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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狱卒

十九岁那年,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小镇上唯一的一名警察。父亲已经很老了,交接仪式那天,镇长竟然亲自前来。还有一些小镇上的知名人物,比如小超市的刘老头,手工服装店的王大妈,瘸了一条腿的李铁拐和剃头匠陈叟等等。他们的年龄没有低于七十岁的,但都活得生龙活虎。他们眉开眼笑地前来参加交接仪式,坐在台下,大口吃苹果或者香蕉。当父亲把警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双手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如此亢奋,脸上透出健康的红润颜色。

而仅五十多岁的父亲却面色灰白。其实他的脸色一贯如此,正好配得上他威风凛凛的黑色警服和大檐帽。他喜欢站在警局的门前,点燃一根烟静静地抽着,眯着眼,像是在观察着什么。过路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点一下头,而且点头的幅度几乎让人看不出来。就这样,父亲保持了他的威严,作为镇上唯一的警察。

现在,父亲终于脱下了他穿了三十多年的警服,换上了老年人经常穿的白色老式衬衫。在阳光下,衬衫一尘不染。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父亲的瘦弱。那件衬衫套在父亲的身上如同挂在衣服架上,摇摇摆摆,没有内容。大家纷纷议论,穿警服的时候没注意原来老李这么瘦啊。父亲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颇为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当警服和大檐帽交到我手上的时候,镇长率先鼓了几下掌。镇长是一个大胖子,他的手掌自然也非常肥大,简直像是熊掌。拍出来的声音也非常雄厚,富有力道。他和父亲站在一起,让父亲原形毕露的肋骨更加无处可逃。

台下也一片掌声。每个人都露出真诚的笑脸,尽管他们的脸由于衰老而更像褶皱的树皮或干燥的柿子。我捧着父亲的衣钵,激动得微微颤抖。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这时镇长秘书打了一个响指,说:“镇长先生因为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所以交接仪式到此结束。现在请镇长先生讲话!”

我的双手还在颤抖,但我必须下台了。我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没有看我,而是对着台上的镇长目不转睛地看,仿佛想从镇长胖得流油的身体上看出点什么奥秘。父亲的双手突然开始上下摸索,从上衣一直到裤兜,最后像枯萎的树枝一样耷拉了下来。我知道父亲在找什么,我赶紧拿出烟来,递给父亲。

他始终没有看我,只是把烟叼在嘴里。我为他点着了火。父亲抽了两口,终于斜着看了我一眼,然后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充当他的最佳听众去了。

镇长的讲话冗长而枯燥。台下的老头老太太都开始昏昏欲睡。最后,镇长说:“鉴于我镇多年来良好的治安环境,省城的表彰证书已经颁布下来了。这一荣誉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大家的!”

镇长的话起到了激励作用。台下听众的眼睛猛然间亮堂起来,一扫睡眠的阴霾,全都变得精神抖擞。我注意到离我最近的陈叟,他两眼放光,不住地搓手。连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的王二爷也忍不住嗷嗷叫了起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一行清亮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悬挂下来。

镇长秘书将足足有两米长、一米宽的奖状展开,它将永久地记入小镇的历史中。台下的听众欢腾了,无数的帽子和拐杖被扔上了天,吊灯被砸得摇摇晃晃。我也被这一情绪所感染,简直快要激动得哭出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父亲格格不入的性格早就被镇长的居民所熟知,所以没有人对此感到有什么不满。

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刚才欢庆的气氛中。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换警服。而父亲显得很疲惫,像是刚刚淋过一场暴雨,一举一动都无精打采的。可那时我还年轻,从没有想到顾及父亲的感受。我当时只想把内心的激动与对未来的向往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父亲坐在警局的沙发上不发一言,继续抽着山茶烟——小镇上一种最便宜的香烟。那种烟的味道很难闻,可父亲一直抽他。他一生节俭,从不接受红包之类的东西。可是今天父亲却很反常,他目光阴郁地看着我,说:“娃儿,帮我买包烟去。”

我刚刚换好警服,准备冲到镜子前仔细观摩。父亲的警服有些瘦小,穿在身上紧梆梆的,像是穿了一件紧身衣。但我心里仍然幸福无比。我有些不情愿地走到门口,准备为他买烟。这时他叫住了我。我停下,转身看着他。我惊讶地发现,父亲灰白的头发正在慢慢变成纯白。我惊恐极了,急忙说:“您的头发怎么了?要不要找王大夫看看?”

