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州府道衙都远了很多,似乎是应了初春的景致,家下从人雇了骡车,百余口人行至这片地方,一路萧条无话。所幸的未遇到有强人,也没有行差踏错失了前路,车辚辚,便行至了此地。见此处,我便不愿离了。周遭矮山从环,地势北高南低,低处的峰头,正好平了高处的敦丘,东西两边则稍高于南首,层峦叠翠,衔着北首的矮丘,简直如是神仙府一般。正是错过了宿头,落日西斜,我们立在北峰头上,如见红日向脚下坠落。中间的小湖不知是下边连的哪一口泉眼,两条银涟飞堕入南口,湖面却盈盈满满,映着晚霞,映红了夫人的脸颊。
家人车英、樗里徽轻轻在我耳边说了几句,便带着部分从人和一包布币去找附近村落。段退和段德带着十余壮年从人,在附近开始寻猎山珍,或是就着湖边钓鱼打水做炊。夫人的几个随嫁丫鬟,领了我的伴读去支起宿帐,安放行李。夫人望着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依着我抱膝坐下,顺着我的目光望着夕阳。少时,轻喃喃的唱起了她家乡的山歌。又过片刻,清风徐来,天色已是半黯,忘了是我两谁先睡去,但却都是被我腹中咕咕的声音唤醒的。打雷似的“鼓点”唤醒了我,也让夫人笑得醒转了过来,她没有睁眼,一边笑一边拍了拍我的肚子,阴霾少去,便真要多谢适时传来的阵阵饭菜香了。
十二天头上车英和樗里徽带着从人跑了回来。这里已经搭起了简易的木棚。连我也挽起了衣袖,拎着柴刀帮着砍起了大木。车英、樗里徽、段退、段德一齐向我躬身,请我不可妄动工事,我看了看跟着他们回来的队伍,发下了打赏,却没应。十几个人出去,回来了近五十人,来人们都拎着各式样的工具,做匠人装束。车英带着他们向我和夫人见礼,便各自去忙了,有的人擂泥拍砖用来砌窑口,有的人拎起了刀斧择地砍树,两个穿着考究的则来问我意见。地面我早就围篱拦了出来,所剩的就是平地动工。安排下工程,段德才捧着捧盒来找我道喜,
这有什么喜可以道啊。
我说这话的时候也满脸笑意。
夫人问我为何而高兴,我坐在席中,慢慢地呷着酒。没有外人在边上的时候,我们都不大注重礼节,夫人亦步亦趋,坐在我身边为我斟酒,我知她心意,从头柜中拿出了另一只玉杯。这两只玉杯本是一对,只是夫人不善也不喜饮酒,今日才算是凑上了一次。我也想不出自己为何而喜,故而没有答复,她便也不再问了,伸指戳了戳我的心口,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把两只杯的扣头轻轻搭上。我见了不禁放声大笑:“夫人知我。”说着回手拉住了她的手。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夫人听我唱罢,笑靥盈盈,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面颊酡红,朱唇轻启,也唱了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这是我初入仕途,登府拜门时初遇,我两对唱的。一眨眼两年过去,我两成亲却也一年多了。只是我二人虽情笃,主公却因我二人姻缘有疑,总是教我投报无门。眼见知家虽势如猛虎,终是不敌三家联合,岳丈身在韩氏为相,胸中纵阔非常人能及,先以军智,灭范氏与中行氏,更难能劝得韩虎其人隐忍不发,并祸赵、魏,韬光养晦,更是厉害。只是......
念及此处,我胸口不由一阵发紧,难以释怀之下,只得投杯长叹,低头垂泪。夫人默然跪在我面前,将我的头抱在怀中,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她小小的身子,如是能为我遮去一切风雨,又似乎愿意为我挡去一切苦难,我也轻轻抱住了她。不一时,她捧起我的面庞言道:“郎是天下大丈夫。”那乌云也似的青丝散落,垂到我的脸上,红唇柔软,如烧如灼,点燃了我,也融化了我。一滴更加炽烈的水珠滚到了我的脸上,划过我的鼻尖落在四唇之间,泪是苦的,苦涩的能燃起我胸中那一点火星,化为泼天的烈焰。怀中的温软,紧搂着我的项子。她接受了我的意气风发,接受了我的意志消沉,接受了我不顾忠义弃知伯而去。也接受了随我远遁,离开家中老父,与我甘老林泉。暴风骤雨倏忽而来,席卷而去,锦帐中,她面色潮红,蜷在我怀中,秀发散发出我永远也嗅不够的菖蒲花香。
“郎啊,若侬有子,亦不出邪?”
