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望是红尘不归路

季秋霜重，玄素峰俨是一片火红，枫叶如火，映衬着此时立于峰上的人。仗剑立悬崖，玄素主人倚剑秋闭目不语，神色凝重。这样的金秋，射阳肃杀的寒气，本应助长倚剑秋的束霜内劲，手中秋锋，也应更加冷寒凛冽，只是为何，在这夕阳下，本应无双的剑客，本应无双的剑，却令人感到一阵抽Dong心房的萧瑟，如此衰颓之意，本不该在名满天下的玄素主人身上发生的。“灵山双【此处为审核，特此间隔】峰，桫椤双生。苦集灭道，无始无终。”一声佛号，如玄音妙谛，洗濯人心。莲韵檀香，飘洒整个玄素峰头。倚剑秋心念一动，缓缓睁眼，风动款步，在登峰路上，一道人影，在这夕阳之中，犹如身负烈阳而来。这人背后佛光普照，如同大日凌空，直面倚剑秋。他每踏一步，身后佛光便弱一分，待走到倚剑秋身畔，耀眼的佛光，只变成了薄薄的一层霞光，披在他的肩头，在夕阳映衬下，更显宝相庄严。倚剑秋抬眼望向来人，身穿雪白素色袈裟，项挂清寒墨玉佛珠，手持玉柄白鬃拂尘，面如冠玉，凤目狭长，鼻如悬胆，唇似涂丹。如同每一个少女思春时，都会在梦中幽会的情郎，若非光头香疤，映衬着他眉眼间如同参破一切红尘的淡然，这位大和尚，怎么看，也是金镶玉带的王孙公子才是。倚剑秋凝神看了和尚半晌，和尚面上无悲无喜，也这么轻抬眼眸，定定看着倚剑秋，看着他出尘淡然的气质，倚剑秋相信若非自己开口，即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这和尚也会和自己就这么对视下去。“明月流风玉佛尊法架玄素峰，老夫倚剑秋有礼。”说罢垂剑首，权作一礼。玉佛尊声音缥缈，如九天而降纶音，虽不洪亮，但迎着凛冽寒风，在绝峰之顶，没有一个角落不领法旨：“玄素剑仙百年不动剑，一甲子不动武，不想再派造化帖，却是要与无名晚生行生死决。贫僧堪不破红尘，百年前与施主有缘，当来为施主掠阵，以全在俗世之牵绊，以断在红尘之尘缘。”玉佛尊口唇微动，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无悲无喜，无起伏顿挫，如同在宣讲人间大道。倚剑秋闻言剑眉一挑：“死秃驴，你我相交百年，你修佛身，参枯禅。如今尘世还能有老夫一个牵绊，老夫承情啊。只是你这一次渡红尘劫，修无法无想大日如来相，再进一层，便只有涅槃一途了吧。”倚剑秋说着再度阖上双眼，面向残阳而立。“无法无想，无身无相，五浊恶世，再渡红尘立心，遍洒舍利，化脱佛骨，是名玉佛尊之证道。”玉佛尊的声音依旧淡然到淡漠，仿佛天外神佛现身，述说什么微不足道之事。倚剑秋长叹：“九入红尘，九脱业障。百年一会，玄素垂暮，玉佛常新。只是老秃驴啊，你这还是人的活法吗？”玉佛尊眼眸中似有一点涟漪闪动，一闪而逝，好像连自己也不曾察觉。倚剑秋不闻回应，一声苦笑，再垂剑首，遥遥拱手：“好朋友既登玄素峰，何不现身相见？”半悬空一声轻笑，白羽飞扬，一位少年书生，驾鹤分祥云而至。“文曲何须功名，踏九州，教化万民。武曲何须争斗，半提酒，半压武林。”足步轻扬，来人身影倏然已经站在倚剑秋和玉佛尊身边，却是一位书生装扮的年轻人。这书生身上文生袍四面透风，处处是洞，就连最外的补丁上也已经有了破孔。偏生一张面庞，清隽的不似尘世中人，剑眉修直直插鬓间，一双朝阳虎目炯炯有神，偏生唇红齿白，鼻梁高拔细窄，面白无须，更衬得这一双虎目不见煞气，反而丰神玉骨，令人心折，只见风度翩翩佳公子，不见百纳千叠破衣裳。书生满面含笑，看看浑不似生人的玉佛尊，瞧瞧闭目养神的倚剑秋，少顷哈哈大笑，从腰间摸出一壶酒来，仰头痛饮。倚剑秋神华内敛，实则于周遭动向清清楚楚，见如此光景，也不由得一怔，浑不知偌大的酒葫芦，这人刚刚是藏在身上何处的。书生这一口酒饮得好深，直到半葫芦下肚，方才咕咚一声，放下手中酒坛。向着倚剑秋笑道：“剑老头儿，故人来访，怎么佯装不识啊？再不说话，拔了尔半把胡子！”说着嘻嘻一笑，打了个酒嗝，眨眼间，一张脸便红得如同熟透的林檎，红得让人发笑，倚剑秋尚未回应，他又勾上了玉佛尊的脖子，口齿已然不清：“秃子！