父亲没有理会我,而是走到柜子前,拉开第一层。里面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一会要下雨,你拿着伞吧。”父亲对我说。他的声音里夹杂了类似泥沙之类的事物。我抬头看天,天空万里无云。

“拿着!”父亲坚持说道。我拿起伞,准备迈出门去。父亲却再一次叫住了我。“不要这么没有耐心,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皱着眉头,似乎忍着很大的怒气与不耐烦。我不禁有些奇怪,父亲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只好倚住门框,等待他下面的吩咐。

他闭口不言,只是上下打量着我,严肃而缓慢,仿佛我是法院来审判他的人。我可以看到他眼中流转着无数事物,像是一幕幕电影,微缩在他日渐浑浊的眼球里。半响,他的眼球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无意义的光芒。

“这次我要抽毛烟。”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大吃一惊。毛烟是小镇上最贵的烟,自我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抽过那种烟。我以前偶尔抽过,那是和我的高中同学们,他们现在在哪里?除却死去的人,别的都分布在各个我从小听说却从未去过的大城市里。其实不要说那些如传说般的大城市了,就连小镇我都没有走出去过。

我愣了几秒钟,说:“好。”就转身出去了。

小镇是苍老而没有生机的。听父亲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小镇曾一度因为发现了稀有金属而辉煌一时。全国各地的淘金者纷纷涌来,建造工厂和铁路。那时街上走着的都是风尘仆仆、怀揣梦想的青年,他们高谈阔论,下班后就去小酒吧喝一杯,因此到了夜晚小镇也是闹哄哄的。整个小镇生机勃勃,像是一条吞下了野猪的蛇。

那时父亲刚刚接手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的职务,成为了一名警察,刚刚娶了我的母亲——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外乡人。

那时有人曾劝告父亲用家族的积蓄做金矿的生意,被父亲婉言谢绝了。他规规矩矩地做他的警察,并且获得了好名声。不久以后,稀有金属被络绎而来的人们开采殆尽。工厂倒闭了,工人们纷纷离去,只有凤毛麟角的老工人留了下来。铁路也渐渐废弃,因为火车不再经过。小酒馆变成了老年人活动所。又过了几年,小镇有理想抱负的青年纷纷离去,留下孩子和父老,去大城市打工,多数人一去不返。这渐渐成为了小镇的一种传统。小镇从此成为了孩童与老人的天堂。孩童长大后照例会离开这里,而老人照例会死去。在他们的葬礼上,他们久未露面的儿女会匆匆赶来,见父母亲属的最后一面,再匆匆离去,只给人留下背影与饭后谈资。

而我就是小镇唯一的青年。

现在我正走在小镇的街道上。镇上的老人们自发组织了街道委员会,因此小镇的街道很干净。我却感到它正在慢慢死亡。我一直有这种感觉,觉得街道像树枝一样在不断枯萎,不断收缩。老人们细心地捡起每一块垃圾,却不知道他们正在为街道整理后事。我很小就发现了这一点,为了验证,我会用步伐来测量街道的长度。以前我要走很多很多步才能走完这条街道,而现在却不觉间就走到了尽头。我知道这是可笑的,因为我的双腿在生长,迈得步子自然就大了。可我一直认为,不易察觉的收缩是街道死亡的征兆之一。

今天我没有心情理会街道的死亡。我穿着漂亮的警服,街上的老人们全都往我这里看。他们看到我就亲切地笑笑,连从小就骂我是小兔崽子的老刘头都冲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我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了,这感觉很不错。我尽量使我走的每一步都优雅起来,至少不像平日里那么难看。仿佛有一台摄像机在我身旁跟踪着我,我要控制好每一个表情。

我想像父亲一样不苟言笑,但也不特别严肃,显得稳重而亲切。这种表情很难拿捏。但我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我做得很好。我敢保证,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肃然起敬。

我走过踢球的孩子们。他们是镇上的中学生,踢球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我知道他们心里打的小算盘。他们现在还小,似乎很乖,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样子。可等他们一长大,我知道他们一准会像飞走的鸟儿一样一去不返。外面的花花世界与神奇故事诱惑着他们,他们现在只好暂时把内心对未来的激动发泄在足球身上。

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我当年的同学们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因为我负有使命。

他们停下来,一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其实我经常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们也很喜欢让我加入,因为我是他们在这个小镇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大孩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踢球踢得很不错,像个领袖。

一个叫阿成的男孩冲我喊:“一起来吧!”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最后我摇摇头,说:“不行了,你们没看我已经穿上这身衣服了吗?我不是以前那个和你们混在一起的小子了,你们还是自己玩吧。再说我还要给父亲买烟呢。”

然后我就走过了他们。我的后背可以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眼神,但我没有回头。

买烟的时候,开小卖铺的张大爷执意不收我的钱。我严肃地说:“我不收受任何贿赂。”张大爷却狡黠地一笑,说:“我不是贿赂你,我是真心想送你父亲。从今天开始,他就和我们一样,成为普通的老头子了。”

