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妆镜一如静雨楼中的一般银光显现的时候,苏姮紧扣的双手方才松开,右手拿起搁于妆台上的毫笔,左手却稍显紧张地握住右手手腕。
银光流转,未几,只显现道:“姮妹,在否?”
苏姮于是急忙蘸水书于妆镜另一边,只一“在”字而已。
流光隐去又重现,只是显现出的字让苏姮忐忑不已:“盏茶之后,吾于窗后楼下接你,可否?”苏姮双手紧握于颔下,不住地以拇指指节轻轻敲击着下巴。尽管心里有一万道声音告诉她:不可!深更半夜岂可孤男寡女独处!此家教礼节所不容!可随着一次次的敲击,那一万道声音变得愈来愈低不可闻,到最后,只化成芊芊素手在妆镜上书就的一个字:好。
外间的贴身丫鬟瑶瑶已然熟睡,苏姮关好内间卧室的门,推开后面的竹窗。外面院墙之后沿着山坡而下是不算密集的树林,此刻沐浴在皎白的月光之中,如覆着一层薄霜。夜风阵阵,林间簌簌,却吹不散凝于其上的白霜。竹窗开得很低,只及腰间,苏姮拢了拢衣襟,双手搭在窗沿,只待那人的出现。
只片刻,便见一袭黑影倏然飘至,稳稳地落于窗下。一如上元之夜那般,他如瀑的乌发以一支玉簪束起,夜风阵阵,带起他散于身后的头发,不羁的在充盈天地之间的月光中拂动。不复那日初见的飘渺清冷,他满眼含笑,看着楼上窗边局促不安的她,竟是无限的柔情。苏姮正欲开口,却见幽子期含笑着摇摇手指。只见幽子期轻轻提身,旋即腾空而起,待苏姮反应过来,幽子期已至她面前,只一只手轻轻扣住窗沿,便似站于平地一般静立于窗外。此刻幽子期与苏姮面面相对,近得只不过一掌之距。幽子期没想到苏姮竟立于窗后微丝未动,如此近的距离不由令二人俱是一阵慌乱,她的息若幽兰让他平生第一次心神激荡,他的灼热炽烈则让她局促不安,满脸通红之际只顾螓首低垂,却不料带起头顶束起的青丝擦着他的鼻尖轻轻拂过,只见得静于窗外的他似乎一颤,下一刻苏姮便觉得头顶感受到的气息愈加炽热。楼中并未掌灯,明亮的月光如水般温柔,照在窗口,罩着二人,这乍起的暧昧,却如此动人。
“姮妹……”幽子期不复往日的健谈,不知怎么去化解这份尴尬。
“嗯……子期哥哥……”苏姮声若蚊蚋,自顾捏着束腰衣带。
“姮妹,待会多有得罪,还请姮妹见谅。”幽子期低声说道。
“嗯。”
幽子期伸手揽在苏姮纤若无骨的腰间,便感觉苏姮似是一颤,饶是幽子期刚刚定下心神,此刻心中却又起涟漪,只觉掌心及额前汗涌而出,心窍猛一瞬如烈焰焚灼,竟是呼吸陡然一窒。苏姮螓首垂得更低,一双手不知该安放何处,脸色早已羞得若火红芍药。不同于上元之夜慌乱中被幽子期揽腰救出,此刻感受到幽子期掌中的热度,苏姮心跳如鹿撞,贝齿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之际,幽子期扣住窗沿的手微微用力,窗内的苏姮便被带得离地而起,眨眼间出了窗户。苏姮惊呼出声,慌乱之中无处借力,下意识紧闭双眼,螓首深埋紧紧抱住幽子期。此刻真切感受到怀中佳人,幽子期心中更是惊涛骇浪迸起,以往的处变不惊此刻已被抛至九霄云外,双手抱着苏姮,竟直直往地面落去。
幸得只是二楼,幽子期落地之时赶紧稳住身形,低头却见苏姮仍是双脚离地,夜风中螓首深埋的少女发间的清香飘至鼻下,若有若无,幽子期不禁莞尔,轻呼一口气,并没有放下苏姮,缓缓御月力而起,却是明显放缓了速度,继续向前而去。
男女之情,起初便如隔着一张白纸,我在这侧书写,墨迹透纸而过,你在那侧看,知了心思,便起向往。然后便似隔着一层纱,透过轻纱,便能看到你我依稀的容貌,向往深处,便是相思。待得轻纱撤去,你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是你,相思便化作透骨情。