我紧紧抱着那柔软的身子,似乎夫人也如我一般,瑟瑟发抖。
段退、段德是随夫人来的执事,平素车英、樗里徽处理我的起居以及安排外务,段退、段德负责夫人及合府内务打点。段德与我素识,曾于韩氏为门客,因慕岳丈德操,投身段氏,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无一不精,尤擅击剑之术。段退则是两代段氏家仆,役使仆从下人颇有手段,生活起居可说因此一人,便是在这荒山中也颇有声色。但想来他怨怼我这险些当上赘婿的人,怨我让他的小姐过上了离群索居,朝不保夕的生活,怨我引得夫人父女相悖,离家出走。我也不怪他,若说来,也是我无绝然志向,不能以死谏言。
车英,樗里徽整日价监工,一年有余,这片家宅已可说颇具气象。我却不餍足,我要在这荒山野岭,另立一派天地。
步出中庭,远处夫人正在湖畔鼓瑟,错落叮咚音响,如令这山间也哑了,唯有她诗乐声声。段退远远地侍立在一株苍松下,手捧瑟匣。他那样看着夫人,却没有人会因而斥其无礼,哪怕是我。夫人生时,段退年过三十,一十六载过去,夫人在这耿耿忠心,鳏居半生的家仆眼中,恐怕就如是自己的女儿一样。待我行将夫人身畔,他早已将瑟匣置于青石上离开,去指挥下人炊猎。
“夫人所扶何曲?”
“三星荡荡,唐水汤汤。今夕何夕,家于何邦?子兮子兮,于此如之何?”
“夫人啊,汝非须眉,天下男儿之幸也。列国焉有如此善读之粲者!”
我起身,深施一躬。夫人掩口一笑,随即正色端坐,向我还了一礼。
“有如此贤内,丈夫安不兴业。”
“啊也,夫君忒赞。”
夫人轻笑。国色红颜,刹那芳华,惹人神驰心荡。
“还要多谢樗里先生知我,更知夫君。”
夫人望着静静的水面,琮琮拨弦,侧头朗声道,我回头,樗里徽不知何时,已捧琴匣立在我身后,躬身答言。
“夫人是天下女德垂范,我深知夫人大才大智,主公有夫人居内辅弼,终一日,能出列国。”
“多谢樗里先生,拙女是日,必时时自躬而省,不负先生今日垂范之考。”
樗里徽推琴匣在我怀中,匆匆去了。
我坐在夫人身侧,琴横膝头。车英忽在东首崖岸大喊
“主公,抚琴安能无酒?”
言罢自山上将一只十斗陶坛掷来,酒坛势夹劲风,我抬手一把抄过,举坛痛饮,酒气芬芳醇洌,一饮便知是段退手制。夫人见我尽兴,粲然倚在我肩头,身临此景,教人忍不住纵歌。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有頍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岂伊异人?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歌罢,我痛哭失声,少顷辄止,怔怔望着水面。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如何排遣。
“郎何以动念?是思故国?或念旧主?”
“夫既出晋,岂有悔,只念及难报知伯深恩而恸。”
“愿随郎归。”
“莫言归程,岳丈之谋,韩虎之明,归期无晋矣。”
“何以故?”
“知伯思进不思退,当有达者死谏。岳丈订策,以退为进,助知伯之气焰而祸及赵、魏,此时范氏、中行氏已灭。岳丈只需令善说者,动议两家唇亡齿寒之理,合三家而诛知氏,此知伯之祸也。吞诸城化三国,然,魏武卒甲利,达于诸侯,邺地富饶而粮草盛。赵连戎狄,屯军善御,车、骑势大。唯韩,仅一法可安身。”
我取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地图。
“施利于赵、魏,径取成皋。”
“成皋?取此覆水不存之苦地何故?”
“夫人岂不知,百丈方园能动千里,此谓势也,乃地利。夫人看,若得成皋,地利在何处?”
“妾不精兵政,郎说何也。”
“郑!”
我用力将手中树枝掷于图上成皋以南,树枝插入土中逾寸,尾梢乱颤,夫人拉住我手,垂目看地上的图形,面上尽是亦喜亦忧的复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