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长安至剑南，需横穿秦岭。龙门山脉成为蜀都平原北方的屏障，是入蜀的最后一段险峻的路，也恰恰是最艰难的一段路。
此处山峰林立，岩壁陡峭，沟壑纵横其间，几乎无路可取。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以汉德县（今汉阳镇）有大剑山至小剑山隘束之路三十里，连山绝险，于此地凿石架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旅，又于大剑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峙处，倚崖砌石为门，置阁尉，设戍守，谓之剑阁。
钟会伐蜀，姜维据剑关自耕守关，于小剑山操练士兵，传授自创剑法。邓艾入蜀前，亦曾在三十里外的大剑山与之相望，亦舞剑以壮声势。
自隋以后，入蜀之道改由葭萌县翻牛头山，经达摩戍（称大木树），直抵剑门关口，小剑至大剑关口的栈阁道渐废，“剑阁”始由剑道驰名。
当夜垣一行来到剑阁的时候，再一次看到峥嵘险峻的小剑山，但此次视角颇有不同，之前是远眺，现在就身处其中，反而不觉得山高路远。小剑山伯约峰立派四百年，人才辈出，近年来最为盛名的就是开宗立派的梁暮扉，只是自梁暮扉离山后，小剑山似乎在江湖中落寞下来。
溪流从葱翠的山上流下，沿着溪流是剑道修炼者四百年来踩出的山路。夜垣、端木简杳与闻博、苏闻沿山路往上去寻那小剑山的洞中府邸。
闻博累得喘气：“二哥···为什么···每次···跟你出门···都要···都要爬山。”
夜垣回过头看一眼闻博：“这比峨眉山的路要好走多了，我跟远行在峨眉山登山之时可要比现在累得多。”夜垣心里一想，此前不觉陈先生所授功法有何与众不同，现在才发现其中精妙，做长途跋涉之时，可匀调内力。夜垣见端木简杳似乎也有些疲倦，便稍稍放慢脚步，只有苏先生仍旧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闻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现在····离他···不远了吧。”
夜垣停下说：“说不定等我们办完事下山，就能正好遇到远行。”
闻博拄着根木棍充当手杖：“那···那太好了，等大哥也到了···咱们痛饮一场。”
端木简杳回过头轻轻一笑：“闻公子这山还没爬，就已经想好了吃喝了？”
闻博嘿嘿一笑：“这···这不给自己点动力···爬不上去啊。”
端木简杳便说：“闻公子知天下事，岂不知道登山要蓄气于腹，轻吐缓吸，才能凝蓄吐纳，像你这样大口喘气，尤累肺腑。”
夜垣听得端木简杳此话，想必出自医家之说，竟与陈璟赫的‘平青云步’不谋而合。
闻博想笑着回答，但实在太累，笑不出来，作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停下来说：“端···端木姑娘不愧是医者侠女，时刻不忘养生之道，只是我平日里多走两步就懒得动，自然不能像你们习武之人这般轻松。”
端木简杳说：“闻公子不习武？”
闻博回答：“我每天要看很多书，还要看很多信，处理很多事，学武要从小苦练才能有所成就，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闻博喘口气，：“再者说，人各有所长，世上高手不少，但像我这么好用的脑子可是不多。”
端木简杳点点头：“说得不错，这么说来，你为了修复夜公子的剑，甘愿跋山涉水，闻公子对夜公子真是情义深重啊。”
闻博一笑：“那是，这是我二哥，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端木简杳一笑，看向夜垣。
夜垣神情自若，说一声：“那歇一歇吧。”
歇过一阵，一行复往上而去。行至一处，水流声变大，似乎是高处泄下注入潭中的声音。果然山路突然平坦，有一处平缓地带，溪水自上而下形成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是一泓不大的水潭，水潭下边复形成小溪往山下流去。山路穿溪水而过，由一座石板桥联通。
