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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阿斯特丽德

我们出了德国。终于出来了。

国境站的平顶屋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的整个身体也如释重负般萎靡了下来。我躺在彼得身边,他的双倍宽的铺位占了火车包厢的大部分空间。他轻轻打着鼾,在睡梦里喃喃说着什么。

党卫军军官出现在达姆施塔特的训练厅,询问马戏团里有没有一个犹太演员,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前,我们当然反复演练过,考虑过我必须躲起来的可能性,策划可能拖延和扰乱他们的方法,计算我从不同方位跑到地窖需要多少步,我需要多大力气才可以拉开那扇沉重的地窖门。我们甚至还想了一套暗语:如果诺伊霍夫先生或彼得或其他的人告诉我“去钓鱼”,那我就要往地窖跑;如果他们说“去露营”,我就要彻底离开营地。但党卫军来时,我们正好放松了警惕。在他们冲入训练厅之前,我勉强来得及跑出后门,不过这也还好——我永远都不会准备好去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那个阴冷黑暗的地方。在地面下窒息而死和我在空中飞行时感受到的自由真是天差地别,那是死亡。

现在回想起那些,我便向彼得靠拢了一些,把自己沉浸在他的坚实和温暖之中。到底是谁告诉警察说马戏团里面有一个犹太人的呢?我们不巡演的时候,我基本上就没有出过冬季营地,但邮递员或其他的客人可能看到我并发现了问题。或者,可能是我们自己人?那天之后,我就用一种不同的眼光观察其他的演员和工人,想知道是谁会不愿意我在他周围。没有人可以信任,除了彼得,当然。还有诺亚。她像我一样有许多东西害怕失去——可能比我更多。

自那天之后,到我们开始巡演的这几个星期之中,党卫军都没有再来冬季营地,但我却始终都感觉岌岌可危。在我们出发之前,时间过得非常缓慢,每天都有被人探查到的危险。在那天之后,危险似乎变得无比真切,前所未有的真切。

埃里克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思绪中。这位党卫队高级总队长[25]若是得知自己的妻子像是一只被猎杀的动物一样,藏在地下,躲避他的同事,会作何感想呢?此刻,他的脸比过去数月中更加清晰,我好奇他是怎么对我们的朋友和邻居解释我的离开的。“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家人”,我仿佛听到了他用我曾经深爱的温和嗓音说出这个借口。也可能根本就不会有人问起。他还留在那个公寓里,呼吸着我的气息,使用着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东西吗?还是更糟糕,他让另外的女人住进了那里?他可能已经搬走了,埃里克不是一个留恋过去的人。

我身边的彼得动了动,我有些愧疚地将关于埃里克的思绪抛到一边。彼得向我翻过身,透过我们睡衣上的布料,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需要。他的手伸向我,摸索到我的睡裙的边缘,夜里经常会这样。不止一次,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蓄势待发。如果是过去,我可能会介意,但现在,我很感激他这种毫无浪漫前戏的直接欲望。

我两腿分开跨到彼得身上,我的睡裙下面就是赤裸的身体。我把手掌按在他温热的胸口,吸入混着酒精、烟草和汗水气息的空气。我缓缓地随着火车的节奏摇晃身体。彼得探出手,捧着我的下巴,让我的视线与他的视线相接。通常,他会闭着眼睛,仿佛迷失到了另一个世界。但现在,他和过去截然不同,正目光深邃地盯着我,仿佛他正在努力解开一个谜团,打开一扇门。他眼睛中的热情令我体内的什么东西释放出来。在我体内,我们深深连接的地方越来越热,我动得也越来越快,想要的也越来越多。彼得的手放在我的臀部,引导着我。他的眼睛向后滚动。在我的激情以那种沉默而娴熟的方式到达顶峰的瞬间,我向前瘫了下去,咬住他的肩膀,挡住要出口的叫声,以防声音在火车车厢中回荡开来。

然后,我翻身躺在铺位上,和彼得并排躺着。他将手指缠在我的头发里,用俄语轻声喃喃自语。他紧紧地贴着我,吻我的前额、脸颊、下巴。现在他的激情已经得到满足,他的触摸温柔,视线温暖。

彼得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把一只胳膊举过头顶,摆出了像是投降的姿势,另一只胳膊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前。他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仿佛在打着一场仗,眼皮一直跳动着,从来都没有真正安静下来。我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是我从没有读过的书中的一章。我用手爱抚着他,直到他安静下来。