我像是喝下了什么味道怪异的饮料,心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许多我也叫不上名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和我身上穿的衣服很不符合。正当我疑惑愣神的时候,天登时暗了下来,街上的老人迅速关门闭户,大街上转眼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等我细想,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撑起父亲给的黑伞,走进了雨中。

雷声在头上滚动,连接不断的闪电迅速而有力,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亮蓝色光芒中。我的袜子里进了一些泥水,很不舒服。我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家。

雷雨中的小镇很奇特,电闪雷鸣间我的精神也恍惚起来。我仿佛看见小镇几十年后的样子,那时小镇已经空无一人,准确点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该干点什么。事物在时间中腐朽,蒙尘,消逝。我这才发现不光是街道,整个小镇其实都在萎缩、死去。很久以后,小镇可能变得只有一只足球大小。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群孩子冒雨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我回头看他们,可他们立刻就隐没在了雨幕中。他们逃离得多么快啊。

我承认,我回到家的时候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父亲开始了他的闭关生涯。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维持生命的东西就是有限的水和食物。我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我是一个容易受到感染的人,父亲神神秘秘的样子使我觉得他似乎真的在做一件天大的事。我小心翼翼地给他送食品,生怕惊动了他,坏了他的大事。奇怪的是,尽管父亲越来越精瘦,但脸庞却越来越亮,眼睛像天上的星星般璀璨。我预感他真的参透了什么东西。

而我最初的激情渐渐尘埃落定。应该说,是每天的无所事事像一把锉刀一样打消了我的激情。最初,我喜欢在小镇四处溜达,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而现在,我变得不爱出门,甚至不爱和人打交道。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我很喜欢和别人聊天,或者找那些孩子们一起踢球。所以镇上的人说:“小李变了,变得像是一个警察了。”旁边的人会纠正他:“你说得什么话,小李本来就是警察呀。”

我陷入到了从未有过的精神危机。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滑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沙坑。我越挣扎滑得越快。我每天愁眉苦脸,坐在警局的台阶上,忧郁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到有一天,有人对我无意中对我说道:“你真是越长越像你父亲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跑到镜子前,自己端详着自己。是的,我的脸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父亲一样苍白,而表情也如同父亲一般严肃。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一个可怕的想法正在从我的脑子里爬出来:我过的其实是父亲的生活。

我注定像父亲一样,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守望着抓不住的岁月,直至变老,把这身衣服交到下一代手里。

当你整天坐在台阶上,望着往来的人群,你就会产生这种可怕的想法。我一口气跑回家,正好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吃肘子。他的嘴和双手都油光闪闪的。他看到我跑进来,就抬起头,说:“怎么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一动不动地看。而他也不理我,继续啃他的肘子。我越看越觉得无望,就坐在他面前,忧伤地看着他埋头苦吃。

等吃完最后一口肉,他才抬起头,并且拿餐巾纸擦了擦嘴,“你要说什么?”

“我发现了一件事。”我尽量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他的目光从刚才的坚硬渐渐变得暧昧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说完他站了起来,说:“你等等。”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发黄,看样子年代很久远了。上面是穿着便衣的父亲,目光冷峻,仿佛镜头后面有什么值得警惕的事物。

“你看照片上的人是谁?”父亲斜着眼睛看我。

“是你。”

“错了,这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

“什么?!”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惊慌的站了起来。细细看来,果然发现照片上的人穿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警服,颜色单调,有着过往年代的烙印。我看看照片,又看看父亲,然后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可绝望的。”父亲的声音仿佛从我的天灵盖传来,“最后你也会变成我的样子,也就是你爷爷的样子,甚至是你祖爷爷的样子。因为你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你坐过的台阶你的爷爷和祖爷爷也同样坐过。但是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你毕竟还是你,你不会变成另外的人。你猜我这么多天都在干什么?我在研究家谱,尽管它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我要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说完,父亲短促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一把锉刀。然后就转身进屋了。我听见锁门的“咔嚓”一声。

外面乌云翻滚,风像是一把把小刻刀,刮得人生疼。我竖起领子,走入到寒风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巡逻过了,我突然发现,这个小镇似乎永远都是秋季。这个发现让我的全身又冷下来几度。是的,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是秋天的印象。永远都是枯萎的落叶,堆积成山,永远都是冷瑟瑟的秋雨。而其它的季节则全是听说来的,或电视里的景象。我停下来,看着周围的人群,他们全都消失了声音,如幽灵一般徘徊在我周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究竟是否真的属于这里?

