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鉴二年，夏历一九八年九月初三亥时三刻，皇帝夏赟驾崩于钟粹宫。驾崩时的丑态自不能记入皇帝起居注中，便是与之承欢的姮妃也在第一时间被悄无声息地蒸发于世。皇帝夏赟育有两子，长子不过六岁有余，皇后贺氏在夏赟即位后第二年便被打入冷宫郁郁而亡，是以夏赟驾崩后的治丧事宜，除了司礼监与礼部官员之外，竟无法找到一位至亲主持操办。众人无奈，只得将此情形禀与当朝第一人的国师幽子期。
天色微明，永安卫所后的二层小楼楼上，幽子期与洛子冲相对而坐。幽子期脸色无喜无悲，似是皇帝驾崩这等大事亦不能引得他情绪有所波动。对面的洛子冲默默的将二人面前酒盏满上，饮毕，再继续满上。
“大师兄，皇帝的治丧事宜，你还去主持吗？”洛子冲问道，他自是知道幽子期对夏赟十足的不满之意，这等作死之人，哪怕贵为帝王，在大师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接着问道：“大师兄若是不想前去，师弟可以代劳，无非就那么一套流程罢了。”
幽子期举杯满饮，犹豫半晌答道：“去，为何不去，只是子冲有没有想过，中州不可无主，夏赟既亡，总得找个合适的人来继承皇位，夏赟一脉已不可再用，其余皇室中人可有谁能即此皇帝之位？”幽子期看向满脸疑色的洛子冲，接着说道：“子冲，你说若是将晋王捧上去，是否能为我所用？”
洛子冲惊得半天嘴都合不拢，看着满头雪发犹自微笑的幽子期，洛子冲说道：“晋王才学有余，但软弱不堪，大师兄难道是想效仿师尊，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有何不可？”幽子期笑着接着说道：“义父辞世之前曾留信与我，期待我禀拜月教旨，行宏伟之事，子冲难道不想实现义父遗志？”说罢自袖间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递与洛子冲，正是陆希景之前所留遗书。
熟悉的字迹，看得洛子冲眼中含泪欲滴，细细看完，便又将信折叠好交还给幽子期，接着道：“大师兄此举，只怕也是为了，为了苏姮师姐吧？”苏姮既已为陆希景义女，稍年长于洛子冲，便称师姐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否则皇室子弟软弱无能者不乏其众，大师兄怎会挑那晋王夏肃？”洛子冲会意说道。
“知我者莫过子冲。”幽子期道：“若晋王为帝，姮儿自是皇后无疑，位高至此，纵有万般不快也能安然度过此生罢。”
“大师兄又怎知师姐是否乐意？”自继任大典归来，洛子冲便发觉当初的大师兄似乎变了，但到底哪儿变了，洛子冲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心中隐隐感觉罢了，但若是幽子期安好，万事随风罢。
“事到如今，她不会不同意的。”幽子期无奈苦笑道：“子冲，你这就去吩咐礼部拟旨吧，以夏赟的名义，遗旨诏令晋王夏肃即位。”如今的礼部尚书，正是玉宫养伤数月归来得长老鲁修明。
“是否要与晋王先知会一声？”
“无需顾他。”
“若是朝中有所异议？”
幽子期满脸讥讽地笑道：“由不得他们。”
九月初一朔朝会之后，六部尚书尽去，得以上位者，无不是拜月教众疑惑拜月信徒，如今大夏朝堂，几近满朝拜月，比之陆希景时更显势大。至于分封各城的皇室子弟，又有几人不是拜月信徒？至于闻名天下的黑骑，只要不是他幽子期登临九五之位，只要龙椅之上还是夏氏皇族贵胄，便只会惟新皇俯首帖耳罢了，又有何惧？
幽子期与洛子冲举杯相邀，饮毕起身别过，一人前往内城太清宫永寿殿，一人前往内城之西礼部衙门。
永寿殿内，黄龙帐幔环绕的梓宫之内，皇帝夏赟已完成大殓，身着玉押安安静静的躺在黄龙经被之上。梓宫之前宝塌上，银质香鼎烛台上的烛光随着微微轻风不住摇曳。幽子期黑袍罩身立于梓宫之侧，看着内里长眠的夏赟，黑色罩帽遮蔽下的眼神中只剩讥讽与不屑。