吾早不惯见尔一副嘴脸，九渡红尘，片叶不沾身，我这酒可没你的。”说罢又是一大口饮下。倚剑秋长叹一声：“寥星斋的笔锋，神剑酒狂之主，踏遍万水千山的十方圣人，中原文曲武曲第一星。赋兵销，一甲子不见，怎的你成了这幅样子。”倚剑秋三缕长须飘摆，神色不动。赋兵销饮罢摔坛，神色愤怒中带着三分酣然醉态，戟指倚剑秋：“若非你这老儿，动辄封剑，引得霞......斋主也命我封剑百年，修心养性，我...我...今日听闻你老儿大限将至，我特来看你怎么破局，要是那小子没打死你，我便再补几剑！”说罢如同变戏法，从身后又掏出一个酒葫芦，一把拔起盖子，顿时山峰上，醉人的酒香，如醍醐倒灌，三人脚边，竟有野花纷纷绽放的异象。赋兵销猛然把葫芦顶在倚剑秋的腮帮子上，大声道：“反正你也要死了，给老子把这壶早春干了，权当赔罪。”还不等额角青筋暴跳的倚剑秋动作，赋兵销手中一轻，手中酒葫芦已不见踪影，不想有人能从自己手中夺物，赋兵销茫然用手抓了一抓，似是在确定手中葫芦真不见了。却见玉佛尊，仰首向天，倒提葫芦，酒如天外玉龙，化为银色匹涟消失在玉佛尊口中，葫芦大有两斗，转瞬便要见底。倚剑秋抬眼望向玉佛尊，面露笑意，夕阳随这一笑，竟不再西坠，反有缓缓回升之势。赋兵销见脚边芳菲逐渐败落方才回过神来，顿时怒不可遏，大喝一声：“还我酒来！”合身撞向玉佛尊，左手凝掌回手，右手成爪，抓向葫芦。玉佛尊左手一摆，大袖飘摇盖来，袖中隐隐露出他的手，拇指中指轻搭，如拈花一般，食指做刺，连换三次方位，如从三个方位同时出指，直指赋兵销迎香、承泣、人中面门三处大穴。赋兵销右手爪连荡，止住冲势，左掌如清风Liu云，飘摇不定，向玉佛尊小Fu拍去。玉佛尊晃肘，宽大的僧袍袖口，拧着劲力缠向赋兵销右手，衣袖已动，玉佛尊左手握拳击下中指关节前凸，势若金刚宝杵。赋兵销右手被缠，一时不得脱，左手橫挥，切向玉佛尊脉门，玉佛尊拳锋去势急停，翘拇指相迎赋兵销掌缘中渚穴，如同赋兵销自己撞向玉佛尊拇指，却见赋兵销于刻不容缓间，五指并合如锥，向下便找玉佛尊拇指，玉佛尊拇指少商穴真气鼓荡，与赋兵销手锥相碰，声音如击败革，说不出的沉闷。二人一番动手，于极狭小范围内，瞬息之间已过拆了四招，赋兵销回手抚胸，收了攻势，向拎着空葫芦的玉佛尊怒目而视：“直娘贼！尔不是出离红尘四大皆空么！”玉佛尊哈哈大笑，扬手将葫芦掷了回来：“臭穷酸，贫僧这枯荣生死禅，算是破在你老儿这壶酒上啦。”玉佛尊已然动性情，索性言谈间不再鼓荡真气，万不料，这粉雕玉琢的僧人，声音竟如此苍老。赋兵销大怒，正要出言相讥，倚剑秋挥手拦住了赋兵销，望着玉佛尊面色凝重：“老秃，你的生死禅破功，有何影响？”“无妨，只是提前做出了选择。”玉佛尊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愉快。倚剑秋却面色更加凝重：“刚刚见你心境，枯荣自在想必已在眼前，一步踏出，便是菩萨，然而现在，你......”玉佛尊挥手打断了倚剑秋的话头：“我选了生之道，但我不会从了生之道，更不会选死之道，或是重踏生死道。玉佛尊大道独行，不从佛祖，行我佛之道。”“臭秃驴！”赋兵销兀自怒气不消，戟指喝到：“老子踏遍九州，身边也只有这一葫芦早春，尔...汝...你他妈的！”说罢坐在地上大哭失声，倚剑秋一怔，正要劝慰，赋兵销一跃而起，揽住了倚剑秋的项颈，如同变戏法一样，又从身后掏出一个更大的葫芦，看葫芦大小，足能容酒五斗：“还好，吾于东都，偶得太白嘉饮月吟，既然和尚看不破早春桃花障，剑老头儿，你就与吾邀月同醉，对影成五人吧。”自玉佛尊登峰，已过了一个时辰，三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峰顶夕阳如血，从未变过。赋兵销正拎着葫芦，使劲顶倚剑秋的腮帮子，忽觉倚剑秋浑身一僵，霎时间峰头景色斗转星移，日月迅速轮换，四季倏忽交替。峰顶植物茂盛枯败，开花散粉，林间的松鼠雉鸡，生老病死，如同沧海桑田，就在眼圈瞬间过去。