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天空连着皲裂的紫色土壤,辽阔的大地上却几乎寸草不生,安静而诡异。天空中不时飞过奇兽拉架着的奢靡车銮,飞入这里半埋在地下的建筑物中。
这里是域外最大,且唯一在明面上的奴隶场。
此时这里最大的建筑里的人们却惶然而步履匆匆,这个之前从未来过的人甚至惊动了这里的主人。
“这边的多是战败后的战俘,被挫过锐气后虽然意志低沉,但仍有不俗的战力。”
“这边的多是各族门内罪人,明面上已经处决,被掏空记忆,暗地里送到这里,适合做死士培养。”
“还有这边,尊主。这里的是各族绞杀后留下的余孽,偏于凶煞,而且有些血脉等级属于高阶,可以做您势力中各位殿下的陪练。”
所有外界的光线与声音都被隔绝,昂贵的照明用具被大量摆上,照的偌大的空间里亮如白昼;偶尔有细细的痛苦喘息从周边传来,空气中倒也没什么异味。
两侧凌空架起一个个富丽堂皇的单独看台——既可以让客人不必接触脏污的地面,高高在上挑选奴隶,又可以作为临时会谈休息的场所。
周围已被清场,只剩一排排高品阶的奴隶供给她挑选。种族不同,年龄不同,唯一相同的只有被长久折磨毁掉神识勇气后,那一张张木然的脸。
名镇一方的澹台族长压低声音,恭谨的为身侧一步处的女子引路;身侧一排排低头敛息的侍者,完全成了布景板。
“澹台。”被尊称为尊主的女子抬了抬手中的玉骨折扇,在他介绍完身边的“货物”后,打断了他的下一个介绍。
女子的右手上带着特制的裹甲,分开包裹着她的手指。半旧的甲衬得那只手纤瘦而修长,仿佛蕴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轻而易举地把澹台族长的目光引到了她想让他注意到的地方。
澹台饶有些意外,泣鬼尊主封桑衣看向的方向,摆着一排笼子,里面是一些还未成年的孩子。奴隶的贩卖,是被各族默许的行为,但是对于未成年人的贩卖,却仍是为人所不齿的——算是这种行为里残存的最后一点人性。
但是,面前这位秘密前来的四镜端容之主,却明确的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区域。澹台饶曾受封桑衣恩惠,对她一向敬重,此时也不由得生出些隐秘的心思。
“尊主,这里的,都是讨伐灭族后残存的后嗣,灵力潜力都在其他人之上——只是毕竟曾经在声名财权里呆过,有些是驯服不了的。”
曾是天之骄子,如今却被当做商品供人挑选。
桑衣指尖摩挲着扇骨上粗糙的金色纹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眼中却越来越冷。
好好的孩子,被他们作践成这个样子。
这些人,虽然被清理过,并没有脏污血迹,但单薄破烂的衣服却盖不住他们密布的伤痕。
澹台的奴隶场呈环状分布,划为九个分区,除中心主座,其他两两相对,自北向南品阶依次降低。现在她所在的就是被围绕其中的“珍品区”,放置的都是在无数奴隶中千挑万选,供给主流势力使用的“商品”;南方奴隶场则是驯化的地方,是最血腥残忍的所在,对外界一向保密,禁止入内。
这些孩子,多是被牵连的族中后辈,茫茫然间就被拖进了地狱。
抬头不见阳光,低头不见土地。
不知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桑衣划过那一双双呆滞而麻木的眼睛,偶见眼中仍有微光飘摇的孩子,就在笼上轻敲下,示意要下,留下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希望。
她旁若无人的在所有笼子前走了一圈,一点十几个,目光还留在里面,生怕落下一个。
只是,这几百个孩子里,还清醒的也只剩下十六个。
沉重的锁链拉扯着他们站在桑衣身边。
或恐惧,或愤怒,或绝望。
桑衣反倒心底微微松了松。
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还有情绪,至少还有机会能让他们重新开始生活。
头顶的遮空窗突然被人强行打开,晃动的人影连带着混乱的声浪一下子涌了进来。
“宁皇阁下,您不能进去!”
