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四年春,新都。
新都之南,靠近国子监的贡院粉饰一新,自新帝登基以来,国难当头,叛军攻城略地,虎视眈眈,直接威胁着新都的统治,已在本朝存续了百余年的科考,也仅仅维持在乡考的成都。这所新修的贡院,即将迎来它的第一次为国尽忠。但并不是惯常的科考,而是贤士科。
贡院门前很是干净,几株青树伸长了脖颈吸引阳光的注意,偶有爬虫经过石板路,觉得此处或许过于平整,一时间找不到那久已习惯了的上下起伏感觉,它有些茫然,但很快又熟悉了这节奏,看上去爬行的更加愉快了。
它知道死亡威胁随时可能来临,所以它小心翼翼的探查,但有些司空见惯的东西不是它可控出现与否的,就像现在突然有只黑色的巨大物体,沉重的落在了石板上,差上一丝就会踩断它强壮的脚。
它迅速调整了姿势,警觉地判断着这只黑色巨大物体的动向,如果胆敢袭击它,它绝不会因为自己相对的小就向其屈服,本能告诉它:要么躲开,要么战斗到底。
这只黑色巨大物体的物体似乎对它毫无所觉,坚定的立在那里,几声有着奇怪节奏的声音从空中传来,这只黑色巨大物体不着声色的离开了它的身边。
它依然警觉着,直到它消失不见。它毫不迟疑的迅速奔跑着离开了石板,经验告诉它:越是平整舒适的地方,越危险!
这只黑色巨大物体有节律的移动着,而它所承载的上部更是要比它要超乎想象。这个上部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声音:“孙主事,这可是本朝以来第一次开贤士科,务需慎重。”
“侍郎大人说的是,下官已里里外外安排妥协,务必令大人满意。”孙主事小心应道。
“吾等皆为陛下分忧,岂是为本官?”侍郎汪大人道。
“大人教训的是极,为陛下分忧。”孙主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四下看看,小心被人听了去。
“安排妥协?一万分的用心亦不为过,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择取贤士,以安社稷,这可是头等大事。”汪侍郎淳淳教诲道。
“这每一个考间里,将来可都是我朝的栋梁啊!”汪侍郎缓缓踱着步,在一个考间前停了下来,顿了数息,而后继续走去。
现下并未开考,考间里空无一人,但孙主事听懂了,不住表示明了的点点头。
如此巡视一番,汪侍郎不着痕迹的道:“你可明白了?”
“大人,明白!”孙主频频点头。
“很好,很好!孙主事果然干练非常!要是多一些像孙主事这样的栋梁之才,我朝光复山河大有可期啊!”汪侍郎捋须笑道。
右枢府,距离皇城并不远,但也不算近。天子的煌煌明日之下,靠的太近了,太热,易灼伤。太远,又会很冷!
此时春季,万物新生,右枢府中那棵去岁本以为要枯死的老树,竟出人意料的发了新芽。特别是此刻它的身前站着一位佝偻的老人,它像一个新生的小娃娃一样流露着活泼。
老人看着新芽,目光很是柔和,欣慰,渐渐的仿佛融入了眼神中。一个年轻人站在老人的侧后,安静的站着,同样看着这株新芽。
“万物始终,循环不休!”老人轻轻吐了口气。
年轻人道:“日日皆是新生!”
“这个国家,亦需新生,想要新生,你说需要什么?”老人道。
“能!譬如汲水,若要那水轮转起来,就要有人用力。”年轻人应声道。
“不错。历史究竟是什么?”老人又道。
“历史就是人的所思所行吧。想自古自今,天地大局几无所变,只有人在变。”年轻人思索道。
“所以啊,你说究竟是历史推动了历朝所动,还是什么推动了历史呢?”
“老师讲的透彻,是人推动了历史。”
“是啊,现在是到了我朝的历史之际了。想要新生,你说需要什么?”
“人!”