“国师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只是陛下突然驾崩，尚未来得及立下储君，不知国师可有高见？”身后轻声相询的，正是夏赟次子的生母李氏的族老，如今在朝中不过礼部侍郎之职。
幽子期心中不屑，无非是想着他幽子期能拥立夏赟次子为嗣帝罢了，心中厌恶，却是对着梓宫中的夏赟沉声恭敬说道：“陛下早有遗旨，明日灵前丹樨，老大人恭听遗旨便是。”
已然老迈的礼部侍郎闻言微惊，却不但置喙，只得躬着原本就已佝偻的腰身缓步退出殿中。
永寿殿殿内殿外，躬身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忙碌不停，自是在为明日的祭事准备着。幽子期缓步踱出永寿殿，殿外阳光明媚刺目，饶是有黑色罩帽罩于头上，幽子期仍是举起右手，以宽大的衣袖遮于头顶侧面阳光射来的方向。眼前远处连绵的青砖黑瓦古老殿宇，第一次让幽子期觉得顺意舒心。迎着阳光，幽子期一手高举头前，一手背于背后，正如同昔日的陆希景一般，独自往远处的景阳门方向缓步而去。
翌日天晴，万里长空碧蓝如洗，永寿殿前宽阔平整的广场上，密密麻麻跪着数百上千皇室宗亲与国都中的文武官员。昨日太极宫中的钟声敲满二十七响之后，讣告已由快马自都城向四方传出，此刻，数百上千人静静跪伏于永寿殿皇帝夏赟灵前，待繁冗祭奠仪式一过，国师幽子期身着黑袍，手中高举明黄色圣旨，自永寿殿中缓缓走出，来到丹樨之前站定，目光瞥过跪于第二排的晋王夏肃与一旁的晋王妃苏姮，缓缓展开手中圣旨。
圣旨在黑袍银发的国师幽子期手中徐徐展开，永寿殿丹樨之前的那数百上千人，也就那么几个没有翘首以盼。幽子期环顾眼前，面容一如既往的清冷，如雪的白发在在微风中飘然如仙。丹樨之前众人屏息凝神目光聚集在那道明黄圣旨上，那面面望眼欲穿的神态，不知如今静静躺在梓宫之中的皇帝夏赟看到会作何感想。幽子期收回看向面前众人的目光，朗声读来：
“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朕即位虽仅三年，然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政有所通。吏治有朝堂百官为辅，军治有边疆将士效死。德虽不可比先圣，然功盼后人。皇弟晋王夏肃，人品贵重，甚肖朕躬，坚毅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朕欲传大位于皇帝晋王夏肃。诸臣子百官当戮力同心，悉心辅弼，共戴新君，同扶社稷。
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天空碧蓝如洗，宛若平静无风的西海海面不见一丝涟漪。永寿殿前偌大的广场上安静得不闻一丝人声，幽子期最后一字读完，宛若一声惊雷，惊得在场千人目瞪口结。
“陛下遗诏在此，若有不从者，杀无赦！”幽子期将圣旨收起，高举于手正声喝道。
原本殿前蠢蠢欲动的数人，闻得此言竟一跃而起，指着幽子期嘶吼道：“乱臣贼子！矫诏！这是矫诏！”嘶吼之人却是那垂垂老矣的礼部侍郎、夏赟次子母族李氏族老。
“还有何人质疑？”幽子期不作回答，而是对着在场众人道。
跪在第二排的晋王夏肃满脸尽是疑惑，刚刚的遗诏内容，对他而言不啻于震天惊雷，皇位本就不是他的追求，哪怕夏赟即位之前欺他若此，他也不曾动过争夺帝位的念头。此场合之下，夏肃心中不安更甚，正欲站起来相询，却被跪于一旁的苏姮拉住，夏肃却如触电般一把甩开，满是厌恶的眼神看着苏姮，还欲起身，又被静立在幽子期身侧的洛子冲一眼瞪来，只得悻悻然仍然跪了下去，心想就算他不再相询，其余的皇室宗亲也会出来质疑，当下便看向两边垂首跪着的诸皇兄，却发现无一人起身。
“此皆国师所言！陛下平日身体康健，眼下猝然驾崩，怎会提前留下遗诏？”又是一位担任暖阁待诏的李氏族亲跳出来说道。
“李待诏所言甚是！陛下身体康健，今日更是没有过大病小灾，倒是听闻国师前些日呈上金丹数枚，怕不是国师弑君谋逆吧？”
“弑君谋逆之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幽子期听着广场上议论渐起，却并不多言，只是伸手召来立于殿门处的御前太监李让。李让垂头迈着小碎步跑来，只听幽子期说道：“当日所呈金丹李总管亦知，且问问李总管，金丹是否存疑？”
