上校与卡特里尔酋长单独签下和平条约,这难道不可能吗?”

雷阿尔哈哈大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没有哪个重要的酋长会这么干,卡特里尔尤其不可能,他会很生气的。实际上,我甚至认为印第安人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座要塞,原因就在那片森林里,就在森林的入口处,据推测,森林保护了要塞,把要塞屏蔽起来了。印第安人如果要发动远征,为了抢时间,就要绕到普林格莱斯要塞前面好几公里的地方,才能进攻到草原上。”

上校转身面对杜瓦尔,补充说道:“双线布置碉堡的做法,这是那个笨蛋阿尔西纳异想天开的结果,实在是太愚蠢,太过分,太不成熟了,结果唯一办成的事情就是在两条战线之间造就一片无法守卫的无边荒地,印第安团伙舒舒服服地在荒地中跑来跑去。人们估计,这条以普林格莱斯为中心的新线路会让我们的防御工事成为废物,会让白人殖民者定居下来;可事情并非如此——我们仍然像从前一样受到攻击,完全是猝不及防,而与此同时普林格莱斯变得越来越遥远,像是一颗脱离了我们轨道的行星。”

上校喝了一口香槟,继续说道:“事实上,环境这么恶劣,要塞早该塌了,要不是有埃斯比纳在,也的确就会塌掉;如果没有埃斯比纳,普林格莱斯要塞一分钟也撑不住。在那种混乱的环境里,他的缺点变成了优点。他那放肆野蛮的脾气让他免于暴死,尽管他如果真的那样死掉也是罪有应得。大家还说,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小气鬼,这说明他有主见;他跟一些部落有来往,做的生意很活跃。比如说吧,有一次印第安人制作的白陶瓷都卖到我们这里来了。更有甚者,他还印钞票,就像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首领一样……一句话,为了生存下去他有神奇的才干,因此大家就原谅他的一切行为,尽管对我们来说,他那种生存才干是有争议的,几天前印第安人的突然袭击就是个证明。”

杜瓦尔想象中的那个人物形象阴影重重。他问自己:为那样一个有着无上权威和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工作,自己应该怎么办啊?眼下,连具体要做什么工作都还不知道,因为他要在原地待命等待那位神奇的上校做出指示。

拉瓦耶上尉问道:“那边的生活条件怎么样?闹过饥荒吗?”

“在普林格莱斯闹饥荒?当然不会!”上校哈哈大笑,“恰恰相反呀!虽然我对埃斯比纳上校了解不多,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上校可以抢走你的任何东西,但就是不抢食物。我估计他为了维持活动需要食物,正如鳄鱼需要在泥坑里睡午觉。这么说吧,森林就在手边上,大大小小的猎物都可以任由他支配,这可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食品供应线;只要他狩猎一次(他打猎的时间相当充裕)就能满载而归:大口袋里装满了美洲豹和梅花鹿。至于为什么印第安人允许他进入他们的狩猎区,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埃斯比纳有各种手段。他属于富有的蛮族世家,在捞钱方面令人折服,总是富得流油,当然对穷人来说是块吸铁石。”上校继续对法国人说:“几年前,要塞刚刚建立没多久,四处都流传着食人生番的故事,这当然是假的,在这样的环境里,这种故事很普遍,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这种神话故事,任何要塞都不可能建成。有一次,我派人给埃斯比纳上校送去一份《鲜花时报》的剪报,上面有一张漫画,是尼布甲尼撒在吃嫩草[1]……但是,别慌啊!过一会儿您自己就可以戳穿这个故事。我估计就在今天,埃斯比纳宁可自己去打野鸡也不会去印第安人那里买粮,他的厨师一定会让他吃饱蘑菇和李子的。”

“法律上不是禁止与印第安人通商吗?”

“法律管不了那么宽。”上校用手指向西方画了一条线,“从这里一路向西,人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听当局的或者是立法机关的。但是,您瞧瞧这多么奇怪啊!……我不认为埃斯比纳上校做买卖就破坏了什么秩序,因为他是在用自己印的钞票做生意啊;这样一来,在中央政府看来,这样的生意确实就是不存在的。”

仆役们再次斟满酒杯。杜瓦尔把惊讶的心情咽回到肚子里去了。这时,上校改变了话题。他说:“我可不羡慕这些要被你们押送到普林格莱斯去的可怜人。”说罢叹了口气。他对法国人说:“如果说您觉得他们旅途中的条件很糟糕的话,那您就等着瞧吧,这些个可怜虫,这些个男男女女还不得忍受种种……除非他们带着某个有足够魅力的姑娘进闺房……”

他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拉瓦耶中尉,后者摇了摇头。

“别做梦了!如果有那样的美女,她们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就被卖给庄园主了。眼下这些个女人是给军人准备的,虽说她们被虐待,遍体鳞伤又拖儿带女,我估计大兵们都不肯要她们。”

“如果这样的话……她们活不了多久啊。把犯人转运到普林格莱斯的工作是不会停下来的。我们统计过,十年里每年都要去一次要塞,每次都要押送一千多名犯人,可是普林格莱斯的白种人至今不超过三百个!这些人当然是社会最后淘汰不要的,也没打算能重新接纳他们……可是如果能比较容易地让人民为社会贡献劳动力,为什么还要打发他们去毫无价值地死掉呢?这就是我们愚蠢的政府大量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具体表现之一。你知道有什么改变的迹象吗?”上校问侄子,他知道侄子与总参谋部的人关系密切。

“一点也没有。我想保守势力更强大些。要是政府把流放的处罚扩大到比较轻微的犯罪上,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杜瓦尔问道:“开小差的情况多不多?”

“越过某个界线(您得习惯‘过界’的说法,这里我们经常说的界线,指边界)都是开小差,因此没人是在正确的位置上的。”

吃完巧克力冰激凌,众人起身去上校的书房喝咖啡。这是私人房间,上校愿意在这里招待他们,因为拉瓦耶是他亲戚,也是向外国友人表达特别的敬意。精装图书挡住了墙壁,那里挂着油画,是狩猎的场面,真皮沙发加上烛光营造出英式俱乐部般的奇特氛围。咖啡煮得很好,浓烈香甜,但是杜瓦尔不无惊讶地看着大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里添着白兰地。

上校邀请杜瓦尔在身旁的沙发上就座。

上校对他说:“也许我们谈话的内容有些吓着您了,但是您不必拿我们的话当真。日子过得厌烦,就胡说几句消磨时光,所以很可能有些夸大其词。到了普林格莱斯,无论如何,您都会觉得生活还是比较舒适、愉快的。到处都很堕落了……您可以吩咐仆人们做任何事。无论您的工作是干什么,自由支配的时间还是很多的。”他的表情变得像是在做梦,“我可以肯定您值得在普林格莱斯消遣一下。八年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那里,我至今记忆犹新,天堂般的森林、比亚乌因科河……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能如此这般摄人心魄。那里的一切都显得整整齐齐,景色优美,草木繁茂,宁静而令人愉悦。”他用香烟画了一道圆弧。

年轻的法国工程师没有吭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开上校的书房,已近子夜时分,他发现仆役们已经为他铺好光洁的床单。这样的房间和床铺让他难以成眠;天刚蒙蒙亮,虽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却彻底清醒了。

次日的白天和夜晚,他们还是在阿苏尔度过的,因为要装上未来三十天旅途所需的给养。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距离要塞有一公里远;从上午到夜间,一直有人骑马或乘车来这里亲眼看看这些即将前往边疆的可怕的囚徒。但是看着那些废物的感觉实在是令人沮丧,因为几个月来戴着镣铐度日,已经把他们的肉体消耗成一把骨头了。

法国人与上校共进午餐,没有其他人陪同,只有为他俩服务的沉默的士兵,他们用白净、干瘦的双手端上来油焖山鸡和土豆泥。在上校小小秃头的上方,细木护壁板上挂有两幅一模一样的图画,吸引了法国人的眼球,尽管他无法聚精会神地判断出画面上有什么。士兵们端来一个转动的桃花心木大圆桶,用银质的小勺可以挖出冰激凌来。饭后的茶点延长了好几个钟头,老上校不停地说着过时的法语,不停地喝酒。几瓶香槟和一瓶白兰地下肚之后,二人在小会客厅的沙发上打起盹来,上校的那只家猫四处寻找扔到地上的瓶塞。最后,上校问杜瓦尔是否有兴趣看看定居点。杜瓦尔回答说,看看印第安人怎样生活是他的一个夙愿。

雷阿尔上校面颊上闪过一丝微笑。

“印第安人很多,不去看看是不可能的。可是别抱有过多的幻想!因为基本上他们都让人讨厌。”

“我原以为他们会让我感到惊讶。”

“恰恰相反。”

上校命人去请一个会讲法语的中尉。中尉一到,上校为二人做了介绍。中尉几乎像个孩子,满头金发,皮肤白皙,像个小姑娘似的。法国人猜想这个小中尉大概又是什么富家子弟,送到乡下来锻炼的。他说起话来有些难以捉摸的胆怯。

“去看看机器还是印第安人?”中尉请法国人二选一。

“当然是看印第安人啦。”法国工程师回答说,“像恐龙一样,蒸汽机活塞和滑轮已经绝迹了。我想看看跟我一样的印第安野人。”

年轻的中尉笑了。

他对杜瓦尔说:“他们已经不是野人了,真是不幸。”

他俩前往土著的定居点,坐骑是皮毛油光锃亮的白色小母马。在湛蓝透亮的天空下,远方屹立着一座座茅屋,在广袤的平原上,房子之间的距离显得很遥远。如此分散地居住,面对攻击时,会不会容易受袭呢?的确如此,小中尉承认杜瓦尔提的问题有道理,但这无关紧要。茅屋虽然小,但活法很宽。即便它们紧凑得能堆在针尖上,照样会在周围的风景中显得格格不入。这样混乱的布置中存在某种秩序吗?虽然小青年否认了,但蒙不了法国人这双在地质测绘工作中受过训练的眼睛,认为自己还是分辨出了一条弧线,尽管有些不规则。但这位向导说那只是杜瓦尔的幻觉:他的理由是,每当印第安人受到突然袭击的时候,就躲到要塞里去,他们的茅屋实际上毫无用处;等到走出要塞时,他们就随便找个地方搭间房子。

法国人说:“我指的就是这种随意性。”

“他们只是到处随便搭建屋子而已。”

“王宫也是在随意选择的地方建起来的。”

数量惊人的一大群狗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尤其是狗儿们的怪模样:矮小得像侏儒灵缇犬,嘴巴尖尖的,说明它们由于美洲田鼠的灭绝而改变了饮食习惯,毛色浅灰,绝对的沉默。

杜瓦尔问道:“怎么养活它们呀?”