我们是在去年夏天巡演的路上成为恋人的。起初,每个晚上别人都睡觉之后,我们俩会在大帐篷后面的院子里的篝火边一同坐上很久。直到后来我们才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从彼此身上寻找温暖和陪伴。他身上有种忧郁,那是一种我不敢冒险询问的悲剧。有时候,他仿佛陷在狂热之中,想要寻回过去。我也没跟他说过我离开马戏团和埃里克在一起的那几年中的细节。和彼得在一起,是在此时此地。我们现在在一起——这段感情既没有共同经历的过去,也没有我们可能无法兑现的未来的承诺。希望从男人身上得到更多的那一个我,在我离开柏林的那天就死去了。

我盯着车厢顶上随着火车的运动而前后摇摆的光。昨天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就起来了。装车工作早几个小时就开始了,那是一排看不到尽头的火车车厢,车身上装饰着马戏团的标志,里面装满了箱子和帐篷的梁柱。工人们整夜都在忙碌,他们的香烟烟气和汗水似乎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圈子,将整列火车笼罩了起来。动物们是在我们之前最后被装车的,披着毯子的大象被一寸寸地赶上坡道,装着大型猫科动物的笼子被煞费力气地挪到了车上。“咦!”西奥看到四个工人推着最后一只大象硕大的背,将它挤进车里,一下子就哭了起来。我不得不保持微笑。对我们马戏团的人来说,哪怕是孩子,这种外国来的野兽也变得非常普通了。上一次这里有人见到大象大吃一惊,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彼得有一个私人包厢,占了半节车厢,用一面临时的隔断墙和其他区域隔开。不过这和当年我们家旅行时的奢华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当年我们有两节车厢,有各自独立的床、私人的浴室和餐桌,基本上就是一座铁轨上的小房子。当然,那是马戏团的全盛时期,是黄金时代。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右耳,触碰曾经属于我妈妈的金耳环,用我的指尖轻抚过那颗小小的不光滑的红宝石。我回到达姆施塔特以来,没有发现一丝一毫我家人的踪迹。去年,跟着诺伊霍夫马戏团巡回演出时,我希望能在路上打听到他们的消息,结果愿望也落空了。我不能直接询问别人,以防他们将我和我的真实身份联系起来。当我在我们曾经表演过的城市中装作偶尔提及他们的时候,人们也只是说克勒姆特马戏团那年没有来。我给费恩先生写了一封信——他是我们在法兰克福的经纪人,帮我们家的马戏团安排在大城市当中的演出——我希望他可能会知道我的家人都去了哪里。但信被退了回来,信封正面有潦草的字迹写着:Unzestellbar——无法投递。

一道道阴影在车厢壁上掠过。我们在车上已经待了三十个小时了,时间比预想的要长,因为要不断绕过铁轨被大面积破坏或彻底毁损的地方。火车在接近边境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停了几个小时,英国的战斗机就在头顶嘶吼,炸弹落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们的背包都被从行李架上震了下来。但现在,我们正轻松地行驶在绵延不断的乡野之中。

我的眼睛越来越沉重,火车的摇摆以及彼得与我刚刚共享的激情的温度令我昏昏欲睡。冷空气从窗户缝隙中渗进来,我把彼得的毯子拉过来裹住自己。现在上路巡演实在太冷了。火车车厢供暖很差,而营地里面的小屋则象征着夏天。

不过,演出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如同去年一样,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出发。过去,马戏团会去往卢瓦河畔那些沉浸在美酒中的富有河谷,或罗讷—阿尔卑斯的丰饶乡间。但现在,我们只能在被允许表演的地方表演,是德国人给安排的行程。这些年中,帝国同意马戏团可以继续演出并不是一件小事。他们驱使着我们穿过被德国占领的法国,仿佛是在说:“看吧,生活还很正常。现在还有这样的娱乐存在呢,生活能坏到哪里去?”但是我们代表了希特勒厌恶的一切:我们是这个一切都讲究服从的政权中的怪物和异类。他们不会允许我们永远存在的。