“阁下,阁下您真的不能进啊!今天这里已经被族长闭场了啊!”
“狗奴才,给老夫滚!”
他挥出的厉风扫飞了一片拦截的护卫,那些人重重的撞上柱子地面,周围一片血雨飘洒。地上的笼子防止盗窃的法阵自动开启,一片暗紫色的光遮盖了地上所有人的身形,也遮掩了桑衣为身后那些孩子施展的灵力。
天空中年轻而沙哑的嗓音格外愤怒,夹杂着挣动时幻器不断收紧的“咔咔”声:“老匹夫!你还要不要脸?自家小辈肆意屠杀,你管不好;宫里面藏着的东西,脏的见不得人。现在又对着外面的人逞什么威风?匹夫,畜生!……”
这里几乎没有天然光源,又在强光中久呆,桑衣这时才慢慢看清了来者。
为首怒气冲冲的是一个黄袍的中年男子,身后整整齐齐跟着两列护卫,压着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那少年身量还未长开,看不出男女,头发倒是很长,杂乱的披着;听声音,声带似乎也微微损伤。翻来覆去骂的也就是那几句,听的桑衣用扇子遮住微微变化的表情。
她不太在意别打搅,却注意了那个少年口中的“肆意屠杀”与“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并不是出于什么八卦的心理,倒是这些可能为她带来有用的信息。
那中年人显然要气疯了,狠狠一甩袖子,一道灵力直接抽在少年身上。那少年身子晃了晃,居然硬挨下来没出声,只有皮肉上令人心惊肉跳的击打声。
紧接着的就是连番的唾骂:“骂,老夫叫你骂!骂了一路,有这本事你再跑一次!”
“胆敢私闯我族私域,放跑几百名奴隶,害老夫被责罚押送你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要不是毁了卖不上价钱,老夫非打残你这小畜生!”
怪不得一名帝境会亲自押送这少年来奴隶场。桑衣略挑起一侧眉,折扇合起掩压在唇上,目光倏忽向澹台饶一瞥。
这黄袍也是素来骄横惯了的人物,扫视一圈,只看见苦着脸尊阻拦的护卫,一通火发了一半还未见到管事,剩下的那一半直接蹿成了几倍高:“人呢?还要老夫去请不成?我看这的管事连我君域明咫天都不放在眼里了!”
桑衣扇子抵在唇上,眼睛划过晦涩的幽光。
——又是明咫天。
明咫天的族长明古微是一名君境强者,在域外算是第一等的强者了。奈何他做人狂妄自大,招惹了不少人还不自知。从父辈手中继承下明咫天后越发变本加厉,连同他的势力,虽有“明”字,干的却都是龌龊肮脏的事;几千名脉主,只要能给他带来利益,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敢收。
黑市里的奴隶贸易越演越烈,少不了他一番功劳。
域外共有四尊六君十二皇,正常君境势力不过千余名脉主,明咫天一域便有其他人的数倍,可想而知这位大君有的是什么心思。
老族长明知休也是有口皆碑的人物,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混账做继承人。
那一圈护卫的脸越发凄苦,连被打伤在地上的人也是唯唯诺诺的站好,不敢抬头。还是有队长模样的人咬咬牙站了出来:“阁下,不是我们刻意阻拦,实在是这次客人特殊。上面已经下令不得打扰——即使通报,也没有管事敢来这一座。您看,西北奴隶场大大小小上百会场,给您安排其他的怎么样?这些会所随您挑选。”
眼看着那黄袍又要发作,被押着的少年凉嗖嗖的嘲笑再次飘了过来:“老东西,人家明显的拒绝你了,还在这死皮赖脸纠缠什么?为老不尊懂不懂,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不成?”