小中尉答道:“它们的食物很简单,饭量少得像天使,一只小昆虫、一片叶子就足够了。”

小中尉抓起一只小狗,请杜瓦尔掂掂重量,最多不过一百克,也许更轻;他摸了摸小狗,发现的确很轻。只有这么轻轻地抚摸,它们才动一动,因为肌肉无力;他还发现小狗没有力气咬东西,只能像蝴蝶一样吸吮花粉。

同样显眼的是四处尖叫奔跑的一大群儿童,有的孩子拉着各种纸质玩具,每个孩子都很瘦弱,肚皮鼓胀,头发又黑又直。银铃般的叫声总是显得很遥远。

小中尉间接地解释了孩子们声音微弱的原因:“女子只会生育。如果让她们怀孕的不是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士兵了,大兵们经常找女人。生育高峰不断,没完没了;出生率居高不下,没有停歇。这成了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因为印第安人的原始共产主义使他们不可能组建成为一个个家庭……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能想出从这种情况中捞到好处的办法。挺奇怪的,是不是?”

“捞好处?”

小中尉没答话。杜瓦尔努力想象在这片边境线上的荒漠地区,在这么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居民点上,一个小青年能够想出什么办法。他想,古老的史前办法太有吸引力。或许,他应该去看看机器。

杜瓦尔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小青年没有秘密,他把整个内心纯真无邪地交给了自己这位临时观察员,如此这般,是出于对生命的渴望。杜瓦尔可以走遍全球而对别的东西视而不见,因为人类本来就没有秘密可言。人类从来也没有过秘密,这就让人类有了人性的味道。现在,恰恰在他生命这一刻得到了这一惊人的启示,他感受到了极大的惊喜、一种释然的感觉。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用不着去拉普塔或者普林格莱斯寻找什么神谕。那样只会无谓地浪费精力!

晚餐非常丰盛,这次是在要塞大餐厅里举行的,全体军官身穿礼服,戴白手套出席晚宴。席间有印第安人的乐队表演,大家一浪高似一浪地敬酒干杯。由于上校很晚才睡觉,他们准备天一亮就上路,于是就在晚饭后就地辞行了。拉瓦耶中尉要离开几个月,因为他经常去首都出差;法国工程师则相反,按照合同的规定,得离开一年。

“那咱们要十二个月后再见了。”雷阿尔上校说道。他随即补充说:“对您来说,这将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我会给您创造条件,让您从中汲取到最好的教益。”

次日,走了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就看不到阿苏尔了,他们再次身处孤寂的大草原上,比起之前,草原显得更加平坦,更加空旷。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每走上两三天就会看见一棵高大的树商陆,它总是孤零零地站立着。树商陆是南美洲一种奇怪的软木植物,恶劣的气候扭曲了它的腰身,很像非洲草原上的猴面包树,虽然树干低矮,但生长着巨大而显得疲惫的树枝,支在地上,树叶有毒,呈黑绿色。

旅途绝对是乏味的,长时间的乏味,不过眼下加强了夜间警戒,因为已经进入了印第安人的地盘。在最晴朗的日子里,大家可以远眺地平线上蓝色山峦的线条。有一次大家以为远方闪亮的地方是有骑手经过,可是他们刚一注意那个地方,骑手就看不见了。一天傍晚,风(有人告诉杜瓦尔这地区不刮风)刮得比平时厉害,因为是从西边过来的,带着阵阵花香,士兵们纷纷说是比亚乌因科河的气息。法国人极力呼吸着新鲜空气,有节奏地做着深呼吸,他解释说,不这样做,他就会烦死了。

春意日渐浓厚起来。有时,他们走在红黄相间的小野花铺就的大地毯上,蜜蜂遮盖了花朵,不停地采集着花粉;有时则走在长达数公里的雌菊花上,一脚踏下去,花香四溢沁人心脾;有时又走在紫罗兰上,满世界都是小小的花蕊,让这个旷野变成紫蓝色,都看不见裸露的土地。没有哪一种花朵是超过10到12厘米高的,只有刺蓟例外,它伴着充满花粉的羽冠状丁香花生长,懒惰的牛虻沉浸在花粉中。

雨水,夏季来临前的先锋,日日夜夜不停歇地下着;从来也不是暴雨,一般情况下,只是空中飘洒的雨丝而已,既不浓稠,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到最后让人习以为常,人们都几乎感觉不到在下雨。从东方返回的鸟群,总是在高高飞翔,总是孤零零的,在湿漉漉的空中毫无声响地挥动翅膀,仿佛静静游弋的鱼儿。一行人经过矮小的枣豆树丛时,感觉像是巨人踩过微型的森林,树丛有着森林的全部真实细节。还有名叫相思树的植物,是一种挺拔直立的盆景小树。

每天,只要有阳光穿过云层,大家就能欣赏到美丽的彩虹。人们从来都不知道彩虹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有时彩虹近在身旁,缓缓行驶的牛车似乎刚好从彩虹桥下面经过;也有的时候,彩虹在很远的地方,显得那么优美,像一块玻璃晶莹易碎。

变成了烂泥的土地在马蹄下发出一阵阵撩人的杂音。从地上爬起来的大量蚊虫显得无尽无休:蹦蹦跳跳的大个蚊子像蝗虫,蜘蛛们在编织穹顶状的网,漂亮的绿色臭虫形状和大小都很像硬币,它们身上总是有各式各样的阿拉伯式图案(杜瓦尔开始收集这些昆虫,并不是因为有博物学家的热情,而仅仅是出于孩童般的快乐,他要在休息的时候把这些标本铺在毯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出来)。尤其可爱的是那些大眼瞪小眼令人发笑的蜻蜓,只要稍稍用力,蜻蜓的大眼睛就会脱落下来,在手心里像两个小红球。他们还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昆虫,样子像螳螂,高乔人称之为“塔塔·迪奥斯”,有手掌般大小,关节很多,看不出真面目,因为它们总是在慢慢伸展。

但是,在数量和影响上,没有哪种生物可以与蟾蜍一争高下,它们仿佛从天而降,有些小的像是鸡蛋,有些大的则不成比例,却没有中等大小的。马队经过时,蟾蜍们轻轻跳动,显得十分亲切友好。它们很美,身上的绿皮会从蓝色变成黄色,脊背上有闪光的精致鳞状物,它们整天忙于吞食小虫,一副难以满足的贪婪模样。蟾蜍们这般忙碌的样子深深地迷住了杜瓦尔,还有就是它们的数量。有时他喜欢估算在这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会有多少蟾蜍;他计算出如果每平方米有一百只蟾蜍,那么一百平方米会有多少,再乘以一万平方米,再乘以十万、一百万平方米,直到一亿平方米。即便如此,他知道总数依然遥不可测。他开心地把这个数量与一年平均有多少分钟、多少秒钟加以比较,或者是与一生的时间相比,让思绪漫游在宏伟的繁殖算法里,而那些生物的繁殖在大自然面前又是徒劳无功的。当大队人马前行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中时,小小的宝物不时跳出来,或者被光照催眠而呆若木鸡,这时杜瓦尔感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他想:“物种就是一切,个人算不了什么,人类正在地球上消失……”

这或许让别人惴惴不安的事,却让杜瓦尔内心中充满说不清的快乐,他提前体会到了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快感。他们每向荒野和神秘的西边迈进一步,他就觉得是在深入无法无天的圣地,也就是人类自由的天地,这是他在欧洲旅行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是他应该在美洲的原始森林和荒原里自己体会的,哪怕因此付出自我消亡的代价。

仿佛源于同一个想法,动物们与周围的一切达成了协议,沉默无声;人类也不吭声了,旅途的劳顿消耗掉了开始上路时还想说话的意愿。日复一日,大家整天都不开口说话,在几百名士兵和囚犯的队伍中,连一个单词都不肯蹦出来。

杜瓦尔心想:“思想就是一切。语言是不存在的。”

他任凭这种无人一般的宁静渗透到心田,而随后又用这样一个想法把宁静驱逐出境:“事事皆有可能。如果语言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请允许我事事皆去尝试。”

在长达数小时的纷纷细雨和万籁俱寂之中,一只躲在庄稼地里或是在空中飞翔的鸟在鸣叫,那是凤头麦鸡的尖叫或者是猛禽的哀鸣,让静态的风景更加凸显。

一天天过去了,地平线依然朦胧空泛。士兵们骑着马,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对一切都漠然处之。很久之前,杜瓦尔就放弃了要与士兵们交朋友的打算。在他看来,士兵们就像另外一个物种那样陌生,现在他开始明白了:这也是需要。士兵们从前也是囚犯(跟如今在大车上戴着镣铐的人一样),天晓得他们是如何侥幸活下来的,为了在边疆上生存是花了多大代价,做出了多少牺牲啊!终于,他们适应了这乏味的军旅生活。他们只有在抓几只野兽、套住美洲鸵鸟或者剥光野兔皮时才能活动一下。有时,拉瓦耶中尉心情不错,也会让士兵在夜间挑选女俘虏,允许他们打开女俘的镣铐在黑暗之中快活快活。

宁静弥漫在四面八方,出现了又消失了……有时软绵绵的像空气,有时又像岩石一样坚硬。杜瓦尔做了个深呼吸,他从来没像这样深呼吸过,心中还怀着一种不确定的信仰,相信生活的真实性。在这种令人厌倦的旅行变迁中,这位工程师忽然吃惊地计算起自己呼吸的次数。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数字最原始的用途。他心里想,如果能成功地计算呼吸新鲜空气的次数,那么或许也可以计算出土地和寂静的数量。他不停地随着呼吸和头部动作的节奏默数着天上人间的数字。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数不下去了,但是他没有因此而觉得这不是在计算。这是他的长篇作品。这不单单是在累积时间,而且让他高兴的是可以把时间的积累看成是计算单元,看成是用安静的大气环境进行的一种精确、缓慢和静止的算法。这让他在乏味的荒原上得以生存下来的数学计算梦,在他坚持不懈的呼气、吸气运动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然天地。

杜瓦尔迎着落日驭马前行,手里拿着表,计算着什么。他在试图弄清楚自己出生后总共呼吸了多少次,大概的次数也可以。他想象着非常清晰的肌肉组织,几乎是昆虫那样的肌肉,一次又一次运动起来吸气和呼气。也许造一架永动机也不是难事,但是,要它来做什么用呢?比如说把永动机放在广袤的大草原上,也许过了一千年人们就会忘记它的存在了……他想,用一种更具艺术性的形式,或许可以留下永动机的代表,比如说一块石头(其实即使是别的什么物件也行)。他把石头想象成椭圆形,体积跟大老鼠差不多……瞬息间,他似乎看见了石头,那么惟妙惟肖。就在他这么浮想联翩的同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做着深呼吸,想到这里,他笑了。

但是,无论杜瓦尔怎样大胆设想,也没有料到几天后发生的一件大事,一件令人不安的事。这或许是静中有变的表现,但至少打破了枯燥乏味的节奏,为他的思想提供了新东西。

一天下午,大家发现远处大海的方向有一片尘雾在运动,但不是扬尘,因为地面因下雨过多,一点浮尘都没有。似乎除杜瓦尔之外别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用脚跟磕马向前追赶上拉瓦耶中尉。

这时士兵们纷纷喊道:“是群母狗吧!”

杜瓦尔非常吃惊地问中尉:“是野狗群吗?”