火车车速放慢,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车停了下来。我坐直身子,把身体从彼得的怀抱中挣出来。尽管我们已经在几个小时之前就穿过国境到了法国,但也随时都会碰到检查站。我跳起来,翻找我的身份证明和其他文件。我们又开始动了起来,刚才的停车是暂时的。我坐在床铺边缘,心依然怦怦跳着。我们距离分隔开维希和德占区的法国的那条线不远了。尽管这两个地方都被帝国控制着,但这里肯定会有对火车的检查。当警察来检查时,我希望在卧铺车厢里和十几个女孩一起,混在众人之中,而不是在彼得的包厢里,冒着更大的风险让他们检查我的身份证明和文件。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冷冽的空气中快速穿着衣服。为了不吵醒彼得,我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溜去了旁边女孩们睡的车厢。那里破旧不堪,空气发臭,铺位一层摞着一层,有三层。尽管空间狭窄,但这里有真正的亚麻床单,而不是铺盖卷。在铺位下面,小行李箱摞得整整齐齐,每人一个。

诺亚睡在一张下铺上,胸前紧紧搂着那个孩子,就像是搂着一个毛绒玩具。她睡着的脸显得更年轻了,和她来到我们这里的那晚完全不一样。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我妈妈会这么形容她——正要变成女人。看她抱着西奥,我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我们两个都被遗弃了,被流放了,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远离了我们熟悉的生活。

但现在没有时间感时伤怀。她是否能按照我们的要求表演——这是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情了。作为一个高空杂技演员,仅仅技术好还不足够。必须有个人魅力、天赋和能力,才能令观众屏住呼吸,不止为我们担心,而是感觉他们的生命在和我们一起冒险。同样,仅仅有外表和人格魅力也不行——即便是最漂亮的女人,若没有纯粹的健美身姿、敏捷和力量作为后盾,也无法在马戏团的巡演中坚持一季。

诺亚让我惊喜连连。我本以为经过第一天后她就会放弃,本以为她绝对飞不起来。我没有想到她受过体操训练,也没想到她那么坚韧。她一直都很刻苦努力,很聪明,也很能干,而且勇敢——她从纳粹的火车中救下了西奥,这就足以证明一切。她尽可能地去表现得优异,不过她能否在几百个人面前、在灯光底下,每天表演两三次,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有一个女孩睡在了我本来计划睡的铺位上,于是我就挤到了诺亚的铺位上窄窄的空隙里,不过我睡不着。我在脑海中彩排着我们的开幕表演,评估那些瞬间。

诺亚以一种缓慢而娴熟的动作挪动了一下,翻了下身子,尽量不吵醒西奥。“我们到了吗?”

“很快了。还要几个小时。”我们并排躺着,随着火车的摇晃轻轻撞着彼此的身子。

“跟我说说话。”她说,声音低落,充满孤独。

我迟疑了一下,不太肯定她想听什么。“我生在一个和这很像的车厢里。”我说。黑暗之中,我能够感到她的惊讶。“我妈妈走下舞台,然后生了我。”后来,完全是因为我爸爸的反对,她才没有立刻就重返舞台。

“在马戏团里长大,是什么感觉?”和诺亚在一起,问题似乎源源不绝,一个问题只会引发更多的问题。她十分好奇,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学。

我凝神思考着我的答案。小时候我很讨厌马戏团的生活。我渴望能有正常的童年,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有一个真正的家。我渴望能拥有更多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行李箱就能装下全部。甚至在冬季营地,我能去上学的那几个月中,我也和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异类。

埃里克出现时,他真的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出口。我学着穿衣打扮,改变口音,想让自己说话听起来和其他军官妻子更像,但我们在柏林定居很久之后,有些东西依然令人怅然若失。公寓里空荡荡的,没有冬季营地的声音和气味。我想念巡演路上的喧嚣和刺激。人们怎么能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地方而不觉得厌烦呢?我爱埃里克,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渴望渐渐褪色,仿佛一道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但在我的心中,我一直想逃离的那个世界依然萦绕不去。现在我懂了,我和埃里克的生活不过是暂时的,就如同我们的演出中一个普通的节目。结束时,我不会落一滴泪,只是简单地去换服装,继续表演。

但我没有跟诺亚讲这些,这也不是她想听的东西。“小时候,我们有一次为一个公主表演,”我说,“在奥匈帝国。整个帐篷里都是她的朝臣。”