“喂。”

声音重新降临。我看到了少年阿成。他是镇上中学的孩子王,也是和我关系最好的孩子之一。他站在我的面前,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想……”少年搓了搓手,“我想今天和你一起踢足球。”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我已经有工作了,我能再和你们一起胡闹了。”少年抬起了头,眼睛中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光彩,“我知道,但我和他们说好了,只要你和我们踢球,我们每天都可以听你朗诵诗歌。”

我的记忆像一只球一样被他踢到了数年以前。那时我无所事事,迷恋上了写诗。我几乎是疯狂地写,每天都要写好几首。很快就写了好几大本。可是那些诗只有我一个人看,我连一个读者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到哪里找读者。

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父亲。那时父亲喜欢坐在警局的台阶上,点根烟,一坐就是一天。他的生活也是无聊的,但他不想看我写的诗。他疑惑地看着我,说:“诗歌会让你变老的。”或许从那时起,我就真的开始老去了,慢慢变成了另一个父亲。

于是我又找和我一起玩的孩子们。阿成也是其中之一。我想对他们朗诵我写的每一首诗,但他们没几分钟就失去了兴致,我可以看到他们眼中浮现出了足球的轮廓。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宁愿抛下我,去玩他们的足球。

我简直像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从此我写诗再也不给任何人看,甚至耻于承认我喜欢诗歌。有一年省城的诗人曾光临小镇,而我竟闭门不出,生怕他知道我也写诗,要我拿给他看。但我一直在写着,秘密地写着,像是地下工作者那样,在每一个无人的黑夜写下一句句诗行。

现在风水转过来了。他们主动要求我朗诵诗歌,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他们与我的交换条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我仿佛看见那些尘封已久的诗歌开始散发出金子的光芒。同时我又不禁黯然神伤,想到多少个夜晚,我只能独自小声朗诵那些诗篇,我的听众只有虚无。我不敢吵醒父亲,只能用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像传递某种秘密信号。

阿成看出我动了心,就拉住我说:“走吧,等踢完了,晚上我们就在小酒吧等你。我们为你办一个朗诵会!”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到了中学的操场上。那操场寸草不生,全是土地,踢起来尘土飞扬。我脱下警服,加入到了踢球的队伍中。男孩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踢完球,我被簇拥到了小酒吧。我随手从家里带来了一个写满诗歌的笔记本。我看到少年们的眼神如猫一样一齐看着我。有几个年纪大的孩子还要了啤酒。我第一次面对听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念吧,念吧!”阿成鼓励我说。

于是我念了起来。起初由于紧张,声音不免颤抖,后来越来越进入状态。每一首诗都像被我找回的丢失了的孩子,令我激动不已。慢慢地我就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少年们已经昏昏欲睡了。我停了下来,像刚开始念的时候一样尴尬。阿成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无疑,他是我的最佳听众。他发现了我的窘迫,有些生气地站起来,大声地拍了拍桌子。

“喂喂,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阿成的语气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气急败坏。少年们无精打采地醒来,相互对视,神情茫然而尴尬。我看到这个场面,感到悲观之极。想起刚才的激动与兴奋,仿若杂耍一般可笑。我暗暗发誓,再也不给任何人看我写的诗了。

阿成对他们发完脾气,转向我。我猜他是想说些抱歉的话。可他刚想说什么,目光却停留到我腰上,就不动了。他在看我别在腰间的手枪。别的孩子也一齐向我看过来,准确地说,是一齐朝我的手枪看过来。我竟然有些害怕。他们的目光像是孩童看到了糖果般的痴迷,眼神中带着一种属于少年的纯洁的欲念。

我连忙紧紧捂住我的枪。我怕他们会突然一哄而上,把枪夺走,那事儿可就大了。

阿成咳嗽了两声,把目光收回。他近似于哀求似的对我说:“小李哥,能把枪给我看看吗?”我摇摇头,说:“有规定的,我怎么敢随便给你看。”阿成嬉皮笑脸道:“反正也没人会说出去,给我看看嘛!”

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少年们看着我和阿成,小酒馆里弥散着浓浓的敌意。我意识到不能在这帮孩子面前露出胆怯,便清了清嗓子,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说道:“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废什么话呢?今天太晚了,我该回家了。”

“那……那让我摸摸也不成吗?”阿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东西。那当然不是眼泪,而是一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渴望。

小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阿成那乌黑坚硬的头发。他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需要提防他突然夺抢就是了。“好吧,”我点点头。

阿成兴奋地搓了搓手,又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抹了一下。那是一双修长的手,我第一次发现阿成的手指原来如此精致。他应该去弹钢琴的,我心想。而现在,这修长精致的手指正慢慢接近我的枪套。阿成屏住了呼吸,他把手很轻柔地放在枪套上,仿佛怕弄坏了似的。然后他开始顺着手枪的轮廓一路摸下去。我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真实的手枪。

这时,这双手不老实地想要打开盖子。我手疾眼快,及时摁住了它。“你想干什么?”我严厉地说。“我想把它拿出来看看……”阿成满含期待地盯着我。

“不行。”

我转身走出了酒馆。我怕再待下去,会出什么事情。我刚走出去几步,阿成就追了上来。他在我背后喊:“小李哥,以后还一起踢球啊!”