中尉撇了撇嘴角,一副生气的表情。

“又是一件多余的荒唐事!”中尉很不高兴地回答说。

那件事好像让中尉颇不耐烦,但是夹杂着一种疲惫厌倦的情绪。就好像中尉把大草原看作是上演蠢事的舞台,而这出戏就是让他失去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实际上,那是一群海狮,看上去像是野狗,却没有任何危险,中尉顺嘴说道,只要稍加提防就可以了。

杜瓦尔再次远眺地平线。海狮的数量应该相当可观。没人惊慌,除了马匹之外,它们很快捕捉到了海狮的气味,比平时发抖得厉害。看来,士兵们没有捕猎海狮的打算(也许海狮肉不能吃)。海狮群继续靠近这支队伍,杜瓦尔根据海狮来的方向推测这群动物会与他们擦肩而过。这有些不合常理,但是他觉得无关紧要。那群海狮不怕人类。

海狮越走越近,没有半点声响,大概也是沉默的物种吧。尽管杜瓦尔极力地注意倾听,传来的也就是轻微而深沉的嚓嚓声,估计是它们走路的声音。

大约半个小时前,他已经能够看清楚海狮了:是大块头的细毛动物,看上去类似灵缇,全都是灰色的,没有耳朵,牙齿锋利,属于猫科动物,拖拉着长尾巴。它们走路笨拙,步履沉重,在如此轻盈的外表下,显得滑稽可爱,仿佛笨拙是假装的,几乎是过度优雅的样子。没有耳朵,它们如何能听得见呢?从前杜瓦尔一直以为所有哺乳动物都有耳朵。

终于,队伍来到了海狮身旁,是近距离的擦身而过。海狮没有理睬队伍。双方都很冷淡,从黑夜到白天,都不可能征服对方。从近处看,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眼睛。海狮没有眼睑,瞳孔浮在一个没有虹膜的玫瑰色椭圆上,浓重的黑眼窝让海狮显得很倒霉的样子。或者可以说那是一双老酒鬼的眼睛,但之所以不是,是因为它们的眼睛都长在头部的两侧,不可能同时有两只眼睛被看到。海狮的气味迎面扑来,是一种无法察觉的麝猫香味,但是又有铺天盖地的架势。杜瓦尔双手紧紧按住马脖子,让坐骑镇静下来,因为海狮那情绪异常激动的蜿蜒爬行已经让马儿不再稳定。士兵们可没那么和蔼可亲,早就一顿拳打脚踢“安抚”住了马匹的情绪。不知不觉又耽误了一段时间,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辆大车。囚犯们轻蔑地瞧着海狮群。突然间,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声,这让杜瓦尔的视线偏离了海狮群,在大车上那群幽灵一般的人群中寻找细微哭声的来源。妇女们带着的婴儿几乎全部死在途中了。杜瓦尔看见那婴儿的时候,母亲正在把乳头塞进孩子嘴中,入睡之前,孩子自动吮吸着母乳。那位母亲抬起头来,遇到了法国人的视线……

杜瓦尔有些困惑慌乱,不知道是因为这超自然的宁静,抑或是因为这不寻常的局面,或是因为那双遥远、情绪容易激动的眼神的特殊内涵。那女子披着由两件不同衣裳拼就的破衣烂衫,她个头矮小,瘦弱憔悴,大概是哺乳孩子的结果;身上盖着肮脏的厚斗篷,面貌特征像黑人,一头乱蓬蓬的短发,油腻腻的。

队伍把海狮群甩在身后的时候,杜瓦尔有些伤感。一切都没用处。拉瓦耶中尉后来可能察觉到了法国人的情绪,便邀请他喝上一口白兰地。

他问中尉:“它们会是从哪里来的?”

中尉耸耸肩膀。

“不捕猎海狮吗?”

“极少,组织过一两次人马。有人告诉过我,海狮后臀尖的肉很嫩,可我从来也没尝过。假如缺少食物,像这么一大群海狮可以供我们吃上几个月。好像它们的脂肪也有些用处。”

“估计脂肪很少。看上去像骨头架子。”

“是的。它们总是在活动,睡眠时也一样,所以需要储存脂肪,也正因为身上能存下的脂肪不多,所以异常肥美。它们吃的都是昆虫、蟾蜍、蛇……”

“我想养一只海狮。”

“毫无疑问,它们的确好看。您可能很难相信,它们与海豹是同属于一个家族的。您有没有发现它们没有耳朵?但我估计它们不易驯养,总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两人交谈了好一会儿,中尉显得比从前喜欢交际了。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间歇,毛毛细雨又开始下起来;乌云漆黑的背景下,空气中充满熠熠生辉的晶莹水珠。中尉邀请杜瓦尔吸烟,他把烟盒递给法国人,后者接过仔细端详起来,纯银的烟盒让他吃了一惊,没有一丝氧化过的痕迹。

“这是白金的。”中尉说着把烟盒放回裤子的口袋里。

中尉不连贯地说起那位赠给他白金烟盒的贵妇来。但是,一看到法国人的思绪十分遥远,并没有在听他的淫秽故事,他就沉默不语了。法国人还在想着那位女俘。

“你们就不能用别的方式带走她们吗?没有妻子愿意跟着丈夫走的?”

“没有。”

“也许会有吧。”

“都一样。无论是尊重还是反对她们的意愿,她们都完成了一个任务:满足男人们的需要。反之,男人不会完成任何这类性质的任务。不说远的,就说我们吧。你知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吗?可是她们呢……在改造呢。”

“改造?改造成什么?”

“谁知道呀!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她们是缪斯啊。这里边有很多种可能性……出于某些印第安人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他们十分看重白人妇女,把她们看成是物物交换的组成部分,因此她们一到边区,就开始在各种交易中‘流通’起来了。”

“什么意思啊?”法国人叫喊起来,“难道要把她们卖给印第安人吗?”

“用不着大惊小怪的。这些女人要么是俘虏,要么是被当兵的丈夫卖掉换了几匹马,或者司令官为了表示亲善,会送给酋长几个美女。这样一来,她们就成了金钱世界里的一种‘货币’了。”

“这实在是太丑恶了!”

“我敢说,您将来一定会改变看法的。这些女人啊,我估计您已经注意到了,她们完全是由我们支配的,所以我刚才说她们是缪斯嘛。对她们来说,生与死都是一样,白人丈夫还是印第安老公也都是一回事……请您记住:她们是通过最严厉的法律程序被驱逐出社会的。可以这么说,她们没有前途可言;确切地说,印第安人使用她们,可以延长她们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也许就是一辈子。这还不够抒情吗?”

中尉这番主观论断让杜瓦尔很是生气。

“难道真有那么严重的罪行,要受到这么重的判罚吗?”

“不是什么重罪,只是些最微不足道的罪行罢了。这与处罚成反比。”

“我不明白。”

中尉沉重地喷出一个烟圈。他不想解释。

“著名的买卖妇女问题是人类学上的老生常谈。等到您亲眼看见这事,就会发现也没害处,一场小把戏罢了,没什么用处,跟别的表演一样。”

法国人又走神了。

“今天我注意到一个女俘……她不是那种什么解救男人的女人。有些妇女根本不会伤害别人。”

中尉想笑,可是忍住了,他瞥了杜瓦尔一眼。

“我没料到您会对我们的女俘感兴趣。喜欢上啦?”中尉用他那特有的粗鲁语气问道,“她在哪辆车上啊?”

“没有,没有!”法国人急忙喊叫起来,“她看上去像是个虚弱的老太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中尉在抽烟,摆出一副讥讽的样子。杜瓦尔很后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天夜里,就在法国人像往常一样为了活动活动筋骨,绕着车队散步的同时,士兵们让囚犯下车到地上过夜,还要做完每日规定的走路锻炼科目。实际上,犯人们宁肯像白天那样在大车上睡觉;前几天一直如此,他们软磨硬泡就是不肯下车,士兵们因此大打出手把他们轰下车去。天色还没有全黑,暮色中闪烁着灰色的雨丝。大兵们像猿猴一样攀上车栏杆,打开犯人的镣铐,把镣铐的另一端扔给战友,后者粗暴地把犯人拽下车去。杜瓦尔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数着大车的数量,粗暴的场面在所有大车上上演,他一直数到最后一辆车。

在依稀可见的光线下,犯人们的形象怪诞可笑,他们几乎是裸体的,胳臂腿脚纤细得如同树干,肚皮鼓胀,费力且不情愿地挪动着身体。女人像侏儒,像瘦小的木偶。又过了一会儿,只能看见犯人的侧影,夜光下偶然可以看见湿漉漉的镣铐上的闪光。没人喊叫,宁静的夜色淡化了喊叫声和抱怨声。

法国人立刻就认出了他见过的那个女子,尽管只是个脆弱的背影……但是他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那是拉瓦耶中尉骑在马上的影子,正专注地观察着他。刹那间,他看到了中尉喝酒后脸上的白色光泽,摇头的动作,还有面对犯人骚乱场景流露出来的眼神,显出黑上加黑的轮廓,这让杜瓦尔明白了中尉一直在跟踪他,后来又站在他身边,或许此前是在那陌生女子旁边。法国人立刻走开了,接着停下来观察下一辆大车驱赶犯人的情况,其实他这是假装在观察,中尉早就朝着相反的方向拍马而去了。

在此之前,下午的时候,士兵们捉到了石鸡和野山鸽,这时都堆放在毯子上了。借着火堆的亮光,他们粗略地褪去鸡毛和鸽子毛,用刀子串起来,准备烧烤。中尉给了大家一个惊喜:他命人打开一桶烧酒分配下去。中尉本人则打开一瓶香槟,在此前还用湿纸和香树脂叶包裹起来,冰镇了一番。他邀请法国人分享香槟,礼貌中带点嘲讽的意味。

烤鸡妙不可言。此前连续几天吃饼干和腌牛肉干,如今晚上吃又白又嫩的石鸡和野鸽,让法国人感觉爽口至极。中尉怂恿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香槟,感情逐渐危险地外露出来。

他推测中尉在安排什么阴险的勾当。事情果然如此。晚饭刚一结束,士兵们因为喝了酒还昏昏沉沉地挤在火堆旁打盹的时候,中尉让助手告诉士兵们,他高抬贵手,同意士兵从女俘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女子,以满足他们的兽欲。命令不胫而走。士兵们在烧酒的刺激下,再加上可以整夜玩女人的希望,纷纷摇摇晃晃喘着粗气向车队奔去。

一瞬间发生了混乱,拉瓦耶中尉也不见了。杜瓦尔则准备在自己存放旅行背囊的地方睡下,他尽可能远离中尉的住处,但心里又多少有些抱怨,离开了警戒范围,没有了安全保障,无法入睡,还要把那边喧闹的影响排除在外。可是,他躺下还不到一分钟,就看见有个女子向他走来。她光着脚,走起路来仿佛踏着一小块令人不安的乌云。火光照出了她的面目特征,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在她走近之前,法国人就认出她了。她再次成为黑影,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她跪了下来。杜瓦尔心里明白,她是女恶魔派过来的,当然这是一个玩笑。他一动也不动,呆若木鸡。她怀里还抱着入睡的婴儿,把孩子放到地上,然后来到他的身边躺下。法国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四周。也许是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没有意识到,因为此刻营地里非常安静。距离他最近的那些卧铺上,几名军官趴在女人身上呻吟,扭动,撞击,摇晃;但是,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静悄悄发生的,好像很遥远。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子,因为这已经不是远距离产生的幻觉了。她就在他的怀里。二人开始性交。法国工程师出于预防疾病的考虑,做爱之后,用口袋里的白兰地认认真真地冲洗了一番。