这话当真无礼且刺耳,瞬间把那黄袍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又挨了一记袖风。细看来,那黄袍带的自家人身上都有被他打出来的伤,几乎都是毫不收敛的攻击。那少年遍身伤痕,类似这样转移怒火的事一路上也不知做了几次了。
桑衣觉得这孩子实在有点傻。
她在这观察外面的动静,旁边澹台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泣鬼尊主突然造访,他也是急急忙忙秘密赶来,没想到堂堂尊境势力麾下的产业,居然被区区一名皇境脉主砸了场。而且听外面对话的意思,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外面吵的天翻地覆,会场里的侍者睁着木然的眼睛,依旧低头看着地面——他们是奴隶场自产的奴隶,没有感情,记忆混沌,绝对服从。
外面不知里面是谁,护卫越聚越多,还引来一些看热闹的脑袋,暗地里抻着往里瞅;里面心思各异,百转千回,一时无声。紫光散尽,黄袍便再无阻拦,硬要往里闯。
混乱间,两方护卫打在一起。
双方实力相差无几,黄袍更是这压所有人一头的高手,溢散的灵力不断向四周冲击。管事聚集了一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靠近闭场的地方。
建筑被波及,自动反应弹起一个个防御阵法。
眼看局面失控,防御法阵数量面临临界值,要自动开启全面防御,澹台饶再也待不下去,恭谨地行了个礼,得到回应后向外走去。桑衣慢悠悠得跟在后面。
澹台随手一道灵流,迅如闪电,力盖千钧,瞬间撞开了纠缠的人群。两方狼狈的倒了一片。
他踏出会场,沉声怒喝:“做什么?此处闭场,都当耳旁风是吧!”
黄袍被扫了面子,当着数人被掀趴在地,心头的火一下子炸了出来。
他回头怒喝:“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剩下的声音被掐在了喉咙里。澹台饶冷笑一声,道:“谁家的狗,乱吠也不知寻个好去处,吵嚷到我澹台来了。还明晃晃穿着明咫天的衣饰——不知道是明咫天公开和我澹台叫板,还是刻意有人抹黑明咫天。”
都是权力场上摸爬滚打惯的人,桑衣几乎不用思考,就已经明白了澹台饶的用意。
这话说的很巧,既是怒斥与警告,也给两族关系留下弥合的余地。就算不久之后影响过大杀了黄袍,也可以轻飘飘推脱一句身份不明,为保自身安全将其误杀。
同时,即使黄袍惹怒在场的人,只要明咫天死不承认有这一个人,所有人也没办法明面上找他们两家的麻烦,白白得了明咫天一个人情。
——至于那无德黄袍的生死,根本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对于这种人,桑衣分不出同情心。
黄袍的喉咙咔咔作响,张大了嘴,舌头翘在口中。他的眼神向下,终于看清了这人是谁了。瞳孔剧缩,现在这张这脸在他眼里当真是比恶鬼还可怕。澹台饶直接扼着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摔在地上的血上。
黄袍的血混着之前被他打出来的护卫的血,糊了他一头一脸。视线鲜红一片,狼狈的咳着,哪里还有刚刚的威风。
谁知道在这里的会是澹台的族长?
黄袍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再是嚣张,也清楚正面冲撞尊主的严重性。顶着一头一脸的血,哭着爬向澹台饶。澹台饶怎么可能被他靠近,又把他一脚踢飞。
那边黄袍哭诉道:“尊主,尊主饶命啊!我不知道您在里面啊,不然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找您的晦气啊!”
澹台饶根本就懒得理会这无名小辈的话,招了个人去处理这里的乱子。
桑衣这会儿才慢悠悠地走过来,抱着手,似乎在看热闹。周边围观的人多了去,她刻意选了其他方向过来,衣饰平凡,气场内敛,根本没人注意。
那边黄袍还在哭:“尊主,尊主您不能这样啊!我明咫天与澹台素有来往,近一半的奴隶可都是明咫天提供的!还有您哪次看中哪个族群,不是我们帮您铺的前路?”