“哈哈!”老人忽然对着枯树大笑起来。
“老师,弟子明白为什么开这贤士科了!”年轻人道。
“哦?你倒是讲讲看。”
“目下神州动荡,朝野不安,人心浮动,尚能沉心于职能者,十不过一二。如此下去,朝纲难振,必自乱。”年轻人沉吟道,“想各路叛军,并不急于进击,显是在等内乱之际,否则,合内外诸军,叛军未必得逞。”
“在此情形下,必定革旧立新,方才能重振朝纲,稳定神州。”
“是啊,没有新人们,怎么能推得动这历史的车轮呢?”老人叹道。
“既然如此,那左枢是不是看的到这一层呢?”年轻人问道。
“他?他怎么会不懂呢!”老人笑道,“可是他不怕啊!这吏治,且不说是本朝开国以来百余年之积弊,更承继着历朝历代之吏治惯性,这是人心,这又是文化。否则,我朝新建之时,不早就另寻良途了?可还是要用前朝的法子,变一变形式而已,但是那个根,还是那个根,积弊,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况且,历朝历代,想要新法,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可又有几个能功成身遂的?他不怕,他更喜欢这么斗,这样他才能获得更大的权力。”
年轻人变的沉默了起来。
“可是他聪明的很呐,他却反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开贤士科。”老人道。
“为何?”年轻人有点摸不清这个逻辑。
“他要是不捞点好处,他还是左枢吗?”老人笑道。
“学生明白了,他这是谈条件。”年轻人若有所思道,“莫非是他要安排人进贤士科?”
“不错!”老人点点头道。
“看来左枢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年轻人道。
“他的目的,就是想把持朝政。今次贤士科,他的人,都要留在新都任职。那一个个无不是官宦子弟,神州大乱,各地官吏时有伤亡,他们是决计不会去的。”
“左枢这是要把控京畿!”
“他总以为,控制了京畿,控制了各部,就控制了天下。”老人道,“诸不知,我开这贤士科的目的只有一个。”
年轻人面色凝重起来,知老师要讲的关涉本朝的未来走向,几可能决定命运。
“先雨啊!”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了多少风雨,“天下大乱,控制了京畿有什么用呢?各地官吏为何死伤?那只能说明地方诸州已经开始不稳了,官吏死伤,这就是京畿派往各地的官吏与地方势力不再相睦的明证。”
“报上来的折子,各有合理情由,可是又骗的了谁呢?”
“诸州不稳,这才是对本朝最凶险的,到时群侯割据,本朝也就……”老人叹息一声。
“老师开这贤士科,就是为了诸州?”年轻人道。
“是啊,天下大乱之际,这朝堂,困顿若此,难以力行革新,否则朝纲动荡,只会加剧事态。如此,只有一法安天下:安稳人心!人心安,则天下安!”
“如何安稳人心?”年轻人问道。
“若要安稳人心,必是官吏沉下去,到百姓中去,一个个的安,到时,百姓对陛下,对朝纲重拾信任。那些地方势力没有民心做底,还能起的什么风浪,诸州也就安稳啦。诸州稳,天下稳,朝纲稳,革新自可徐徐图之。”
“老师,学生看来,这里面有两个要义:一是这贤士科,必都是委以实干小官小吏方可。二是他们难免会成为地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怕颇多凶险。”
“哈哈!先雨虑的极是,因之,这一次贤士科,只选那不惧艰危,有胆识,有魄力,报国之士。”
“至于凶险,朝堂有凶险,祸乱有凶险,这已是乱世啦!能做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他们自己啦。”
“谁也护不了他们,历史如何,就看他们如何书写了,我这个老头子,已无能为力了!”
这位叫先雨的年轻人姓周,心下戚戚然,明白乱世英雄,时势豪杰,如此,也算是当下最好的安排。同时他又敏锐的觉察到老师仅仅提到了“报国”两个字,那“忠君”呢?这两个词从来都是结对出现的。
想到这里,周先雨的心中刹那闪过一道闪电:历朝历代哪个没有叛乱的,无不是出了一两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带领着战马,平定叛乱,然后,一切如旧,然后,这个朝代就走到了终点,仿佛鱼儿跳出了水面又回到了河流中。
他此时已明白,老师有一层更深的意思没有说。他不禁感叹,老师当真是目光深远,先天下之忧而忧。
老人似乎看透了周先雨的心思:“先雨啊,你当明白,这百姓才是国啊!没有百姓,哪里还有国,又哪里还有……”
老人止住了口,意犹未尽,几乎这些年耗费的一切心血都要留在这最后一个字上倾吐而出才够畅快,但他还是止住了,沉沉的叹了口气。
周先雨内心如雪一般明白这位为国呕心沥血数十年的老人,此刻,这位老人正盯着天空,仿佛那里有个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