两三个小时之后,钻出云层的月光把杜瓦尔照醒了。月夜让这一天变得格外凄凉、孤寂,如往常的荒漠一样。人们都在睡眠中,没有任何响动,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看那名女子。他发现她很年轻,差不多就是个小姑娘吧。尽管杜瓦尔没有触摸她,但她却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睁开眼睛,望着杜瓦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对眼睛沉静而明亮。她扭身看看熟睡的孩子。这时法国人沉醉在难以克制的昏昏欲睡的感觉中。

拂晓时,她不在了。整个白天他都避免靠近最后边的大车。本来他也打算远离拉瓦耶中尉,可是中尉似乎偏要让他作陪,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法国人的耳边放声嘲笑。

入夜后,中尉又把那女子派遣过来,次日依然,但是已经不允许士兵去挑选女人了。杜瓦尔和那名陌生的女子没有说话,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月光照亮了她那无动于衷的眼睛,照亮了那黑人或印第安人的面部特征。那是一张对称均衡的脸庞,总是保持着一副心不在焉或者心在远方的模样。她嘴唇厚厚的,微微翘起,眼神中有孩子气,似乎永远在思考着别的什么。有时,天没亮他就醒了,看见她在给婴儿喂奶。她娇小的乳房里似乎有永不枯竭的乳汁。这种时刻,法国人就进入到一个令人焦虑、恐惧、沉思的世界中了。小姑娘迈着轻盈的脚步进入到他的世界,又轻盈地离开了他的心田。

但是,到了第四天或者是第五天的夜里,中尉吩咐手下把姑娘送到他自己的睡铺上,那时其他人都还没有上床。就在其他军官的注视下,中尉占有了小姑娘,而军官们不动声色地继续饮酒。法国工程师万分惊愕,不得不像摆脱蜘蛛网的纠缠一样从震惊中挣脱出来,拖拉着睡袋,放下心里的困惑,尽量走得远远的。但是,小姑娘的叫喊声说明了一切。整整一个上午,中尉都驱赶着坐骑靠近法国人的马,还请法国人抽烟。法国人以为中尉会为夜里的事道歉,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雨水终于停了。常规的活动状态取代了宁静、中立的氛围:空中盘旋的鸟群发出种种鸣啭,大群的石鸡叽叽喳喳,美洲鸵鸟噼里啪啦地扇动着翅膀……夜间充满了狐狸的呼哨声以及蟋蟀的??声。突然之间,士兵们变得爱说话了,不停地讲故事,开玩笑,有时在火堆旁,有时在马背上。故事充满了幼稚的谎言,态度真诚但非常粗野。夜间很热。于是,中尉每天都允许士兵找女人开心,无论干多少次都行。军官们最喜欢的是个体态丰满的妓女,梳一个鸟巢发型,自从环境迫使她戒烟以来,总是显得焦躁不安。

行程接近了尾声。前哨在一次侦查中看到了一条意味着离普林格莱斯要塞已经不远的小溪——从这里再走十天即可。为达成目的,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始终也没休息。靠近小溪时,传来一阵阵鸟鸣,水边全是柳树,在轻风中树叶摇曳不停。中尉下令安营扎寨,休整一天再重新上路,走完最后一段路之前,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下。

一到达宿营地,法国人杜瓦尔立刻走远;他需要独处片刻,为的是恢复平静。周围的人闹得他筋疲力尽。虽说没有染上病,可是周围的眼睛太多了。他来到河边,柳树茂密的枝叶形成一道道大墙、一道道宏伟的屏障,溪水在树影下缓慢而深沉地流淌。那边对他来说,是一座迷宫;他刚刚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紧张了。下河去泡一泡也许不错,虽然下午的这个时候天气不算太热。

入水后,他感觉到水太凉,刹那间无法呼吸。他奋力游了起来,直到血液正常循环,浑身舒泰。他好像陷进泥沼了,为了上岸,只好抓住灯芯草的三角形草根。上了岸,他觉得微风暖洋洋的,像是舒爽的爱抚。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洗掉双腿上的泥巴,随后在草地上躺下,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他努力辨别鸟儿的歌声,但没能成功。早就有人告诉过他:大草原上的鸟唱着别人的歌,绝对不唱自己的曲子。

那边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士兵的叫喊声,大概也在洗澡或者洗马。

一只花白鼹鼠爬上了河岸,可是一看见有人,立刻就跳入水里。

法国人杜瓦尔点燃烟斗,抽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完全染上了红色。随后,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踏上返程的路。他听见营地里人声鼎沸,瞬间猜想那里会不会成了伏击的目标。但是笑声又让他改变了猜测,尤其是还有妇女的叫喊声。他怀疑是高乔人的什么下流勾当。受好奇心的驱使,他加快了脚步。他从茂密的树丛一露头,就看见士兵泡在水里,正在强行给几个女人洗澡,这怎能不让他吃惊呢!在小溪的渡口处,溪水的深度只到膝盖。人人都在欢笑,个个都很狂热,士兵们用长条肥皂在女人身上擦来抹去,然后把她们按到水里。如果有女人要爬上岸,他们就把她推倒。这样的游戏点燃了男人的欲火,女人们笑得满脸通红,充满了乡下女子的魅力。

拉瓦耶中尉衣衫不整地躺在岸上的一块从形状到大小都很像鳄鱼的长条岩石上,开心地哈哈大笑。他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坏坏的表情,冲着士兵大声喊叫:“把她们带到野地里去!到了晚上,你们还得站岗呢!”刹那间,人们都安静下来。落日把渡口处的溪水染成了红色,把刚刚离开溪水的人们的上半身变成红铜色,余晖混杂在刚刚降临的暮色里,优美而深沉。士兵们由于期待而在刹那间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可是也无须再向他们重复中尉刚才的命令,他们立刻湿漉漉地钻进两岸高高的野草丛里。片刻过后,等到他们踉跄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走起路来两腿软弱无力。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可以抽出时间打一些小动物回来的:河狸、水獭、野鸭子,还有最灵巧的动物——以味道鲜美而闻名的黑鳗鱼。趁着最后的一点光亮,他们赶忙支起烤肉的烤架,点火烧烤。拉瓦耶中尉因为整个下午都在喝酒,这时比往常醉得都厉害,他非要手下人在那块鳄鱼色的长条石上点燃一堆要保持平衡的火堆。他邀请法国人杜瓦尔坐下来跟他共进晚餐。他们靠在长条石尾部,溪水放射出蓝色的光晕,或者说,营造出舒适的氛围,这让二人摆出一副女士的姿势来。手下人从冰凉的溪水里拉上来一个渔网,里面装着冰镇过的酒瓶。随后,士兵们送来烤肉,中尉一口也没吃。两人的对话相当不连贯,飘忽不定的小火苗像是恶狠狠的眼神。

这顿晚饭吃得又早又快。当真正昏暗的夜色正式登场时,士兵们就轮流上岗了,哨兵比平时多了五倍,因为那里的危险增加了,自我禁闭的感觉令人恐怖,静悄悄的树木可以充当帷幕,但是那里面似乎有私语声,也隐藏着危险。仔细想来,那里可是打伏击的理想场所。印第安人有可能脱下杂乱的外衣,将颧骨抹得磷光闪烁,露出涂黑了的牙齿。星光下,士兵们悄悄去占领有利地形。蛙鸣突然变成了要命的东西。一只蟾蜍有时会用伤心的冷笑打断蛙鸣。但是,小青蛙又唱了起来。拉瓦耶中尉喜怒无常,时而大笑,时而在睡觉之前抽着烟开着玩笑。冷不丁,他大喊道:“把工程师的新娘子送过来呀!”两名本来已经醉倒在鳄鱼长条石旁边的士兵跳起来跑步去找新娘子,可能是把她从某个军曹的怀里揪出来吧。

对法国人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离开醉鬼的好借口。杜瓦尔带着那个小姑娘走得尽量远一些,但是没有离开警戒圈的范围。

夜色完美无瑕。所有陌生的星座都在发光,在硕大的苍穹里缓缓移动;月亮出来了,大地蒙上一层暗白色,惊醒了一些人,也让更多的人进入梦乡。青蛙沉默起来;蟋蟀和蝴蝶相继登场,不久也安静下来;随后只有猫头鹰的哭声,但一切都万籁俱寂。有人入梦,有人无心睡眠。

月亮下去了,曙光袭来,人们睡醒了。那姑娘在给孩子喂奶。天太早了,鸟儿还没有起来歌唱。在冰冻的旋风里,星星还没完全隐去。她眼睑低垂,胳膊是粉红色的。法国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婴儿的小手拍打着母亲的乳房,然后悄然睡去。她把孩子放在双层的毛毯上,重新在卧铺上躺下来。她没有抬头,但是有那么一阵工夫,两人的目光对视起来。杜瓦尔面对着她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感觉表达困难,几乎像马儿一样负载沉重。

今天起床号推迟了一小时,因此大家可以继续睡觉或者想想心事。杜瓦尔在想:女人保持中立就是感情专一的结果;反之,男人则过于多情,因为从来不准备由别人支配自己。印第安人会怎样呢?也许他们可以教会他一些相关的知识……

全天休息。大家在小溪旁的山丘或是溪水里度过,洗洗衣服,刷刷坐骑。到了中午,草地上铺满了白衬衫,正在晾晒;马鬃干净极了,紫灰色的毛闪闪发亮。

早饭和午饭几乎合在一起吃了,因为早饭丰盛而时间延长,捕鱼和寻找鸟巢让众人十分开心。溪水里冰镇着饮料。士兵们跟女人一起午睡,睡了还想睡。等到下午大家陆陆续续睡醒时,中尉下令开拔,他可不愿意在如此危险的地方过夜。他骑马走在法国人身旁,杜瓦尔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打听前面的宿营地。中尉不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普林格莱斯那条著名的比亚乌因科河,是什么样的呢?跟刚刚离开的这条小河像吗?法国人觉得这条小河像田园牧歌一样美好。

阿根廷中尉轻轻吹了声口哨。

“天堂啊。这条小河不算什么,顶多只是一瞬间而已;而那条河像是整个人生,那才是大伊甸园呢,永久的人间天堂。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森林绵延几千公里,没人知道有多宽广;森林里出没着印第安人和各种流动迁徙的部落,他们掌握着下毒的秘方,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如果说,位于森林尽头的普林格莱斯要塞能坚持下来算是个奇迹,那么一个人独自在那里又会怎么样呢?”

二人都陷入沉思,缓缓前行。法国人心想:“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呢?”