李让心已经提到了喉顶，浑身兀自微微颤抖着，哪敢再作妄举，只是不住的点头道：“国师当日所呈金丹陛下与咱家均遣人试过，并无丝毫问题！”说话间额头已是布满冷汗。金丹能有何问题，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只是催情助兴之药罢了，当初不知功效自己在夏赟面前亲自试过，便是太监之身也只是浑身燥热浴火难息而已。
议论声渐渐小去，礼部侍郎见多人偃旗息鼓，不由急道：“陛下猝然驾崩，怎会提前留有遗诏！定时你这奸人矫诏谋逆！”
“还有谁有疑问么？”幽子期仍是不答，平静如常的问道。
“大胆逆贼，竟敢质疑陛下遗诏！万死难当其罪！”夏肃惊愕转头望去，竟是已然分封临淮城的三皇兄夏稷。夏肃自问与夏稷平素并无过多往来，如今怎会这般替他说话，而国师幽子期与他更无交情可言，怎会有这般遗诏。当即便站立而起道：“国师，本王自问德行不足以登临九五之位，此道遗诏是否为宫中小人欲加害本王所为？”
此话一出，幽子期与洛子冲被惊得皆是愕然，原本还质疑的诸人亦是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接话。幽子期怒火中烧，却偏偏发作不得，只得定定看着一脸无辜之色的夏肃，恨不能一掌将他抽出太清宫。
“九弟，不，不对，陛下此言差矣。素闻先帝与陛下不合，可先帝仍留有遗诏令陛下遵循舆制，即皇帝之位，一可见先帝心胸宽广，彼此纵有嫌隙亦以天下社稷为重，二可见陛下确实人品贵重，可担此重任！吾等宗亲与文武百官理当共戴新君！”夏稷起身对着永寿殿内夏赟梓宫躬身行礼后朗声道，紧接着便以觐君参拜大礼对着夏肃跪伏而下，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肃愕然，只觉眼前所见耳中所闻的一切都似梦幻一般恍惚。真如老天给他开的玩笑一般，千方百计躲过帝位之争，却在对自己刻薄寡恩的兄长灵前莫名其妙奉其遗诏即皇帝之位。夏肃怔然不语，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宗亲与文武官员对他参拜而下，竟茫然不知该如何答之。
永寿殿内，夏赟梓宫前香鼎烛台上的烛火依旧微微摇曳不止，紫金香炉中香火随着殿中微风盘旋而上，夏肃即位已成定局，阖眼长眠的夏赟若地下有知，只怕已然杀尽了殿前口呼万岁的所有人。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节哀顺变，振作精神，遵循舆制，即皇帝位，臣等共戴新君！”唯恐茫然不知所措的夏肃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幽子期微微躬身，揖礼在前，朗声说道。
“臣等共戴新君！”永寿殿前除却礼部侍郎等数人，余者附和之声立起，声震太清宫，再看去，那先前质疑的数人已是脸色发白，如丧考妣。
夏肃右手虚托，殿前谢恩之声迸起，旋即便是振聋发聩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翌日，先帝夏赟梓宫尚未发丧，夏肃的即位大典已在太清宫乾清殿依制举行。乾清殿上，夏肃在宗亲及文武百官参拜声中，头戴冕冠，身着衮龙袍，坐上了那金龙环绕的龙椅，而永寿殿中一片冷清，只余几位照看的太监宫女无精打采地四处走动，便连香鼎烛台上蜡烛燃尽也不见有一人上前更换。
乾清殿上，国师幽子期颁颂首道新皇圣旨，敕封苏姮为后，主掌后宫，新皇之子夏启为太子，入主东宫，师从国师幽子期。
龙椅之上的夏肃，听着自己竟全然不知的圣旨，满心怒火，欲发作却被立于身侧的新的御前太监、司礼监总管翟韧死死拉住，欲开口更是发觉竟口不能言。殿阶之下，陛下英明之声不绝于耳，而听着圣旨渐渐恍然大悟的陛下却在龙椅上慢慢心如死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