我站住了。夜晚的风冷飕飕的。永恒的秋天。我叹了口气。

“小李哥。”阿成又喊了一声。我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吗?”

“这里的季节,”阿成说,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的不卑不亢的语气。我们之间迅速被黑暗所填充。天太黑了,月亮又不好,我只能勉强看到阿成的轮廓。他的声音穿透黑暗传过来:“你没发现吗,这里一直都是秋天。真是烦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被乌云笼罩着。远处传来风吹动叶子的哗哗声。少年们此时都走出了酒馆,聚集在门口。他们身体的轮廓在夜幕中晃动着。

“天黑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

我摘下大檐帽,又重新戴上,转身离去。阿成在我身后大喊:“小李哥,我忘了告诉你,慧姐回来了,就在我们学校当老师。”

我一口气走回了家。

我像无数个百无聊赖的白天一样,坐在警局的台阶上,点燃一根烟,看着来往的人。以前我是不抽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的。父亲有时会心满意足地从家里溜达到警局,似乎只是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就转身回去。他看到我抽烟,说:“你也学会抽烟啦?”然后伸伸懒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依旧坐在台阶上,把每一口烟沉重地吐出来。我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心里为他对我的烦恼不闻不问的态度而暗暗生气。他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挡住了好大一片阳光。我不满地抬起头,只看到一个阴影般的头颅。“又要我帮你买烟吗?”我不耐烦地说。

“我早就戒啦!”父亲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与自得。我想不通什么事让父亲如此高兴与坦然。我站起身,细细打量着他。充血的脑袋与阳光让我脚下不稳。我猛然间发现,父亲竟然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

这个发现非同小可。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指着他的头发,有些结巴地说:“你……你的头发……染了?”父亲一向不爱时髦,别说染发,连发型都不曾改变过。

父亲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仿佛心中有天大的秘密,可就是不告诉我。我被他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干脆不再说话。而父亲却凑过来,说:“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我重新点燃一根烟,没有说话。

我的心事就是慧慧。慧慧从省城回来了。

慧慧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说过,那些同学们一毕业就各奔东西,相继离开了小镇。这是小镇的传统,慧慧也不例外。可听说慧慧也要走,我就有些伤心了。正如你想的一样,我喜欢慧慧,但我从来不敢说出口,我欠缺勇气。

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我每天都会盯着她的背影愣神。我们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那有限的几句我都把它们记在了一个本子上。我对现状很满意,我喜欢这种波澜不惊的感情,喜欢幻想出来的爱情。

但她马上就要走了。那些日子我坐立不安,我觉得我应该有所表示,因为我预感到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面了。我苦思冥想,最后决定给他写一封信。我在信中把对我她的感觉全盘托出,我告诉她我就是喜欢上她之后才开始写诗的。我没有在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甚至小心翼翼,避免在字里行间被识破身份。就这样,我把写好的信偷偷放在了她的书包里。这一切都那么完美,她不会知道我是谁,而我也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

在慧慧走后的某一天夜里,我猛然想起,我写信用的信纸是从父亲的警局拿的,那上面印有警局的标记。我立刻冒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最终还是被识破了。在不断自责之后,我安慰自己说,反正她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么被她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想着,反而还生出了一种侥幸的甜蜜来。

可谁知道她竟然还会回来呢?谁能想到只有她会回来呢?慧慧的归来无疑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我坐立不安,双腿像是上了发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父亲一般都闷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他没日没夜地研究家谱和镇上的古籍。这种研究并没有使他垮掉,相反,他越来越年轻了。脸上的皱纹日益减少,干瘦的身体日益强壮。我有理由相信他的头发并不是染的,而是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这个发现令我恐惧,眼前的父亲像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汉字,看上去反而变得陌生,甚至含混不清。

“秘密,”当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时,他对我说,“只有秘密使我年轻。这些古籍记载了有关逝去的时光的重要信息,秘密也隐藏其间。每一个秘密都使我年轻。我曾经以为我会带着后半生的悔恨与这个小镇一同消亡,可没想到,我会带着无数秘密死去。”我询问他那些秘密是什么,他义正言辞地说:“既然是秘密就不能说出。其实我已经告诉了你最大的秘密,那就是掌握秘密会使你年轻。”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一个退休老警察变成了一个哲学家。这些没头没脑的事物都使我心烦意乱。我感觉自己正在急速地衰老下去。是的,我唯一的秘密就是对慧慧的感情,而它在我俩之间却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我还是决定去见慧慧一面。毕竟是同学,没有不见的道理。我为自己开脱着。我拨通了学校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传达室的老头,我告诉他我找刘慧慧。过了几分钟,慧慧的声音穿透话筒,进入我的耳朵:“喂?”