第二天,树林从视线里消失了,他们又踏上了荒凉的草原。大家热心地计算着剩下的天数和钟点。甚至连囚犯们也似乎重新振作起来了。最后几日都是阳光普照,几乎进入到夏天。空气太洁净了,可以看见远方有成群的鸟类降落到森林里。旅途中非常严重的懒散状态,如同就近看到的颜色一样,都正在消散。法国人在思考危险和边境问题,他幻想边境是无边的土地,是允许四处停下来看看的自由散漫,随时可以步入新的、让人快乐的地方——可能他不得不重新学习走路了,如同舞蹈演员一样,严格训练之后才能不在那么神秘的网络中停下脚步。有时,思潮起伏中,脑海里出现了森林,如同薄纱一般,可以猜出那是另外一番景象,随后是政治形象化的写照。不讲道德的政治给这道风景上布满了生动的塑像。自然风光与不择手段的玩弄权术奇怪地结合在一起,让这个法国人感到迷醉。

行军结束的倒数第二天飞也似的过去了。天上飞着大群的红鹳,摆出一副令人窒息的巴洛克式的中立姿态;地面上,成片的鸟儿不时飞起来,几乎让人们看不清路况。囚犯们好奇地望着地平线。拉瓦耶中尉在喝酒,心情不爽。杜瓦尔闷头想着心事。

工程师的工作和改变世界面貌的春天是一回事。无名的紧迫感让他不寒而栗,日渐加剧的不安状态让他脊梁上发毛。在这世界的尽头,他应该做什么?此事眼下只有埃斯比纳上校知道。但是,他心存希望,但愿是一项极好的任务,可以将他的全部生活囊括在内。就杜瓦尔目前的心态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兴奋的事情能让他感到满足了。

注释

[1]《圣经》中记载,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突然发狂,认为自己是头牛,“吃草如牛”长达七年之久。七年之后,耶和华使他恢复人性。

近旁一只小鸟颤抖着啄木头的声音过后,一声鸣啭,安静了片刻。她醒了。根据从纸帘子的边缘处漏进来的垂直光亮判断,应该不早了,可是孩子还在摇篮里沉睡。爱玛又合上了眼睛,在被子里转了个身,没有吵醒丈夫。她用手快速地一拽,拉住斗篷的边缘,用力一抖,斗篷便形成了一个软软的圆穹顶,缓缓落下,带着温暖映出人体的轮廓来。丈夫张着嘴巴睡觉,呼吸沉重。爱玛感觉丈夫散发着体温。她昏昏欲睡,孩子的一声叫唤又惊醒了她,这一次她过去看了一眼:孩子在摇篮里翻身,但没有睁开眼睛。她摸摸孩子的前额,嘟囔了几句,安抚了一下孩子,接着起身看了看四周。

她拉开那两张悬挂在柳条上充当房门的白纸,来到茅舍的门廊上。时间比她想象的要早,还要过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出来,到那时候空气中的凉意才会散去。此刻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让她浑身发抖。她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活动。到了这个钟点,胎儿大概睡醒了。分娩的时间是四个月以后,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而如今冬季还没开始呢。

街道上空空荡荡,两侧是胡乱排列的茅舍。没人起床,动物也没醒来。几座磨坊的风车纹丝不动。遥远的天空上月亮几乎是透明的,硕大如磨盘,已经走到苍穹的下方了。忽然,她看见几片粉红色的薄云正飘过天际;这时,再次传来那吵醒她的鸟叫声,清亮而悠长——那是朱顶雀的歌声。有人在屋檐下悬挂了一个小小的油球,是为了吸引百灵雀的,有时它们会一整天都为大家唱歌。但是百灵雀性格孤僻,而羽毛灰绿相间的朱顶雀已经跟她交上了朋友,常常飞来吃她手里的草籽。唱歌的是哪一个呢?它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想出去找些早上吃的食物。她丈夫不到回军营的钟点是不会起床的。昨天他轮休,一整天除了喝酒就是玩牌。

刚才出门时她弄出了一点动静,这时悄悄回到屋内,穿上一件印第安妇女为她缝制的衣裳,样式跟村里人穿的服装一模一样。她把摇篮放在桌子上,看看孩子,孩子在叹气,后来终于睁开了眼睛,神情十分严肃,大概是因为很不情愿起来。可是,爱玛一把他抱起来,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发出一声睡意蒙眬的笑。孩子已经十个月大了,很瘦、很小,看上去比实际情况要虚弱,头发很黑、很长、很细。怀抱着孩子,爱玛拉上窗户上的屏风,不让阳光晃醒贡博(丈夫)。她走出茅舍,弗朗西斯科(儿子)则用力揉了揉眼睛。

她不慌不忙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从附近的茅舍传出说话声,有个孩子哭闹着要吃奶。村里的儿童饲养着很多兔子,说是吉祥物,其中一只朝着爱玛这里蹦跶过来,蹲下身子望着她。如果再过一会儿,等到太阳出来以后,兔子们可能会心不在焉地望着太阳,也可能被马群撞死,被吃掉。

从一间茅舍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身穿一件白衬衣,皱皱巴巴的,好像是穿着这件衣裳入睡的。她站在门槛外不动,一副茫然迷惑的神情。爱玛上前说了一声“早晨好”,这声问候吓了她一跳。看见爱玛后,她说,请您等一等,说罢跑回屋内。她很快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发梳,开始漫不经心地梳理头发。她和爱玛穿过村里晨起忙碌的生机,向小河走去。要塞还没吹响起床号,但是也要不了多久了。士兵们纷纷离开茅舍,想要准时报到,由于昨夜的酒劲还没散完,他们走起路来像梦游症患者。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包括太阳光。这些人恐怕要用掉上午大部分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相反,一些妇女已经抱着牛奶桶从河边的洼地里回来了。

有个睡意十足的大兵站在自家门廊的边缘处撒尿,摇摇晃晃的十分危险。

她俩绕过建筑群所在的山冈之后,要塞出现在眼前。要塞是一座长约两百米的建筑,四周围有高高的竹栅栏,只有瞭望台格外突出,上面有个士兵在打瞌睡,四角有炮塔。

她们俩把视线转回小河的上方:天空像是按照看不见的螺旋形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直到无限远的深处。鸟群沿着遥远的通道在流动,总是在最后才从云端上直扑下来;哇哇叫的乌鸦有的个头小如杏仁,快活地跳来跳去。

草地上的情景如同每个早晨一样,总是色彩斑斓,鲜艳夺目。森林边缘的右侧,是大片接受要塞保护的温顺印第安人的帐篷。这个钟点,印第安人早已经下地干活,给母牛挤奶,点火堆做饭,洗过澡之后整个上午都在抽烟。拂晓时的水温比空气热,东方一亮,人人都喜欢去河里戏水。草地上还保留着露珠的闪光。印第安人面向火堆烘干身体,晃动的火苗在烟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就在爱玛带着儿子跟那位女伴向河边走去的同时,一群印第安人,大约三十来人,从水中上岸,一路欢笑,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他们走到一个煮着咖啡和马黛茶的大火堆旁边,卷上一支烟,点燃,美滋滋地吸了起来,十分惬意。

爱玛与那位女伴分开了。女伴向一群印第安人走去,爱玛抱着儿子下到河里洗澡。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双腿浸泡在河水里。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在戏水。温暖的水流环绕着冲洗她的双腿。爱玛一手捧起一汪水,给儿子弗朗西斯科洗脸。儿子躲来躲去,扭动着身躯。周围一片宁静,感觉很安全,她徜徉在梦幻中。突然间,就在母子二人面前,几乎是从爱玛的双腿之间,露出一个印第安人的脑袋来,他为了吓唬她,是一路潜游过来的。那人的面部不太对称,嘴巴阔阔的,眼睛斜视,这在印第安人里很常见。他脑袋沉下去又浮出水面,动作灵活,笑个不停。一个小丑!不会是一个被砍下来的脑袋吧,只是因为被魔鬼附身才笑出声来的吗?可是,突然间,印第安人仰卧在水面上,强壮的身躯闪闪发光,有几秒钟的工夫他被漩涡包围,他推了推水波,最后游走了。

人们在平静水面的中央,用鱼篓和鱼叉捕鱼。天亮前,孩子们就出发去寻找美味的淡水贝类,而要找到鸟类则需等到天光大亮以后了。今天,孩子们大概扫荡过了河岸,因为从林子里传来一阵阵苍鹭和翠鸟嘶哑的抱怨声。也许这些鸟儿还饿着肚皮,盼望着什么时候可以捞点食物。

爱玛望了望四周。印第安妇女总是在脖子上挂着小小的梳子,为的是可以随时随地梳理她们黑亮的长发。有个姑娘走近了,爱玛上前借用梳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弗朗西斯科梳头。做完这事,她向一群正在做早饭的印第安妇女走去。几个印第安男女和两三个白人妇女正在等着烤鱼,鱼片呈对称图形,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印第安妇女邀请爱玛吃野生甜瓜,跟苹果差不多大,味道发酸。

爱玛从酒椰树叶编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鸟蛋,感到十分好奇。

她问身边的印第安姑娘:“是山鹑蛋吗?”

“不是山鹑蛋,是珍珠鸡蛋。拿吧,随便拿。”

美洲珍珠鸡比非洲珍珠鸡个头要小得多,差不多像海鸥,全身灰绿色,头顶上有个小红点,蛋只有顶针般大小。有人递给爱玛一个牛奶杯,她打碎两枚蛋,倒在杯子里,用力搅拌,直到蛋液发黄。弗朗西斯科用心喝到最后一滴。那些印第安人从河水里上来,一路上甩掉头发里的水滴。爱玛也喝了一杯蛋奶,接着开始卷烟,这是今天的第一支烟。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地向空中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太阳已经出来了,小河另一侧的平原上阳光璀璨。终于,所有的鸟类开始一齐鸣啭,像是忘记了辘辘饥肠。白天的幸福感笼罩了全身,似乎命该如此。就连乌鸦之间的叽叽喳喳似乎也显得幸福。烤鱼片快好了。撒上盐和白胡椒粉,爱玛吃了半片,又喝了一小杯野果酒。女人们卷好了香烟,送到男人面前,动作颇有特色。陆陆续续的总有人过来,其中有士兵,他们或是洗澡或喝酒或在火堆旁吸烟。他们一个个黑眼圈深陷,面色惨白,大概是彻夜玩乐的结果,这会儿来吃点东西,然后去睡觉或者回去执勤。

忽然间,来了两名骑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二人的身上。那是两个印第安人,可能是两名小头目,骑在两匹小灰母马身上,马儿毛色浅灰,与两名骑手涂抹的颜色形成强烈反差,这二人从头到脚都涂上了黑色。二人没有下马,他们靠近了洗澡的人群旁边,聊了几分钟,然后声音嘶哑地狂笑起来。大家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都在注意动静。

“这俩人是什么人?”爱玛问坐在她身旁的一个印第安人,此人故意显示自己是有教养的,始终不往两名骑手的方向看。

“是卡福尔的侄子,不知道他俩叫什么名,但我可以打个赌,他们的父母一定是卡福尔的马屁精,一定给他俩起了什么荒唐可笑的名字——巴乌尔或者劳尔之类的名字。”说罢哈哈大笑。

“是从要塞里来的吗?”