幽子期站定,弯腰轻轻将苏姮放下,待站直身子,夜风中竟觉微寒,却是刚才意乱之际汗湿了衣裳。幽子期赶紧并指掐诀,几乎淡不可见的光圈似月华一般罩住二人,转眼消失不见,这才低头于苏姮耳畔轻声说道:“姮妹,到了,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苏姮满脸羞红,缓缓睁眼,却又极快地眯起双眼,眼前尽是耀眼的银光。想以手遮眼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臂仍紧紧搂着幽子期,赶紧退后两步移开双手转过身去,自顾低头揉捏着衣带,可目光所及,身周尽是一片银光。苏姮这才抬头看向四周,却被眼前的一切惊住。
此刻整面冰镜台都溢散着耀眼的银光,身处其中,便是遥远夜空中的那轮明月都不及此时此处明亮。银光熠熠,恰似仙境,苏姮只觉如同置身月宫一般。在双月亭中看冰镜台,以为是月光照耀冰镜台反射而出的皎皎光芒,确似半片玉轮落于瑶山之上,此刻身处其中,却发现并不是反光,而是冰镜台本身便是发光之处。苏姮抬手挥动衣袖,竟发觉好似置身水中一般,腹部以下竟似水面被拨动而漾起层层涟漪,再抬起衣袖,带起的银辉却又缓缓落下。这银辉不是月光却如月光般皎洁无暇,又如水般清透可及。天宫之中也不过如此吧,苏姮暗自心想,又不由缓步向前,垂下衣袖,似玩心大起般旋转挥袖,银辉飘散,将她笼罩其中。苏姮双手如捧水般托于眼前,满眼憧憬,似是要接住那纷飞的银辉一般。片刻后,苏姮垂下衣袖,待再次舞动,未闻乐声,却见翘袖折腰之舞翩翩而起,虽所衣袖短,带起的银辉却如同数尺长袖般翻飞舞动。幽子期背手在原地静静站立,看着不远处翩翩起舞的苏姮,满眼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玉宫素娥善舞袖,娉娉袅袅纤体柔。
今夕何夕月半落,仙姿犹在复何求。
待得苏姮停下,幽子期方才走上前去。少女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见幽子期一直看着她,急忙微微低头,略带慌乱地低声道:“子期哥哥,这冰镜台……真的不似人间……姮儿忘乎所以,还请子期哥哥见谅。”复又憧憬道:“若能长久居于此处该有多好。”
幽子期并未言语,只是含笑看着苏姮,想起上元之夜,那时树下的苏姮亦是这般慌乱,却又亦是这般动人。鬼使神差地,幽子期抬手,以手拭去苏姮额上的细汗,苏姮微微后移,却终是不曾躲开。拭汗的手并未移开,而是轻轻将苏姮粘于侧脸的一缕秀发挑起,又细细将之拢于耳后。苏姮只觉脸上滚烫,但仍是鼓起勇气缓缓抬头看向幽子期,那似一泓清水的双眸此刻散发出的却是万缕柔情。
似此良辰非此夜,心织丝网千千结。
天长地久终有尽,惟愿此生长相悦。
听得幽子期轻声道来,苏姮一瞬间便红了双眼,未及多想,却是举手捉住了幽子期触于耳后的手,一层水雾随即浮上双眸。幽子期见状正待说话,却听苏姮说道:
天长地久或有尽,只愿君心似我心。
死生契阔勿相负,执手偕老三生幸。
听得这话,幽子期静静凝视着眼前的梦中人,只觉心中无比欢喜。天上皎皎的月光与冰镜台之上的银辉遥遥相应,衬托着当中的苏姮愈发的风姿楚楚,明丽动人。幽子期不由又往前一步,走至苏姮近前,被捉住的手缓缓移至苏姮脑后,另一只手却揽至苏姮腰后,轻轻将苏姮搂至身前。
苏姮未施妆黛,许是因为刚刚的情动,双眼犹自微红,却更显楚楚动人,薄唇轻抿,美得不可方物。
幽子期心跳骤然加快,情却早已不能自已。抬头,天上月。低头,心上人。
明月依旧,二人身周的银辉却是起伏纷扬。良久,苏姮微微挣脱,自顾垂首躲避着幽子期的眼神。许是因为紧张,幽子期却脸色煞白,但欢喜却形于唇角象于眉梢,闭着眼,微微低头,将下巴轻轻抵在苏姮头顶发髻之上。月光正好。
银汉相牵月渐西,柔肠婉转情已迷。
相思相知相许日,一点灵犀两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