此时石板桥上蹲着一个人，青袍束发，导着木簪。背上背着一柄剑，露出古朴的剑柄，像个参道不久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蹲在桥中间，眼睛死死盯着潭水发呆。那石桥狭窄，小道士蹲在那便阻隔了上山的路，夜垣想着去向这个小道士打听一下小剑山剑派的具体位置，正要上前说话，那小道士将右手食指拿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音说：“别吓到这些鱼。”
夜垣才将视线转到水潭，石桥下果然有几尾细长的青背小鱼在嬉戏，徘徊于潭水往山下流下的豁口处来回试探。
那小道士又说：“你看这些小鱼多快活。”
夜垣有些迷惑，锁眉不语。那小道士又自顾自地说：“你说你能看出来这些鱼快活吗？”
夜垣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问自己，便轻声冷冷地说：“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当然快活。”
那小道士仍不回头，盯着水面说：“你说它们快乐，万一它们其实想随着溪水奔流而下，却又害怕前方千难万险，踌躇不前呢？那它们还快活吗？”
夜垣见此人神经兮兮，懒得理他，只打算请他让路。
闻博却立刻听出这小道士的困惑出自《庄子.秋水》中的濠梁之辩。便走上前说：“你又不是这些鱼，你怎么知道这些鱼快不快活？”
那小道士听到闻博问出惠施问庄子的话，嘴角撇开一笑，转过头来说：“你也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的快活？”
闻博饶有兴致：“我不是你，故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鱼之乐，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是否快乐，此理相通。”
那小道士一想，确如其理，便又问：“庄子说，你第一次问我说我怎么知道鱼快不快活，便是知道我知道鱼快不快乐，庄子是在桥上知道的。”
闻博一笑：“我见你看鱼眉头紧锁，便知道你不知道鱼是否快乐，我是在桥下知道的。
那小道士一时无话，陷入沉思。
夜垣见闻博答话，也没有了不快，只是说：“鱼不敢随水而下，是害怕前路再没有这么舒适的小潭，但水自流去，最后必归于大海，路上也有无数比这大得多的水潭。小鱼在此踌躇，我看它们永不出去也快乐，出去以后见过山水大海，必不后悔游出水潭，也快乐。”
小道士似乎一惊，继而转为欣喜，站起来向夜垣揖手说：“刘风多谢尊客指点。”便要往山下跑去，转眼就没影了。
夜垣见他神神道道，便懒得管他，只要往山上走。待四人才走上石桥，那小道士又忽然飘忽回来，再行礼问：“几位客人到小剑山有何事吗？”
闻博见小道士刚刚下山上山的身形功法特别，怕也是小剑山剑阁弟子，便故意说：“我们听说剑阁为天下剑道之宗，又有名剑承影，特来请教，也求得见名剑一眼。”
那小道士从背上抽出佩剑，捧在手上，说一声：“喏。”
夜垣与闻博都有些惊异，走下来看一眼小道士手上的长剑，在鞘中圆柄确显古雅，但长剑出鞘，剑身由镡往下收窄，终成一点，十分精致。
夜垣问一声：“这就是承影剑？”
那小道士点点头：“嗯。”小道士听闻博说他们想要看看承影剑，为答谢夜垣指点迷津，示意他可以拿去看看。
夜垣接过承影剑，转动手腕一挥，剑身却恍如凭空消失一般，停下来又确定就握在手中。
闻博心下一想：“如影如幻，似有似无。才有承影之名。想来梁暮扉正是从此剑得到灵感，才有凝气成剑的手笔。眼前此人与梁暮扉也必有渊源。”
夜垣将承影剑还给小道士。“小师傅，多谢你借剑一观，请收好。”
小道士接过自己的剑。闻博向着夜垣说：“二哥，你····”
夜垣仍旧没有太多表情。“江都城骗吴风用剑一事，我心中已是不安。今日小师傅与我们素昧平生便肯将心爱佩剑借我观摩，我岂可再骗他。”
闻博听了也不说话。那小道士刘风说：“你们要骗走我的剑吗？”
夜垣解释说：“没有。”
闻博见小道士一头雾水，便解释说：“我们上小剑山，本来是想借承影剑，取其剑身一些铁泥，熔了去修补另一柄剑罢了。”
小道士听了点点头，从背上解下开始包裹佩剑的包裹，解开了取出一支剑鞘，光彩质地与承影剑相近，银白光滑。“这支剑鞘与承影剑同时铸成，是一样的质地，你们拿去用吧。”