“肯定是整宿地吃喝玩乐,现在来叔叔的帐篷里睡觉的吧。”

卡福尔定居点距离此地有几公里远。邻近几个部族之间的政策奇怪又复杂,颇有手腕的卡福尔酋长想方设法把友邻的关系闹得日益混乱起来。天晓得酋长这两个侄子的来访肩负着什么令人费解的外交动机。爱玛想,真是两位出色人物,个头不高,长得很帅,身上涂满了颜料,一头长发又黑又亮。身上带来口信,肩上扛着现代来复枪。

又待了好长时间,爱玛才返回住处。她把儿子弗朗西斯科留在几个印第安女孩那里,她们每天都玩“女俘”的游戏。她把食物装在一个口袋里:鸟蛋、蘑菇、牛奶和一罐茶叶。

她的茅舍依然像她离开时那样,纸质帘子紧闭,屏风依然如故。她进门没有响动。丈夫贡博还在睡觉,她没有叫醒丈夫。但他现在睡得没那么深沉,大概快醒了,因此爱玛忙着做早饭去了,虽然有点晚了。她做蘑菇加辣椒的面包,准备炸鱼,先开膛破肚,再点上些白兰地酒。一切齐备后,她来到丈夫身边,后者在翻身,快要睡醒了。丈夫是高乔人,三十五岁,这个年龄就有了深深的皱纹,连鬓胡子,白发相间。他好像梦见了什么。

爱玛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张纸来,卷了又卷,从小匣子里捏出一撮烟叶,开始卷纸烟。她叼上烟卷,点燃,吐出两个烟圈,烟雾萦绕,围住了她和睡觉的丈夫。烟气唤醒了贡博,他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爱玛用一只手抬起他的头,让丈夫的脑袋枕在她大腿上,把烟卷放在他唇边,不等他吸烟,就又把烟卷收回。这个动作,她重复了好几次,等丈夫慢慢有了活力,调整呼吸,才跟上了抽烟的节奏。终于,刺鼻的浓烟像大气层的乌云般进入他的肺部,渗入血管,流向大脑。

丈夫的眼神显然说明了一夜狂欢造成的混乱后果。

她问:“醒啦?”

他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咳嗽起来了。她端起一杯咖啡送到丈夫嘴边,他喝着,她端着杯子。他有厌食症,很可能在军营值班的两天时间里都不吃东西。通常情况下,士兵站岗要依靠香烟和饮料维持。贡博靠在妻子的肚子上,突然感觉里面有液体在动,他吓了一跳。

他问她:“几点了?”

她回答:“还有时间。”

她去把鱼放在火上。

他边问儿子在哪里,边穿短裤,然后坐在席子上,用一把梳子梳理头发和胡须,不停地伸懒腰。爱玛问他卡福尔侄子的情况,两个骑手让她好奇。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俩的?”

“刚才在小河边。他俩骑着灰色母马从要塞出来,有人说他俩要回到他伯父的营地去。”

贡博叹了口气。

“他们带着黄金和玛瑙来赌钱的,大概是输光了,否则的话他俩应该购买马匹的。”

他沉思片刻。

“恐怕还有别的原因。有人说,卡福尔正在策划跟埃斯比纳上校签订一份新合约。近来几个星期客人很多。”

“难道之前没有合约吗?”

“我估计埃斯比纳希望有一份比较复杂、比较微妙的合约。”

他起身,推开了窗户。天空上布满了白云,越来越胸闷的感觉说明会有暴风雨。他走到门廊外面,冲着鸟群吹了一声口哨。他留在室外,打开一张芦竹桌子和两把椅子。

爱玛拿出一篮子面包、烧鱼、煎蛋、一瓶白葡萄酒、一盘洗干净的水果。夫妻二人不慌不忙地吃着,聊着。

贡博出门之后,她回到屋里去,几分钟内洗好了餐具,又把睡觉用的席子折叠好,放进箱子里。

后来,无事可做了——天气太热无法在屋内睡午觉——爱玛跑到茅舍后面下陷的小花园里,她在那儿种了一些鳞茎和葱头。夏季最后一批鲜花是银莲花,可是尚未开花。她后悔没有早点浇水。眼下,阳光会把水分蒸发干,而且土地已经开裂,昆虫脱落的外壳就是干涸的证明。

一只黑脸、身上灰黄颜色的公猫行动诡秘地向她逼近,一面望着她一面喵喵地叫。这只猫是她有一天在树林里发现的,让她奇怪的是,一只如此优美的小猫居然到处乱跑,而且几乎就要饿死了,说不定是某位印第安小妾的宠物。鸟儿们恨死猫了,这是有道理的。猫是猎手,可是并不吃到手的猎物,而是吃熟肉,爱玛有时会忘记给猫准备肉块。

过了几个小时,她去河边找儿子弗朗西斯科。她看见几个小姑娘在橄榄树下,她们已经给孩子喂过牛奶和野草莓了。她们还主动提出照看孩子到晚上。爱玛挺着大肚子走了,一路上想找一个凉爽的地方等待黄昏的到来。小河在这里拐了弯,河上有座小石桥,几只针鼹在桥下的影子里戏水。她呆呆地看着针鼹,这些小动物活蹦乱跳的样子让她很开心。她决定过桥,接着踏上了一条黑暗的林间小道。树林里静悄悄的,鸟儿们大概在午睡。温暖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

再走过去一些,在一片河滩上,她看见十几个年轻人或在游泳,或在午睡。她经常看到他们在树林边上闲逛,他们认识爱玛。她在草地上坐下来,旁边有个印第安小姑娘,也像她一样怀孕了,二人闲聊了一阵。她俩坐的地方只有几缕阳光从树梢上穿透下来。爱玛侧身躺下,眯缝着双眼,通过窄窄的眼缝,她看见高处有绿色光点在活动,那是发亮的绿色,绿中带有金黄,或者有苔藓的黑影;有时传来一阵轻柔的破裂声,真是绝妙,声音来自夏日湛蓝清洁的天空,或一道无色的亮光。

那几个年轻人在远处玩牌,他们的叫喊声传到了爱玛耳边,还有娇嫩的小脚丫拍打河水的声音。她伴随着头上树叶的摇摆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几个印第安人又下到河里去了,另外一些人在草地上打盹,人人都在抽烟。爱玛也吸了一支烟,然后跟大家道了别。回家的路上,她慢慢腾腾的,极为小心。走下山坡时,她看见草原上空有大块的云彩,东方升起了红锈色的乌云,丝毫也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气势:夜间可能有雨。在彩云中,她看见西方出现了金星,它熠熠生辉,周围环绕着灰色的光环。爱玛沿着村庄那条唯一的街道到达自己的茅舍时,天黑了。

门廊处,几个小姑娘怀抱着弗朗西斯科坐着等候她。孩子已经沉沉地入睡了。看见她们,爱玛很高兴。她这么疲倦,要是去找她们,那可太麻烦了。她邀请姑娘们进屋喝牛奶。她们帮助爱玛拉上窗帘,动手点灯。她建议她们留下过夜,因为家里只有她和儿子。这时她们让她看口袋里的东西,是河里的蜗牛,躲在弯弯曲曲的贝壳里,显得肥硕透明。她们把蜗牛放入有香菜的汤里煮熟,很快一股浓香扑鼻,满屋子都充满了香味。她们围着饭桌坐下,眼前摆着几个白陶瓷大盘子,白瓷很厚重,像岩石一般。

晚饭后,爱玛怀抱着孩子,跟姑娘们一道在门廊外乘凉。月亮在一团团奇形怪状的乌云的监视下钻出来了。刮来一阵阴风,她们听见一群群鸟儿从茅舍上空飞过去。电闪雷鸣炸响一片,片刻过后,第一批雨点像子弹一样射下来,迫使姑娘们慌忙逃进屋里。可是爱玛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

爱玛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她第一次离开要塞,必须面对生活中无限的混乱状态,那一次她是多么害怕。就在那时候,或许是更早些吧,爱玛已经懂得,仅仅因为出生在那个年月,她这辈子命中注定就得不断遭遇到怪事。几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因为有了孩子就被赶出家门,被流放到危险而渺茫的边疆之地。时代要求人们绝对平静,人人都必须像动物一样变得无动于衷。

雷鸣闪电让她开心,雷鸣真是难以预测。刹那间,她回忆起的一切全都消散了。星光仅仅暴露出自己存在的无意义。

经过荒原那令人疲惫不堪的旅行之后,爱玛到达了普林格莱斯要塞,她跟另外一名女俘被分配给了两名军官。她很走运,轮到她的是一个名叫帕斯的中尉,是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身体壮硕如牛,睡起觉来雷打不动。帕斯中尉有了爱玛之后,辞退了另外一个女佣。所有军官的房间都在赌场的楼上,房间外有一条走廊,直通大客厅。帕斯中尉可以支配两个铺有地毯的大房间,室内布置了许多深色古玩,其中之一是桃花心木的澡盆,他每天洗两次澡,每次时间都很长。对爱玛来说,这是一种隐居生活,因为她几乎足不出户,不去走廊或隔壁房间找别的女人聊天。她也从来不下楼,仅仅从窗户里看到栅栏的内侧和头顶的天空。但是,丈夫为了过夜生活,白天要关上门窗睡大觉。她觉得这种生活挺愉快,有诗意。她喜爱微弱的煤油灯光从屏风和灯罩之间钻进来。经过长途跋涉的强烈日晒和风吹雨打之后,这可是最受欢迎的变化了。

帕斯用各种方式提醒爱玛,他们之间可是临时的协定关系,说不定某一天会有一位欧洲情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乘马车来到这里。这念头听起来似乎挺神奇,但的确是真的。有几位军官已经有了这样的伴侣。爱玛心想,他们要拿出多少钞票才能把欧洲情人迁到边疆来,还得抛弃那繁华世界。这些欧洲情人没有露过面,关于她们的唯一消息来自女佣。

在这里,军人的日常工作安排极不符合自然生活的规律。他们烧檀香木,喝醉了就在锦缎沙发上睡觉。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他们唯一忙碌的就是赌博,就在军官们之间玩,或者和前来赌博的酋长玩。赌博把他们变成了座钟发条,赌博要求他们拿出无尽无休的睡眠时间。

爱玛是在那种地方第一次见到印第安人的——一种特殊的印第安人,因为只有最肥胖的酋长才能进要塞,只有不成比例的肥硕身材才能彰显他们酋长的身份。

一天夜里,天刚擦黑,有个女人来找爱玛,告诉她来了两个有钱的印第安小头目,已经在客厅里跟军官们玩起来了。爱玛问她,能不能去看一眼。

“可以。但是别到处弄出响动!他们不愿意分心。”

她俩牵着手来到走廊上,踮着脚尖靠近台球桌边,由于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看出是台球桌。地上只点了一盏瓷器灯,放在赌钱的地毯一角。家具都通通被挪到墙边去了。那场面很难看清,不单单是因为光线太暗,赌钱人的位置不清楚,还因为她们观看的角度几乎是垂直的。