澹台的目光瞬间就变了,一记暴击瞬间打了他个血肉横飞,炸烂了他的喉咙。惨叫声中,他厉喝:“说,你是谁派来的狂徒,来这扰乱我澹台秩序!”
他当然是没办法说的。
那黄袍喉咙严重受伤,除了刚开始还能发出叫声,现在已经完全废了。一条命去了一半,只能睁裂了眼角,拼命蠕动,也不知在表达些什么。
平白被扣了个狂徒的帽子,刚刚他的话一下子就成了污蔑。那边澹台命令道:“把这人带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他交代出背后是谁,冒充明咫天意欲何为。”
立时就有人拖着他下去,神情冷漠。
只在这里留下一片血迹,沿路干净。
在这里,命不是命,人不是人。
桑衣如是想着,余光扫向跟着那黄袍一同来的那一群护卫,那还押着个孩子。
刚刚的混乱中,一直到黄袍被拖走,也没有一个人为他发声,这会却开始拼命为自己求饶,声潮如浪。
澹台眸中冷光一闪,桑衣却施施然更先一步走到了他们面前。被突然放开的孩子看起来像一只茫然的小兽,站在一群跪落的护卫中间,本能的揉着自己发麻的身体。
桑衣打量了一会儿,一侧眉高高挑起。
叫的那么凶,居然是个女孩子。
木棕色的卷发给这不太乖的女孩添了些温柔的气质。
“什么原因被抓到这来了,嗯?”
她低身逗笑般的凑近这孩子,金纹骨扇蹭了蹭她的下颌,然后看着那孩子意料之中的炸了起来。桑衣的唇角蓦然一弯,灵流顺着她在这一瞬间大开的灵脉柔和的送了进去。
灵流淌过的地方伤痛被暖融融的抚平,那女孩子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真漂亮的一双眼。”
一众人都看到这个人旁若无人拿扇子逗了逗满身伤痕的小姑娘,就毫无负疚感的离开。各个人心底唾弃着这个人毫无同情心,然后满足的同前来接引的侍者离开继续挑选奴隶。
澹台静静等在那里,果然人群散尽后泣鬼尊主又懒洋洋的撤了隐匿身形的法阵,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她明明嘴角噙笑,一把未开的扇子搁在下颌,看起来好亲近的很,偏偏就让人不敢开口。
不远的路,仿佛被移到了血气环绕的幽冷鬼界。
她气场太强,骨子里透出千万年征伐里浸透了的气势,不加收敛时,铺天盖地而来。
高傲的,强势的,高高在上的君王俯视着被自己征服的领土,末日将至。
“澹台你,还真是给本尊看了一出好戏啊。”
头微微侧起,眼睛略略眯起,桑衣的声音像是朋友之间的玩笑,细听来还带着些笑音,澹台饶却仿佛看见了她眉眼间显露的那点幽冷与杀意。
她继续说:“本尊记得,当年你给本尊简述许诺的可不是如今这一番光景。”澹台饶后背当即湿了一片。
即使同为尊主,澹台与桑衣的分量也是不同的——泣鬼尊主成名已久,无人知她年龄几何,当年一枪平定域外数万年的大混战,扶起栖都灵族,制定域外的暗则,实力有目共睹;而澹台饶虽被称一声尊主,但他个体实力只在君境,只有与胞妹一起运用功法才有尊境的实力——若较真的论起来,澹台还是桑衣的晚辈。
他勉强撑着一张笑脸,道:“让尊者见笑了,改日澹台再赔罪,今日这事就……”
桑衣一偏头,笑着拿扇子一指空中被押来的少年:“赔罪?有什么好赔罪的,今天我就是个来买东西的无名客人。正巧这货物数量不够,连着上面那个一同给了我,如何?”