即便以玉佛尊心性，也不由得闭目合十，口诵经文，不敢多看。赋兵销见猎心喜，伸手向脚边一只白兔抓去，手将触到白兔耳朵的一瞬，赋兵销猛然惊见，自己的手指逐渐干瘪枯黑，寿斑层层叠叠，径向手肘蔓延。赋兵销急忙缩手，却见手一无变化，不禁心生寒意，望向倚剑秋。倚剑秋凝神伫立，眼望云端，手中宝剑剑气凛凛，身上剑气更胜手中。正在赋兵销心痒难搔，不知如何相询之际，倚剑秋朗声道：“贵客登山，玄素天关，不才阴阳天卷前一会阁下，倚剑秋拜候。”剑气冲霄汉，剑意卷星河。倚剑秋星眸轻启，凝神下望。只见朦胧云雾中，一道身影似慢实快，向峰头飘然而来。“不思、不想、不来、不问、不败。无愁、无恨、无缘、无果、无敌。”来人踏破云层，身形一晃，三五步便上了峰头，快得无与伦比，却清楚异常。他每一步踏出，如同能缩地成寸，步幅奇大。站上玄素峰，神速立停，当真静如处【此处为审核，特此间隔】子。峰上三人，见此奇异身法，皆是心中一动。见这人身材长大，虎背熊腰，一身青衫，虽洗的发白，确甚整洁，扩口丰唇，通关悬胆鼻，扩额浓眉，一对英雄豹眼，肤色黝黑，腮上青黢黢的胡子甚密，但看面相倒颇年轻。这青年站上峰头，闭目作嗅，赞道：“嗯嗯，香的紧，香的古怪。这是花香，嗯嗯，芬陀利奇花，哦！竟然还有寥星斋的神药春回大地！这一下酒劲儿可小多啦，可是春意更足，好手段，竟然一点儿药味都闻不到，化酒力为意境。这手段我可没有。”说罢翻身向赋兵销一拜：“早听说寥星斋大儒赋老师，江湖上得一个酒狂的尊号，这壶早春，赋老师能整治得这般程度，必有异象伴生，春归大地，万物复苏，已经超了凡间能有。还有这香气更冽的吟月，我早就探到青莲居士酒窖了，但是时过境迁，那泥坛子土气外反，沁进了酒里，我还道这天下名酒就此毁了，没想到您不仅拔了土气，还能将这酒再蒸一次，使陈酒更醇，里面更有一节，这酒香之中，竟然有隐隐墨香，赋老师必然是用斗墨鼎蒸酒，只是墨香竟能再化出莲香和海棠香，这我便猜不透是什么道理了，更甚者，其后的十二种香气纷繁交错，化为万千气象，最终却空空荡荡，正应了青莲居士‘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这技艺直是匪夷所思。我问长空妄称披醉客，在您老人家面前狗屁都不如，第一阵我败的心服口服。”说罢干脆跪下叩首，赋兵销听他说话，早就乐的眼都睁不开，连忙上前搀扶，把酒葫芦往问长空怀中一塞，喜道：“好兄弟，天地变幻，百年来，只有你一人喝出过我酒中真味，我这酒只有你配喝，都送你了。”问长空大喜，叫一声大哥，和赋兵销环臂相抱，哈哈大笑。倚剑秋望着二人，无奈苦笑，随即凝目看向问长空，正色道：“贵客，这二位是我朋友不错，但只是来看你我比剑，并非是要车轮斗你，哪有什么第一阵，第二阵。你若准备好了，咱们便开始吧。”问长空一摆手，道：“玄素剑仙说的哪里话，我为证我道，特拜帖向您请教。问长空狂而不傻，我知三位前辈均是大德高人，定不会失约借人多欺我。故尔见三位在此，依然现身。江湖上有句话，‘南儒圣，北神僧，万军不破玄素峰’。儒释道三位今日为我齐聚，问长空得以一次见到江湖上得享盛名数百年的三位先天，若不能和各位交手，倒不如在峰下抹了脖子痛快。”说罢拉开酒葫芦，喝了一口，随即闭目不语，一炷香时分，吐出一口浊气，赞道：“好酒！”赋兵销一挑大指，也赞道：“好内力！”问长空将葫芦掷给赋兵销，道：“大哥饮酒，兄弟要向今古如来明月流风玉佛尊讨教一二。”说罢踏前一步，身型只是一晃，便已欺至玉佛尊身前三丈之地，玉佛尊头后佛光普照，虽阴阳天卷晦明不定，也如在此生起一轮冉冉红日一般。问长空瞪大眼睛看着玉佛尊的佛光，说道：“光华古怪，不是传说的样子。”玉佛尊合十道：“传言不足为信，施主要赐教么？”问长空哈哈一笑：“你们佛家的花头太多，我搞不明白，不过你这和尚既饮酒，佛光又不像雷音顶上那帮老贼秃，但求自圆其说，必是由佛入武的有道高僧。好个极北大昭寺，明月流风僧，前辈，我要进招了。”玄素峰头，气势骤增。神僧，豪杰，战火，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