黑暗中,她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到了两个土著老爷,整个面部都涂上了彩色,头发剃掉一半,另一半很长,涂了油脂。稍远的地方,有两个印第安人也是席地而坐,只是在一旁观看。他们身边有美丽的卡慕洛族姑娘点烟,她们也涂了颜料,但仅仅是黑色,让她们美妙娇小的身躯在黑影里显得十分模糊。军官们个个身穿华丽的制服,纽扣是金黄色的,浓浓的烟气包裹着他们。四周传来的只有骨牌掷在木板上的声音,响声清脆,似乎是悬浮在寂静之中了。

那是一种绝妙的视觉体验,让爱玛终生难忘。

后来,在她停留在那儿的一个半月里,她多次看到类似的场景,有些人是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赌钱的。她观察着那几个印第安女人模模糊糊的活动,感到有股激情袭上心头。赌钱的夜晚只点燃一盏灯,灯光微弱,这是在模仿树林里的黑暗气氛。印第安人的四肢像是红色的,火红色;文在女人们身上的符咒像是网,黑影在网上摇曳不停。

赌徒们一直在喝酒。要塞提供最好的烧酒,姑娘们负责斟酒。有时,在玩了好几个钟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一直有水声传来,仿佛在河边一样,其实就是姑娘们斟酒的哗哗声。

军官们很少在拂晓前结束晚会,往往是白天黑夜连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牌桌。这个习惯也让爱玛高兴。她喜欢从关闭的小窗口渗透过来的晨光,与此同时,室内还在玩牌,那些人以醉鬼特有的执拗劲头,继续完成夜间的任务,不顾任何其他事情。黎明后的第一班号声悄悄从铁皮大门和双层或三层大墙的缝隙中传来了,这是在呼唤那位急忙收拾钞票的军官,他一声不响、摇摇晃晃地走了。

这个春天的夜晚常常在下雨,还有狂风,在这之前好像从未有过。天空闪电连连,雷声隆隆不断,有时叠加在一起,格外震耳,长达几个钟头。女人们如果像往常一样独自在家,那就在二楼有房檐的阳台上观看疾风骤雨,她们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烟……自然环境的骚动不安,与这些几乎整夜不活动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时,某个人们没有看清楚的黑影(也许是某个在牌桌上输光了货款的军官)或者是什么幽灵,跑到阳台尽头与她们幽会,那个地方闪电是照不到的,然后不等她们决定回各自的房间,黑影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终于,帕斯中尉的情人来了,她随身带着两车行李和三名侍女。中尉一从阿苏尔方向得到情人的消息,就到村子里给爱玛安排了去处。他遇上了一个要找老婆的士兵,叫什么贡博——显然是化名,可是几乎每个人都急需忘掉过去。小姑娘爱玛捆一捆自己很少的用品,接受了帕斯中尉送的一匹哥萨克小马,就带上弗朗西斯科走了。高乔人贡博一看见爱玛,似乎有些失望:姑娘太小了,还没长熟呢。军官们的虚伪爱好与士兵们愚笨的性爱是不一样的。但是,贡博说话算话,甚至为了让爱玛高兴,赶走了两名印第安小妾。

贡博像大家一样,也是被迫应征入伍的士兵,他在边防线上已经待了十多年,历经种种忧郁、伤感的变化。他待人接物善良、宽厚、和蔼可亲,有时礼貌周到几乎到了夸张的程度。除去赌博之外,他还热衷于打鱼。虽然不到四十岁,他那苦行和憔悴的面庞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已经花白。几年前,他被提升为军曹,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降了职。他认为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贡博不在要塞里站岗的时候,整天整夜地外出捕鱼,而且是去很远的地方,或者与战友们聚在一起赌钱玩。因此,爱玛独自过了好多天才适应这种新生活。

村子还保留着早期村庄的样式,她家的茅舍对面是村里唯一的街道,街道呈弧形。每座茅舍都很矮小,也易损坏,屋子建在木桩上,有木制方形露台,与邻居的茅舍相距有三十米。这种茅舍不做什么正经的用处,就是为了消遣,像是用树皮和纸壳制作的玩具;如果有敌人进攻,所有的人必须躲到要塞里去,任凭敌人占领,在屋内翻箱倒柜。村内的街道环抱着一片山坡,而小山调整了来自南边的风向。这里的植物生长速度特别快,有些茅舍已经淹没在绿叶丛中了。

普林格莱斯的白人居民仅仅是士兵和他们的女人,至于殖民开发不得不等到多年以后再说,因为与印第安人和平共处才刚刚有了可能性。四百多公里之外的阿苏尔尚且处境艰难,更何况普林格莱斯,和平友好、和睦相处恐怕连做梦的时候都没有过。

直到最近爱玛才发现印第安人的生活条件不比要塞的条件差。由于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对另外一种文明的认识水平迅速提高。小山的那一侧,沿着比亚乌因科河支流,有一个巨大的印第安人定居点,里面的印第安人据说是“温顺的”,欢迎要塞的人来访问,但没人能说清楚这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帐篷轻如鸿毛,没有多大用处,纷纷搭建在陡峭的河岸上。他们与士兵一道玩耍、喝酒、打猎、捕鱼,或者干脆找个开心的地方,消磨整整一个下午。他们总是邀请士兵参加部落的节日活动。

命运安排爱玛在要塞外面度过的第一夜是在过猴子节的时候。她在贡博的陪同下,怀抱着熟睡的婴儿,去河滩上找个位置坐下。村里所有的妇女、士兵和有好奇心的军官都来参加活动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大家在草地上随意落座。唯一的光线来自篝火堆,有人在焚烧香料。几乎看不出人群的轮廓,只有在他们走动的时候才能区分人与黑暗。人们喝酒、吸烟,等候活动的开始。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在脸上涂抹了颜料。孩子们四处乱跑、嬉戏,没人阻拦。

一个大柳条笼子悬挂在低矮的树枝上,笼子里有只小母猴。爱玛过了好久才发现母猴的存在,因为笼子在光亮之外。猴子好像睡着了。有个男孩在跑动过程中把笼子抱在怀里,用力扭动,直到有个男子起身制止了他。

仪式仅此而已,可以说没有仪式。整个过程中,大家保持安静,没人说话。仪式就是这么一个可怜、转瞬即逝的安排,要求大家高度注意,结果却毫无意义。黎明时,在回家的路上,爱玛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贡博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后来她参加过的所有印第安人的节日活动都是一模一样,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是不了了之……高级之处在于从不缺乏结尾,到了某个时刻活动结束时,每人各回各家,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仅此而已。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还在有气无力地坚持着。一缕低低的阳光在拂晓踌躇之间,造出一道彩虹,接着一道灰色云层又驱散了彩虹。鸟儿们纷纷登场:首先是红鹳刺耳的尖叫,接着是燕子们啾啾个不停,随后是凤头麦鸡“忒啰,忒啰”的叫声,接下来是树林里乌鸦“哇哇哇”的声音。水流潺潺之声像是在请君入梦,爱玛本来想再睡一会儿,可是黑影里有响动吵醒了她。原来是那些在玩耍的印第安小姑娘,在被子里嘻嘻哈哈闹个没完没了。她推开门,她们就在整个茅舍里跑动起来。弗朗西斯科还在睡梦中,除非他饿了,否则任何人也别想吵醒他。

姑娘们自告奋勇去找牛奶。会不会被雨水淋湿呢?她们不在乎雨水。爱玛给姑娘们一个罐子和几张钞票,如果商店开门就买一些饼干。她家里总是备有埃斯比纳上校印制的钞票,可是人们不晓得这钱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她找到两把雨伞,给了姑娘们。她们像小鹿一样跑了出去。爱玛站在门口,望着到处是水洼的街道,一派凄凉景象;树上挂满了雨珠,沉重得像坠着石块。一群呱呱乱叫的乌鸦钻进咄咄逼人的乌云里。

爱玛坐在躺椅上,半睡半醒,点燃一支那几个小姑娘留下的香烟。小姑娘的母亲们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要求她们习惯吸烟。香烟很短、很粗,烟纸易破,过滤嘴是用硬纸板制成的空心洞。因为空腹抽烟,她感觉头晕目眩,觉得时间停滞不前,只有烟卷的火星除外。

姑娘们很快就跑回来了,除了牛奶和饼干,还带来了鸟蛋、可可糖块、甜点和一篮子野李子。她们用小尖嗓门对爱玛说,她们来做早饭。进屋时,她们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席子上留下了水印。爱玛让她们去做饭,从躺椅上听见她们叽叽喳喳,说话很快。才一会儿工夫,她们就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大杯子。

孩子醒来以后,姑娘们用小吸管给他喂奶。他一边呆呆地望着灰色的天空和空中的雨丝,一边用力吸奶。

姑娘们要吃完早饭时,一位当“女兵”的邻居来了。此人四十多岁,身材肥硕,一用力就脸红,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像是放大镜,镜架坏了,修理过,但是不太合适,常常从鼻梁上滑落下来。她从自己的茅舍里跑出来,极力想躲开水洼,可是运气不好,所有的水洼都让她踩了个遍,双脚都湿透了。她气喘吁吁地踏进爱玛家的门廊,姑娘们也在那里,她满脸通红,像是红虾,甩着伞上的雨水。姑娘们给她端来一把折叠椅,她费力地落座。有人给她送上面包圈。

“先让我喘口气吧!呵、呵、呵……”

她看上去快要窒息了。姑娘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可是恢复常态后,她就又吃又喝的,数量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她丈夫在外面闹腾了整整一宿,这会儿还在睡觉。她的几个孩子在街上玩泥巴,一共四个男孩,都是几个前夫的,四个儿子都像她一样是近视眼。

她问:“这雨还要下多久啊?明天秋季就开始了。这阴雨天气真让人伤心。你要在这里度过第一个冬天啦,对吗?”

爱玛点点头。

从要塞方向传来了七点钟的锣声。雨停了。天空是银白色的。爱玛和“女兵”卷上烟,吸烟的同时望着那几个到了街道上的姑娘,这时忽然听见了马蹄声。街上的拱门挡住了视线,马儿迟迟也不露面,仿佛躲在一座又一座茅舍的后面,最后终于出现在拐弯处。骑马的士兵她俩都认识,他没戴军帽,湿漉漉的刘海粘在前额上。骑手一看到她俩,立即停止飞奔,让大白马调头冲着两位妇女,然后下马到门廊里。

“两位起得真是早啊!”

“您怎么这个钟点就出来啦?”

“传达上校的命令!”大兵说,“要紧急集合。”

此事非同寻常。她俩希望大兵能再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看着她们。

女邻居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得去叫醒我丈夫了。”

“那就赶快吧!要求半小时后报到。”

“为什么呀?”

大兵耸耸肩膀。爱玛吩咐姑娘们给大兵递烟,他自己点燃了香烟。

大家纷纷问大兵:“是什么事啊?听说什么了吗?”

“本来我不该说的,可是……好像是上校担心敌人袭击吧。”

“袭击?”