闻博听了又惊又喜：“这···这怎么好”
夜垣也有些惊异。“你为何愿意如此帮我。”
小道士轻轻一笑：“尊客一语解开我心头这几年的疑惑，我自当感激。再者，我的剑要出山，就没有鞘装得下了。”
小道士将剑鞘递给夜垣，又扭头下山去了。行了几步又回头冲夜垣几人问道：“你们一直叫我小师傅，我很像道士吗？”
2
远行与陈绯璃自离开峨眉山，也取道嘉州北上益州成都府，离过年还有月余，陈绯璃在成都府又游玩了几日，迟迟不肯动身。远行见时间还早，也不着急，更多的是也催不太动陈绯璃。
但远行仍旧走驰道出蜀，便又要取道长安，远行想着回江南之前还想再见见闻博，也不知道夜垣现在何处，是否也在长安，一直也没有书信送来，想到此处便又焦心想加快赶路出蜀。
总算劝动陈绯璃出发，远行与陈绯璃在益州买马北上，从石门山与大剑山的峡谷中过了剑阁，再从益昌（绵阳安州）渡嘉陵江。
行至城外驰道，大路夯土而成，两旁植树来稳固路基，晴过几天，驰道便干净平整。陈绯璃饶有兴致地打马前行，远行见陈绯璃一时走得快了，便打马追上来说：“喂，你慢点骑，这荒郊野岭的，这利州城附近说不定还有什么响马强盗，你离我那么远，我都来不及救你。”
陈绯璃不以为意：“说我走得慢的是你，现在嫌我走得快了的也是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远行撇撇嘴：“你就跟着我的节奏啊，别离我太远。”
陈绯璃嘟着嘴：“干嘛要跟着你的节奏，你应该跟着我的节奏。”
远行只得闭口不言。陈绯璃又扭着眉瞅一眼远行：“整天啰里啰嗦，好像就你一个人走过江湖。”
话音刚落，林间传出笑声。“哈哈哈哈，此路是我开，那个···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远行没想到真的会有响马劫道，立即紧张的挨着陈绯璃，反而陈绯璃却神色自若，似乎没有害怕这些强盗匪类。
远行握住马鞍上挂着的梅花锏，向林间喊话到：“何方宵小，只敢在暗处猖狂。”
“你说我是宵小？气煞我也，看飞镖。”
一物从左边林间飞来，但速度并不特别快，不知是那人力道不够还是故意手下有余。远行一侧身，竟将飞镖接在手里。拿住一看，觉得眼熟，原来是在洛河边与君若邀一战时，君若邀使用的半两白剑。远行心下想：“只觉得这声音没有杀气，难道说君若邀来到此处，压着嗓子逗我玩。”
才想到这，林间穿出四个身影。
正是闻博、夜垣、端木简杳与苏闻四个。
闻博跳下马，冲远行跑过来，边喊话：“怎么样？大哥，吓着没。”
远行一看是闻博和夜垣，也喜出望外。忙跟陈绯璃说一声：“是夜垣他们。”便也跳下马，闻博狠狠地扑在远行身上，给了一个熊抱，远行都有些站不住了。等夜垣走近，闻博才将远行放开。远行笑容满面地跟夜垣握手，夜垣看一眼马上的陈绯璃，对远行一笑。
三人拉着手寒暄片刻。陈绯璃驱马走近，远行便跟夜垣介绍陈绯璃。
夜垣抱手说一声：“陈姑娘。”
远行护着陈绯璃下马，陈绯璃向夜垣答礼。
闻博凑过来行礼说：“陈姑娘，两年前你不让我上峨眉山，今日我们又见面了。”
陈绯璃倒也大方，笑着回答：“此前是绯璃失礼了，还请闻公子见谅。”
闻博没心没肺地一笑：“无妨无妨，你是嫂夫人，就是一家人了。”
陈绯璃脸一红，连忙说：“别乱说，我才看你像个正经。”
远行就连忙用眼光剜了闻博一眼。
闻博连连赔礼。
端木简杳和苏闻下马走过来。闻博又凑着夜垣说：“二哥，你来介绍一下这位吧。”
夜垣便向远行和陈绯璃介绍端木简杳。
端木简杳欠身说：“在下华阴宫端木简杳，一路上听夜公子和闻公子一直念叨远公子，今日算见到了。”
远行一揖手回礼：“原来是华阴宫的端木姑娘。”
闻博又插话说：“苏先生，大哥和陈姑娘都是见过的。”
陈绯璃看着苏闻，还是有些奇怪，说：“苏先生，我是不是见过您。”
苏闻轻轻一笑，总让人觉得亲和宁静。“陈姑娘两年前在峨眉山见过苏闻。”
陈绯璃却记不起来：“好像不是那次在峨眉。”
苏闻轻轻回答：“不在峨眉，那就怕是陈姑娘记错了。”
陈绯璃实在记不起来，便索性不管了。便和端木简杳走到一处，两个女孩子熟悉得快，很快就攀谈起来。
一行六人复驱马往北。远行问夜垣和闻博：“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到了这的，还在这里佯装强盗。”