她一直不按常理出牌,澹台也只能在心底苦笑,刚刚才暗地里给了他一记下马威,现在又一本正经的做起交易。她金口一开,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这和直接讨要又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直接被她正面看到,没有往深处追究,现在已经是给他留足了面子。一个奴隶又算的什么。
澹台低声行礼:“那澹台就恭喜尊主了。”
抬头,却发现桑衣早已再次站在了那小奴隶面前,对他,也只是为表尊重只是象征性的问一下。
澹台顿时有些尴尬,也隐隐明白缘由,只好站在那里,等这位一向离经叛道的尊主自行回来。
桑衣亲和的笑着,低身与她平视,问道:“他把你给我了。那你的想法呢,要不要跟我走?”
青木棕的卷发,垂在她抬起的臂弯上,温柔而缱绻。
少女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眸底那一片潋滟里。
深深浅浅的琥珀色,很美。
相连的瞳孔,像两轮相叠的圆月。
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让她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了。
栖都有两目——单眸凤娑,重瞳桑衣。
一个是曾是栖都族长,一个仍是栖都神话。
栖都立于整个域外中心,已存在十万年。任域外权力更迭,自是岿然不可撼动。
任何人提起,脑中都无法不回忆起它曾有的极致繁荣——巍然屹立,万方来朝,河海宴清,四境昌平,有两尊,五子,七宝……那是域外再不可能重现的极致辉煌。
若无两万年前那一场混乱,大概直到现在还是它一手遮天的时代。
而现在,它的缔造者之一,就站在这笑吟吟地望着她。
女孩看着她的目光警惕而惊讶。
她皮笑肉不笑,脚下却已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又像是随时准备逃跑:“什么叫给了你,我可不记得我是什么人的所有物。再说,跟你走又能怎么样,像我在那畜生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变成你的玩物吗?”
能看着人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无动于衷,面前的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善良的角色。
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命运随随便便交给一个薄情又不相干的人。
即使面前的人是泣鬼尊主也不例外。
桑衣一偏头,神色有些慵懒,又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些好笑:“你认出我了,是不是?既然听说过我,你就应该知道我不会费心力去坑骗你一个孩子。”
天色似乎已经暗沉,桑衣的眼睛在这时显得愈发深邃而迷幻,眼里的双轮似乎在微微旋转,漾起蛊人心潮的光晕。
泣鬼尊主的嗓音低柔,缓缓的凑近她,似哄劝,似呢喃:“和我做一场交易,又什么不好的呢,嗯?”
似好意,又似心血来潮,带着玩味与散漫。可她的眼神又那么认真,认真到女孩都微微失神,不自觉的想要相信,想要靠近。
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暖香,仿佛被人轻轻拥进一个陌生而柔软的怀抱,无端安心。
周围似乎越来越暗,她的眼神亦随之逐渐朦胧,脚步微微向她靠近。
然而这一步之后,她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一颤,眼神瞬间清明,连眼前都是一亮。
风裹着细沙划过周身,周围是干裂的土壤,空气都是浑浊凝滞的。哪里有刚刚错觉出来的安心暖风。
脚步向后飞速一滑。
桑衣被她一连串的动作惊到了。
很少有人能冲破她的瞳术。
这种瞳术不带有攻击性,反倒是近乎安抚的,让人最美好的记忆一层层翻涌出来,慢慢放松,心甘情愿沉溺。
这孩子的骨龄还不到一甲子,有可能抛掉自己最纯真的感情吗?还是她这些年来,一点值得回忆的美好记忆都没有?
对桑衣来说,第二种显然更不好。
她本来是想让这孩子放松,但她自己的心情反而一下子沉重起来。
她居然看不出这孩子的种族。
数十万年,如今的域外,难道还存在她无法辨识的种族吗?