“是啊,袭击!”

女邻居夸张地打了个吃惊的手势。

“这事怎么能事先知道呢?除非是猜出来的。”

大兵冷冷地瞅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回自家茅舍去了,一路上嘟嘟囔囔,雨伞都忘记拿走了。爱玛则有些慌乱。大兵透过香烟看了看爱玛。

“我们这些女人也必须躲到要塞里去吗?”

“听上校的命令吧!谁知道呢!或许印第安人离这里还远。”

大兵丢掉烟头,朝着街道最后几间茅舍跑去。

爱玛处理掉为小姑娘们搭建的帐篷,并委托她们,如果有了新消息,请她们来通知一下。士兵的通知把整个村庄都动员起来了。睡意蒙眬、眼睛肿胀的士兵们,边穿衣服边跑出茅舍,备鞍上马。爱玛怀里抱着孩子,加入到一群邻居们中间。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紧急集合。按照从前的规矩,印第安人夏季不来袭击,这一次他们或许是想要掠夺财物来庆祝秋天的到来。几个妇女说,从前她们被困在要塞里好几个星期,这个说法让爱玛讨厌,如今她已经习惯了四处走动。

很快她们就推测不出什么新鲜内容,大家就解散了。蒙蒙细雨又下起来了。爱玛跟着一位女邻居去喝咖啡,这位女邻居是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儿,有三个孩子并即将再次分娩。

爱玛问:“什么时候生啊?”

“就在这几天吧。随时都有可能。”

“要是让咱们去要塞,那可太不方便了。”

她无奈地耸耸肩膀。

“反正都一样。再说了,我觉得这就是个什么把戏。天晓得埃斯比纳手里有什么筹码,不过我敢肯定印第安人跟这事儿没什么关系。”

女邻居的茅舍内部有些奇怪,小椅子是红色的,一个蓝色花盆里种着菖蒲,还有一排制成标本的苍鹭。她俩在聊天和抽烟中度过了一个上午。与此同时,弗朗西斯科在跟女主人的孩子们玩耍。快到中午时分,有个印第安小姑娘来找爱玛,说印第安蛮族出现在了远处的小河对面。她俩立刻出门,与大队妇女汇合在一起,奔向小山。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上校居然没有下令让居民躲进要塞避难。人们推测战斗可能会在平原上打响。

“如果挡不住印第安人呢?”

从各方面来说,人们都觉得此事蹊跷,不像是真的。

到了山顶上之后,只有视力极好的人才可以辨别出地平线上,在雨后的迷雾下,那蛮族先锋部队蝗虫般的身影。在要塞的塔楼上,军官们手持望远镜站成一排,间或有太阳的反光在镜片上飞舞,在人群中闪烁,像蛾子一样。孩子们照常嬉戏、玩耍,十分兴奋,尽管母亲们一再嘱咐,他们还是四处乱跑。

先锋部队的身影快速变大。有传闻说,上校已经建议双方派遣使者会晤。无论消息是真是假,大家都相信可能会讲和而不是开战。先锋部队停止前进,少数几个人犹豫不决地向前又走了几步。

要塞的大门开了。上校亲自带着卫队出来了。人们近距离亲眼看到上校的机会寥寥无几,因为他基本都待在要塞里。上校身材高大魁梧,留着灰色大胡子,与黑皮肤相比,胡须显白。他身穿军礼服,骑着一匹浅黄色的高头大马,去迎接印第安蛮族;后者来自小河的另一侧,脸上涂了红色和金色,脚上和踝骨涂了蓝色。上校的随从请上校从石滩上涉水渡河。

双方停止前进,间隔只有几米之遥。埃斯比纳上校开口说话。虽说他声音洪亮,站在小山上的人们却听不清楚。印第安人斜眼看着地面,干咳几声,吐出几组音节,算是回答。双方讨论了好久。人们始终十分好奇。

爱玛转身看着要塞。塔楼上出现了军官太太们,她们像蚕蛹一样裹着绫罗绸缎,脸上化了妆,像是挂了条彩虹。她们平时很少露面,只是偶尔乘着车窗封闭的马车去树林里玩。

双方的谈判陷入僵局。人们保持沉默,马儿原地踏步。终于,上校给副官下达一道命令,后者跨马飞奔,回要塞去了。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一切早已准备停当),副官回来了,这一次不再是飞奔,而是慢悠悠地走着,四周静得出奇,可以听见蟋蟀的叫声。副官身后跟着一辆体积很大的牛车(由两头牛牵引),车上的东西有帆布遮盖,摇来晃去,仿佛要倒塌。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确信这是一场表演。那东西大概是一笔赎金,用这笔钱请印第安人停止预谋的攻击。车子过河时,副官请围观的人们帮忙推车,这些好奇的人们设法偷偷窥探了车上的东西。很快传言就四散开来:是钱,是钞票,是大捆的钞票。很多人不敢相信,这笔钱的数量实在是太大了。

但是,到了交接的时候,人们相信了。一个印第安人掀起帆布一角,用长矛尖挑动钞票,然后二话不说,他跳上牛车驾驶的座位,一路渐行渐远。上校像闪电一样快速回到要塞里,大门立刻关闭,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笑声随之响起。

爱玛来到河边,她急于听到印第安人的议论。一群年轻人正围成一圈在喝酒,她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有个人用嘲笑的口气说:“我想上校找到了一套避免开战的最简单的办法。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就没人想到呢!”

有人回答说:“也许算不得什么新办法,大概是过去也没干过其他什么事吧。抛开那些有的没的,到底不过是不停地送钱罢了,送的钱越多越好。唯一的变化只是支付方式和信用而已。”

另外一个人说:“再说了,从来就没打过仗,证据就是人家总能终止开战。”

大家都表示同意。

“不可能开战,所以掏钱总是没有用处的。或者确切地说,送钱是假的,就像这次一样。”

有个人说,送钱不是假的,因为看见钞票了,非常真实。

前面说过话的那人哈哈大笑。

“真钱!可笑!钱不过是偶然的造物,之所以被选中只是因为能帮人有效消磨时光罢了。那些钞票是上校命人印刷的,只要他想用,就可以流通起来,是用法国工程师制造出来的新印刷机印出来的。”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敢打赌,这一切早就是事先精心策划好了的。”

爱玛问:“上演一场这样幼稚的喜剧,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是让钞票放开来流通,否则的话,分发起来就太麻烦了。这是立个先例。从今往后,估计一切冲突都会这么处理了:上演一场讹诈喜剧。算是种新模式吧。如果能在所有部落里进行外部货币流通,每周得投放几吨的钞票。”

大家都钦佩上校的勇气,不过一个印第安妇女表达了疑虑。

“眼下,这些钞票会落到一两个酋长的手里,比如卡福尔酋长……”

“都一样啦。无论是卡福尔还是哪位酋长,钞票若是不分发下去,是没有用处的。至少要分发到一定程度,才能营造所谓的‘钞票气候’。”

“假如酋长们决定只在他们自己之间用这些钞票,来做政治交易,怎么办?”

“这就是上校要承担的风险了。但我认为不大可能,这些钞票迟早会从富人手里流通到穷人手中的。”

另外一个印第安人一直在静听,这时摇了摇头。

“我倒不是很确定。一开始,牛车上的全部钞票只能去一个目的地——赌桌。他们一拿到钱就上赌桌,用不了几个钟头就会输光的。”

“这事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容易。咱们不知道这些钞票的面值是多少。也许整个沙漠地区也没人能拿出赌本来支付一次赌注。再说了,赌博仅仅是货币流通的润滑剂。可以这么说,赌博本身就是一种流通,是快速流通。”

另一位则不同意:“流通必须是连贯的,而从本质上来说,赌博时的财富易手是在不停中断的。”

另一个人说:“赌徒们经常是输得精光,因此会有钞票集中到某处的事发生,哪怕结果是负面的。赌博可不是分散财富的好办法。”

有人回答道:“从史前开始,蛮族王国的金融基础就建立在赌博上,这个金融体系并没有解体,说明运转得还可以。印第安人经常向他们的历史寻求宝贵的经验。”

就在人们争论期间,石滩上来了一名传令兵,是来找爱玛的,他交给她一封折叠了六次的信。贡博在信中告诉爱玛,今天夜里他不能离开军营,要到明天上午为止。她猜测丈夫在这些事情发生后,领到了一笔额外的津贴,晚上会在要塞里赌钱。

人们找不到其他可说的,就纷纷散去了。几个熟人邀请爱玛在树林里露营。她接受了,因为这一天可以走远些,太阳忧郁地躲进灰色的云层里,空气很好,令人期待。她们一行向林中的空地进发,爱玛骑在一匹大黄马上,肩上扛着儿子。一行人披着一层略呈绿色的光线,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用了三四个小时。终于,他们找到一块空地,众人下马,点火、洗澡,开始玩牌和抽烟,然后是烧烤野味、喝酒、睡觉。太阳下山时,极地鹅打架的声音把大家吵醒了。人们再次下水嬉戏,上岸猎捕山鹬和小野猪充当晚餐。夜幕降临,白昼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人们喝酒、抽烟一直到黎明,随后纷纷入睡。

天亮后,大家都回去了。爱玛回到自己的茅舍,让弗朗西斯科睡下后,她煮好咖啡。香味把女邻居吸引了过来,她俩继续就前一天发生的事做出种种推测。爱玛问起她丈夫的情况。

“昨天夜里,谁也不许离开要塞。据说,上校安排大家在印刷厂干活。”

过了一会儿,她俩聊累了,去花园看了看,雨水终于让银莲花绽放出红色和蓝色的花朵。

中午,贡博回来了,累得稀里糊涂,眼圈是黑的。他立刻上床躺下,爱玛为丈夫点烟的时候,二人聊了几句。

“上校让你们在印刷厂干活,是真的吗?”

贡博嘿嘿一笑。

“真可笑。那些机器根本不需要工人照看。”

“他们给了什么说法吗?”

“没有,为什么要给出说法呢?”

“村子里,大家议论纷纷,做种种猜测。”

“我得承认,这件事确实挺引人遐想的。”

“埃斯比纳有什么目的吗?”

“埃斯比纳不是上帝,他可没傻到只模仿纯粹的形式。他早就开始造钞票了,现在该是用钞票的时候了。可是他后退了一步,这第二步对他不合适。他只想完善钞票的流通体系。”

“这么说袭击对他有好处……”

“根本就没有什么袭击,那是几天前他跟卡福尔的侄子们商量好的骗局。”

爱玛沉思起来了。下午她跟孩子一起在花园里晒太阳。等到夜里贡博醒了以后,她又获悉一点情况:因为这个“金融解决方案”,印第安人答应赠送给上校一百只野鸡,这可是他最喜欢的美食。

果然如此。第二天,那辆大车回来了,被改装成一个大芦苇笼子,里面分成了若干层,每层又有许多小格厢,大笼子里装着一百只野鸡,个个肥硕,羽毛色彩艳丽。全体居民都跑出来看野鸡笼子进要塞的景象。随后,军官们和家属忙着在家炖鸡,在两顿晚餐中就消灭了这些野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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