“真的吗?”诺亚的声音充满敬畏。我点了点头。现在没有女王了,她被国会和投票取而代之。这也许对人民更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没有那么神奇了。马戏团也会渐渐衰退,成为历史吗?尽管没有人讨论过,但我有时会觉得,我们每一次演出都是在走向灭绝,只是我们一心忙着跳舞或是在空中飞秋千,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

我打开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坠,在月光下露出里面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我们家的全家福,我仅有的一张。“我妈妈。”我说。她是个大美人——至少在伊萨多死前她还没沉迷于酒瓶时是个美人——我平凡无奇,她艳光四射,她的五官仿佛罗马建筑一般端庄威严。“我还没出生时,马戏团有一回去圣彼得堡,给尼古拉沙皇表演。他被她给迷住了,人们都说沙皇皇后真的被气哭了。和她在空中的表演比起来,我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真想象不出来有比你更好的。”诺亚的声音太大了,睡在我们上铺的女孩喷了喷鼻子。西奥动了动,似乎要醒过来,我拍着他的背哄他。我有点好奇,诺亚是不是在故意奉承我,但她声音里面的崇拜之情听起来非常真挚。

“是真的。她是一个传奇。”作为一个男性主导的家庭中仅有的两个女性,我本以为妈妈和我会更加亲近。她的确全心全意地爱我,但有一部分的她是我永远都无法触及的。

“你和埃里克,”诺亚问,她提及他名字时的那种熟稔让我恼怒,“你们有孩子吗?”话题的突然转换令我大吃一惊,继而非常恼火。她总是有办法发现弱点,问出我丝毫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我摇了摇头:“我们没能有。”我经常想,如果我们有孩子,埃里克是否会努力争取把我留下来。不过,在帝国的眼中,我们的孩子会是犹太孩子——他会抛弃我们两个吗?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了孩子了——当然还有一个新妻子,尽管我没有签署离婚证明,不过帝国是不会承认我们的婚姻依然有效的。

“你回到马戏团之后,爱上了彼得?”诺亚问。

“不是,”我立即回答,“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彼得和我在一起,但不要想得太复杂。”

我感觉火车开始减速。我坐起身,猜测这是否是我的想象,但是车轮嘶叫,火车呻吟一声,停了下来。又是一个检查站。诺伊霍夫先生给所有人都办了文件,甚至西奥也有,但是这些文件都不是真的。每一次停下来,我都满心恐惧。那些文件足够好吗?当然,诺伊霍夫先生不惜工本,确保文件能以假乱真。不过,目光犀利的边境警卫还是会发现其中有些细节不对。我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根本没有办法呼吸。

车厢外传来敲门声。没有等到人应门,门就被推开了,一个边境警卫走入车厢。他举着一盏灯在车厢内检查,把灯举得离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女孩的身体格外近,完全超出必要。他顺着铺位一路检查,敷衍潦草地看看每个人的身份证,然后就去看下一排铺位。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可能这次还是会非常简单地通过吧。

然后,他到了我们面前。“身份证。证明文件。[26]”我把诺亚递给我的文件以及我自己的文件一起递给他。我屏住呼吸,心中默默数着,等着他还回来。一,二……

然后,他拿着文件,下了火车。

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抗议地叫出来。“怎么回事?”诺亚问,她的声音透着惊慌失措。

我没有回答。有些东西,我们身份证上的一些细节,让我们暴露了,暴露了这些都是假的。放松,我想着,强迫自己正常地呼吸,不要吓到诺亚。其他人都紧张不安地看着我们俩。诺亚把她潮湿的手放在我手里,像一个孩子那般信任我。我振作精神,等待着警卫回来,把我们拖下火车。

“你的鞋。”我急促地轻声说。

“什么?”诺亚十分紧张,指甲掐到了我潮湿的手掌中。

“穿上鞋。如果他们来带走我们……”我停了下来,没有说完,因为诺亚开始发抖了。但我们必须在警卫回来时表现得很平静。

但他没有回来。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我的恐惧每一秒都在加剧。他是去找其他的警卫了吗?我真需要彼得在这里陪着我。诺亚握住我的手指,紧紧攥住,不愿意放开。火车又晃动起来,准备离开。

“我们的文件,”诺亚轻声说,她的声音因为着急而大了一些,“被拿走了。”

“嘘!”我们现在还在火车上。我们没有被逮捕。但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就没有身份证明了,这也非常糟糕。