这是我毕业四年后再次听到慧慧的声音。我握着话筒的左手不禁激动得微微颤抖。我用右手握住左手,对着电话那头有些夸张地大声说:“是慧慧吗?”我一激动就会变得莫名其妙。

我们商定在下午放学后见面。

我开始苦恼我究竟是穿警服去见他还是穿便服。如果穿警服,在学校里太扎眼了,走到哪里都会被别人认出来,而穿便服则更给人以刻意的感觉——我不想让她看出我有任何刻意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干脆穿警服去见她。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穿。

父亲看我为衣服翻来覆去地折腾,就神秘兮兮地说:“你要去见谁?”我没有理他,戴好帽子,就走出了门。那时已经是下午了,家家户户开始做饭。这时你可以闻到一股米粥的味道。这个小镇上大部分居民都是老人,他们的晚饭一般仅仅是一碗粥和一小碟咸菜,而他们中的部分更年长者,则干脆放弃了吃饭,仅以喝水为生。米粥热气腾腾的味道吸进我的身体,让我的全身似乎也精神起来了。闻这种粮食的味道,闻多了自然就饱了。

到了校门口,我看见了正左顾右盼的慧慧。说实话,四年的时间,她的变化真的不小。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发型,那是一种我没有见过的发型,一种在杂志上才可能会看到的发型。然后是她的衣服,让周围的一切迅速陈旧了下来。最后,我才发现了与以前最大的不同,她的眼镜没有了。以前的她戴着班里最厚的镜片,而现在没有了,露出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眼睛里似乎荡漾着什么,像是一个微型的夜空。

我感觉自己看到她的一刻就黯淡了下来。我有点后悔见她了。她是那么地朝气蓬勃,似乎世间的一切她都跃跃欲试。而我却整日消耗无聊的时光,逐渐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上前拉住我的手臂,说:“跟我来!”然后就拉着我跑了起来。我觉得这样很不好,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所幸这时是放学时间,周围最多的是孩子。我看到他们全都看着奔跑的我俩,眉开眼笑。

我们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内。这个工厂太熟悉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玩。它是过去年代的产物,那时小镇还很繁荣,地下似乎蕴藏着取之不尽的贵重金属。然而没几年,工厂就报废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生了锈。我们就管它叫铁锈工厂。一走进里面,你就会闻到强烈的金属腐朽的气味。阳光照在里面,使人有一种置身于老照片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现在更加强烈。我和慧慧面对面站着,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微微喘息。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咳嗽了一声,说:“你变化真是大啊。”

“你也是的,”慧慧对我笑了笑,让人想起牙膏广告里的那种笑容,“你穿上警服蛮帅的,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呵呵。”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跟着她一起傻笑。

“你……最近挺好的?”她穿着深蓝色的针织衫,眼睛不断地四处瞅瞅,然后盯着我看一会,似乎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话,之后又四处瞅。我彻底被她这种游离的眼神吸引了。“还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老了。”她突然很认真地说,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呢。”

我没有注意到我长出了白头发,但他抚摸过我发梢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知道我是喜欢她的,我心想,她是不是在给我什么暗示呢?我多想在她的手还没有放下的时候就抓住它,握紧它,感受它的温度。然而我没有勇气,我眼看着那双手回到了她身体两侧。我为自己的木讷而恼火起来。

我们站在废弃的工厂里,空气中是铁锈的味道。旧时的回忆包裹着我们,我们相对无言,但内心其实翻腾着千言万语。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谁也不说出口,却感觉心灵之间的交融。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慧慧突然的提问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知道如果我回答“喜欢”,我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有这个预感。但我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的心。我点点头,说:“喜欢。”

她轻轻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其实以前咱们班的男生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你。当我看到你给我写的情书,我激动得不行。可惜那时走得太匆忙,都没有来得及跟你告别。”说完她抱得更紧了。我仿佛变成了一根木头,一动都不敢动。

“和我一起走吧。”

她的这句话如同咒语,让我浑身一激灵。我挣脱开了她,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突然发现那是一双猫的眼睛,晶莹剔透,甚至在阳光下会微微收缩。“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镇,永远地离开,”她的表情是那么温和,而语气却如此决绝。