夜垣轻笑着说：“那你就要问闻博了。”
闻博一脸委屈：“大哥你还说呢，还骂我是宵小之辈。我跟我的伙计们描述了你的身形容貌，他们探知你出了益州，便飞奴报我，我想你北去长安，必过利州，便在利州城外等你了。”
远行一笑：“我接到君若邀的白剑，便猜到是你了。夜垣自出蜀，便与闻博汇合了吗？”
闻博心中记着夜垣交待的不便泄露碧天沧月之事。便闭口不答，让夜垣回答远行的话。
夜垣递过马背上的黄布条，远行迟疑了一会，还是接了过来。闻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也不说话。
远行说：“这是你们夜族的碧天沧月。”
夜垣回答说：“不错，我此番出衡州，是因为碧天沧月受损，我来寻求修复之法。之后我又提前离蜀，也是因为此事。”夜垣停顿片刻，“我出蜀后便先找了闻博，之后又赴华阴宫请端木姑娘为我修剑。”
远行握着黄布条，并没有打开：“那现在修复好了没有。”
夜垣摇摇头：“我取得湛泸剑身铁屑，又得剑阁刘风赠承影剑剑鞘。都无法修复碧天沧月。”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远行关切地问。
“出蜀前陈先生跟我说，夜族最强的剑不是碧天沧月，而是百年来，夜族战士的不屈不挠。不管有没有碧天沧月，夜族仍旧是夜族。”
远行将碧天沧月还给夜垣。“夜族以前最锋利的剑是碧天沧月，以后夜族最锋利的剑一定是你。”
夜垣回头对远行报之一笑，没有答话。
3
陈绯璃与端木简杳并排按马徐行，远行和夜垣分别跟在旁边。
陈绯璃听端木简杳讲起她在华阴宫求学的事情。满是羡慕：“好羡慕你啊，小时候都那么多玩伴，我阿耶从小不让我乱跑，也不让我学武，我都闷坏了。好不容易有几个人来跟我阿耶读书，还都是几个男孩。我实在无聊坏了。”
远行在边上嘟囔一句：“我看你每天也玩得挺开心的啊，跟我们一块很无聊吗？”
陈绯璃白了远行一眼：“就数你最无聊了。”
远行悻悻的没有答话，陈绯璃又跟端木简杳说话：“端木姑娘，此番到了长安就要回华阴宫吗？”
端木简杳回答说：“是的，不久就是除夕了，我须先回过我师傅，然后要回卫地，元正日要向阿耶阿娘拜礼。我们华阴宫弟子终日学习，只有过年才得以回家。”
陈绯璃有些失落的说：“啊？我还想跟你一起在长安多逛几日。”
远行又抢着说：“我们也不可多作逗留，还要赶往江南。”
陈绯璃撇撇嘴：“就说你扫兴吧，就玩几日，耽误不了的。”
端木简杳也圆场说：“没错的，陈姑娘难得来长安，我就陪你在长安玩几日。不耽误行程的。”
远行见端木简杳如此说，便也不做声。
端木简杳又对远行说：“远公子，我听说远族的孤夜寒星与夜公子的碧天沧月齐名。不知道是何模样的神兵利剑。”
远行惭愧地一笑说：“不瞒端木姑娘，我也没有见过孤夜寒星真貌。”
端木简杳感慨说：“是这样，那真是有些可惜，看了碧天沧月，还真想见识一下孤夜寒星的样子。夜公子的剑用湛泸剑与承影剑的铁屑都无法修复，想来也只有孤夜寒星的铁屑有可能修复了。”
远行思忖片刻：“既然是这样，我到了朗州，便打听此消息。”
夜垣知道远行在族内的难处，故而没有提及用孤夜寒星修复碧天沧月之事，便对远行说：“不必，我刚刚说过，碧天沧月也不是非修复不可。自己强大才是紧要。”
远行听了，知道夜垣的深意，也沉默不语，只是打定主意，要仔细打听此事。陈绯璃又问端木简杳长安有什么好吃的，端木简杳便将长安的美食又介绍一番。陈绯璃见端木简杳穿一身男装，又问是否长安的女孩子都这样穿，端木简杳说长安很多女孩如此装扮，还说陈绯璃穿上一定英姿飒爽。两人一路将到了长安的玩法计划了个遍。
闻博与苏闻骑马跟在后面，看着陈绯璃与端木简杳相谈甚欢，远行与夜垣跟在旁边，先是看着这和谐动人画面微笑，突然觉得不对，想到自己无红颜知己可供畅谈，只能跟缄默亲切的苏先生同行，心中涌出一丝酸意，转过头对苏先生说：“苏先生···”
话还没说出口，苏先生轻轻一笑：“公子想起秦姑娘来了？”
闻博把话噎回去了，用无奈的眼神看着苏闻。
一行六人缓缓而行，往长安而去。而从剑阁到长安的路上，一路都在传言有一个剑客横空出世。他的剑很快，他的剑若隐若现，他的剑没有剑鞘所以快，他的剑法精妙所以若隐若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