过了一会儿,诺伊霍夫先生出现在车厢门口,向我示意。“给。”我走到他身边,他说,在他粗粗的手指中,拿着的是我们所有的身份证明。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一闪而过。我猜测他贿赂了那个警卫多少钱,才让那个警卫对此视而不见,但我没有问多余的问题。

火车慢慢加速,大家齐齐地长出了一口气,整个车厢似乎都立刻放松了下来。现在所有人都醒了,有的女孩起来穿衣服,在拥挤而摇晃的空间中挤撞着。车外,天亮了起来,粉色的晨曦浮现在一片葡萄园梯田的暗色轮廓之后,梯田顶上是一座坍塌了的教堂。

过了一会儿,一个厨工出现在车厢尽头,将冷面包和奶酪组成的早餐分发给大家。乡野开始变少,田地上点缀的农舍越来越多。在我们被粉刷得五彩缤纷的火车经过时,孩子们从房子的窗户中好奇地望出来,或是沿着铁轨奔跑,希望能看一眼车上的动物。

我们在沉默中继续行进。跨过一个高架渠,一道河谷豁然展现,一片红顶的村屋拱绕着石头城堡的残迹,长着枯萎灌木的田野包围着村庄。苔藓屋顶的小屋点缀在山坡上,其间又不时出现一些堡垒或教堂。钟楼坍塌了,条纹大理石筑成的石头墙壁被高挂在天空中的太阳晒得暖暖的。

车厢中渐渐荡起兴奋的涟漪。就快到了。“我们得准备游行了。”我告诉诺亚。

“游行?”诺亚问,她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她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是啊,我们到达后,一下了火车,就会立刻坐我们的马车游行着穿过城镇。这相当于做一个预告,让当地人知道,让他们期待马戏团的表演。”

在她消化这个新消息的过程中,我看着她的脸,寻找紧张或恐惧的迹象。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将西奥放下,开始穿衣服。

拥挤的环境中,女孩们都开始尽全力地打扮自己,涂上胭脂口红,描黑眉毛。“给。”我从我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件有亮片的粉色裙子,递给诺亚。她看了看周围,依然觉得在别人面前换衣服很尴尬。不过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她把裙子套在身上,仓促之中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们会来看我们吗?”诺亚问,“法国人,我是说。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是德国人……”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年,我也这么想。”我回答说,“不用担心。人们依然热爱表演。马戏没有国界。”观众们不会将演出看成是德国的,他们每年都会忠实地来观看。

火车接近车站,车轮嘎吱嘎吱地慢慢停了下来。我们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继续准备着。这个时候,提前过来的或是在当地租赁的货车已经在前面集合起来了。动物们先从火车上下去,笼子被安置在有轮子的平板车上。我们缓缓地走向车厢门口,等着指示。车厢内显得越来越拥挤,空气也因为到了中午而热了起来。

最后,车厢门终于打开了,凉爽新鲜的空气飘入车厢。车站几乎和车厢里一样人满为患,几十个观众向我们围上来,准备迎接马戏团的到来。相机的闪光灯噼噼啪啪地闪个不停。经历过火车上的静寂之后,此刻的喧嚣显得非常刺耳,就仿佛有人在半夜里突然间打开了灯一般。我在下火车的阶梯中间停下了脚步,走在我身后的女孩撞到我的背上。我心中充满疑惑,根本没有办法移动。通常,我都是很爱开阔的巡回路的,但突然之间,我又对达姆施塔特充满了渴望——我对那里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而且在那里,我有地方躲藏。去年上路巡演时,我要表现得和战前一样,已经非常困难。而现在,我还要承担确保诺亚可以演出的任务,要确保她和西奥都很安全。我怎么能坚持得下去?

“阿斯特丽德?”诺亚用她胆怯的声音说。我看向她,她正不安地望着我,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把疑虑放到一边,拉住她的手。“走。”我说着,我们一起走下了火车。

扫视着人群,我能看到人们眼中的一种神情,不是鄙视,而是因我们的到来而生的赞美和希望。大人看我们的眼光就和孩子一样,也充满了惊奇。马戏团总是能给所造访的地方带去光芒,而现在,它带去的是一条救生索。我昂起下巴。如果我们依然能给他们带来这样的感觉,那么,马戏团就不会死。在罗马和希腊的时代,马戏团就已经存在,我们的传统已经历经千年。我们在中世纪活了下来,在拿破仑战争中活了下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活了下来。我们也会在这个时代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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