“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我想和你一起离开,否则你会永远失去我,”她最后说。说完,她就闭口不言了。显然,她在等待我的回答。

“请给我时间考虑考虑……”我的脑子已经完全乱套了,必须给我时间冷静一下才行。“好吧,”她说,“不过我不会给你太长的时间考虑,到时候我走了,你不要后悔就行。”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怎么告别的,只记得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不见了。只留我一人在废弃的工厂。我在工厂里走了两圈,被一颗钉子刺破了脚掌,就淌着血回家去了。

我的脚掌受了伤,就更有理由不去巡逻,而是踏踏实实地坐在台阶上,进入一种大脑空白的状态。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上了这种平白如水的生活。偶尔的,我也会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突然感觉非常痛苦。这个时候我就会找本书看,来平复内心涌动着的暗潮。

最近拿在手头的是商禽的一本诗集。你能相信么,在小镇图书馆里那些席慕容、汪国真的花花绿绿的诗集之中,我竟然发现了这样一个陌生而有趣的名字。我抚摸着它布满小尘粒的陈旧的书皮,内心感到格外的安详。我还没有翻开看,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现在我反复看的是一首名为《长颈鹿》的诗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年轻的狱卒,坐在一口枯井中。我不禁抬头观看,想看看有没有往下看的人。天空万里碧晴,我一激动不小心把书页撕了个大口子。我就干脆把整页都撕了下来,悄悄放在裤兜里。

小镇这几日发生了很多事情。以阿成为首的少年们开始集体罢课,年逾八十的校长痛心疾首地说:“他们这帮毛孩子要干嘛?他们要造反不成?”

他们的行为却让我心里暗暗惊讶而欣喜。少年们在街上游荡,当街踢球或滑旱冰,玩滑板。甚至还有几个时髦的玩起了街头涂鸦,他们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油漆,在墙上喷涂各种色彩斑斓的图案。小镇有许多苍白的墙壁,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这些事以前从没有发生过。镇上的老人们无比震惊,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痛斥少年们的恶行,仿佛罪恶一瞬间从天而降,没有丝毫征兆。我预感到小镇将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这其实是阿成他们有预谋的行动,而我决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人们组成了委员会,出面请求我制止少年们的疯狂行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就闭门不出,后来干脆连警局都不去了,因为每次去都会看到他们在门外示威似的等着我。他们的要求其实很简单,想让我作为使者,与少年们交涉。但这并不符合我的意愿。

阿成在几天后找到了我。他来到我家,敲我的门,并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听出是阿成,便打开了门。阿成却不进来,而是两只手各拿一只油漆瓶子,冲我笑笑,“我可以在你家的墙壁上涂鸦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答应他。不光不应该答应,还应该立刻阻止他,实在不成就拿出闪亮的手铐,吓唬他们一下。可我没有那么做,相反,我友善地笑着点了点头。阿成一声招呼,不知道从哪又冒出了五六个孩子,开始往我的墙壁上喷洒油漆。很快,原本像树皮一样焦黄的墙壁就被他们喷得五颜六色。黄的,绿的,黑的,油漆沾了他们一手,他们笑哈哈的,像是在分节日的蛋糕。我也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其实图案一点也不好看,但我就是高兴。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父亲站在门外,仔细地观察着墙上稀奇古怪的图案。他像是在研究一道古老的数学题那样认真专注。我不知道父亲会怎样想,只能小心翼翼地吃早点,尽量不发出声响。

父亲走进门什么也没有说,脸上挂着不置可否的怪异表情。那表情像是笑容消逝时最后的一秒,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残存在脸上。别提有多怪异了。我偷偷看了眼父亲,期待他最好立即发作,甚至揍我一顿。可父亲比往常还要沉默,一口油条要嚼几分钟。那简直可以算是“咀嚼”了。没错,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词。

应该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天的重要性。中午时分,我们家就陆续围了一些人。他们对我家的墙壁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在镇上继续待下去了,我小镇警察的生涯到此结束。

慧慧来了电话。“那件事你考虑清楚没有?”她一上来就切入主题。我瞄了眼父亲,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削一枚苹果。“我考虑清楚了,”我低声说,“我就不多说了,你知道我的意思!”“那太好了!”电话里慧慧显得很兴奋,“那咱们什么时候离开?今天还是明天?我们马上见一面吧!”

“恐怕现在不行,”我看了看窗外愤怒的人们,“晚上八点吧,老地方见。”“好的!”慧慧愉快地挂断了电话。我深呼了一口气,感觉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什么东西,全身变得轻飘飘的。我看着残破的屋顶,心想这里的一切可能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我知道你马上就会离开。”父亲突然说道。我本来以为听到这话会大吃一惊,可是我却没有任何惊讶,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甚至我还松了口气,不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跟他解释了。

“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看一下你母亲。”父亲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哀愁,这是不轻易看到的。“你说什么?”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能确认我是否是听错了。我的母亲从我懂事起我就没见过她。听父亲说,她来自大城市,生下我后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便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愿意死在这么个地方。这是母亲临走前的话,也是父亲告诉我的。

“现在我要跟你说,对于你母亲的故事,我有一半是骗你的。”父亲疲惫地说,同时,我看到他似乎在急剧地老下去。这种变化如同钟表的时针,你看它时它好像没有移动,但当你不注意它,你却感到它走得飞快。父亲就这样在我面前老了下去。

“我将告诉你这个最大的秘密,”父亲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刚刚卸任时那个萎靡不振的小老头。短短的一年时间,却恍如隔世。我的耳朵像狐狸一样竖起。

“你的母亲却是是从大城市来的,也确实是在生下你后就离开了我们父子俩。但她没有去别的地方,她其实是跑去了山上。自从生下你后,她的精神就开始不正常,总是出现各种幻觉。她还总往山上跑,一次两次三次……我忍无可忍,干脆在山上给她建了一座木屋。每个月都会给她送一些日常用品和食物。这件事你一直不知道,镇上知道的人也不多。本来我想过阵子再告诉你,但现在你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在走之前去山上看看你妈。”父亲说完这番话,就立刻闭口不言了。我甚至可以看到白头发正在他的头顶慢慢增长……

我疑惑地看着他。阳光在屋子里无声地移动,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偏西。围在我们家门口的人渐渐散去。他们肚子饿了,准备回家吃饭。我决定现在就上山去,为了尽量不让认识的人发现,我还戴上了口罩和墨镜还有父亲的一顶灰色鸭舌帽。

我迅速穿过街道,来到后山。后山就是一片繁茂的森林,人走进去,阳光就被切成像锡纸般一片一片的形状。林中的气温要比镇子上低好几度,冰冷的林风吹过来,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到这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只剩下一些残存的晚霞,淡淡地涂抹在云朵上。

我不敢想象,我见到母亲会是怎样一种情景。我甚至开始恨父亲,非要到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如果我不说要走的话,是不是要等他临终时才会吐露这些秘密?我心里愤恨,脚步不自觉地又加快了。

到了山顶的时候,世界黑了下去。黑得是那么迅速,仿佛是谁突然关掉了灯。我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团。脸颊不断被黑暗中延伸出的树枝刮到。我只好放慢速度,防止被看不见的根蔓绊倒。

我仿佛走在黑色的棉絮中。周围静悄悄的,我可以听到一些昆虫的细碎低语。我又冷又饿,漫无目的。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父亲编造出来的,母亲根本没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山上的小屋,这一切仅仅是他在惩罚我这个不孝子。

我一直不停地走,终于,我看到了点点灯火。

我急忙朝着灯火跑去,中途被绊倒三次,终于看到了一座小木屋的轮廓。那个轮廓随着我的接近越来越清晰可辨。那是一座类似于伐木工人的简易工棚,但规模要更大一些。不敢相信母亲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我走进门,看到已经脏得发黑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屋子里没有人,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椅子、床还有一些简易的生活物品外,这里可以说是一无所有。这就是我母亲的木屋,我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润。

虽然我对母亲已经了无印象,但我可以感受到这里充满着久违了的母子间的感情。桌子上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我坐在简易的单人床上,感受着这盏灯带来的微弱光亮。这种感觉真奇妙,我想象着母亲回来时的场景。

慧慧还在等着我,但我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我要等我十多年没有见面的母亲,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了。我要一直等下去。

我突然觉得,这座小木屋才是我理想中的归宿。我哪里也不想去了,我就想留在这里。妈妈,让我留下来吧。二十年来我从没有叫过妈妈。

外面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下来,像是黑色的棉花。我走出去,才发现竟然是雪。雪越下越大,有一些还落到我的领子里,化成了冰冷刺骨的水。我从没有见过小镇下雪,因为这里永远是秋天。而冬天是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降临的呢?

我可以听到远方隐隐传来少年们的叫嚷,伴随着大人们的咒骂。他们不顾大人的反对,跑出家门,用自己的方式庆祝这次降雪。他们奔跑,堆雪人,打雪仗,大人们拿他们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小心翼翼,不敢在雪地上行走。

我重新走回木屋,守着那只煤油灯。

雪越下越大了。

在木屋被雪压垮的前一秒,我正在担心母亲。这么大的雪,母亲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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