若是原来只是想要带她走,现在这种想法确实百分百坚定了。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现在看着这个孩子,总隐隐不安。总觉得她牵扯着什么不甚明晰的东西。
反观那女孩,最初的慌乱过去,她反倒完全镇定下来了,思路清晰,越发伶牙俐齿:“正是因为认识,尊主在这里和我一个无名小辈口称交易,浪费您自己的时间,反倒让我觉得更不可信。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东西能让尊主心动。”
桑衣内心百转千回,面上不动声色,笑着说:“的确。心动谈不上,但兴趣却未必没有。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种问题,迟疑了一下,才不确定道:“嘉儿。”
她模糊的记忆中,晃动的光影里,曾有人这样唤过她。
桑衣仔细的观察着。
她想的很认真,是真名。
果真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晰了。
嘉儿。”桑衣跟着细细的念了一遍,不知想起了什么,折扇轻敲在掌心,笑到,“好名字。”
嘉儿实在没觉得这名字好在哪,更不明白堂堂尊主到底为什么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但显然这位尊主兴味盎然。
她再次凑近这孩子,与嘉儿几乎要贴在一起了,压低声音:“把你的命运放心的交给我,我会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
四镜端容作为域外默认的交易场,它的主人泣鬼尊主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却也是声名在外的守信,若她开口应承下的事,是绝对可信的。
嘉儿学着她的微笑,与她如出一辙。
“可我觉得,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被自己掌握着比较让人安心。”
鬼机灵的小东西。
桑衣天生一副好亲和的皮相,眸中一旦真的染了笑,就更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去靠近。真正接触桑衣的人,极少有不喜欢她的。
她伸手揉了揉嘉儿脏兮兮的乱发,或许是那笑容太俱感染力,让那孩子一时之间忘了躲。
“所以我是在和你谈判呐,”桑衣是真的有些喜欢她了,循循善诱,“和我走,你还有机会改变。你可以留在我那里,或许也有机会跑掉,去过你想要的人生。但是,作为交换,你当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嘉儿却没被她带偏想法,道:“世上没有白来的午餐,我知道,但我同样知道有些代价我付不起。所以我想要知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桑衣低低的笑着,头发落了些下来,挡了她的眼:“其实我不介意你先问问你能从我这拿到什么。”
嘉儿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面上有一片稚嫩的严肃认真,嘴角牵起笑:“比如?”
“我可以带给你三项好处,”桑衣落落大方,伸出一根手指:“最低的保障,我能给你与我麾下脉主后嗣同等的资源——小嘉儿,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嘉儿当然懂。
若论物资的丰盈,恐怕整个域外都无人能出四镜端容之右。做为交易场,每日都有不可计量的物资从这里流通,奇珍异宝在这里就像外面的卵石一样常见。
供给端容的当然更是精益求精。而端容十分有名的,就是它专门开设用来培养后嗣的“起雏台”。各种物资不计代价的砸下来,再加上专职导师的指导,再是差劲,成年后至少也能填成个中上水平。
这些东西,恰恰是她这些年最欠缺而难求的。她天赋远超常人,却一直没有得到正常而系统的教导,所需要的东西多而杂,近一半的时间都用在寻找上,而且品阶不高。
她最好的时间,近乎都被这样浪费掉了。
嘉儿看向桑衣的目光已经在思量。
桑衣任由她看了一会,才不慌不忙的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项,你不是完全卖给了我,以一万年为期,之后的去留有你自己决定。”
嘉儿扯了扯唇角。
还能说什么?
这只老狐狸早就把她的想法摸了个透。
还没等嘉儿想好措辞,桑衣的话题便一偏,语调也变得愈发认真。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方便双方看清对方的神态,长眉高高挑起:“再有的,我一会告诉你。你刚刚不是想知道代价,我倒是建议你想一下不和我走的代价。”
她现在对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谈判的对象,将她不知不觉带入自己的节奏。冷静客观,条理清晰明了,引导着嘉儿自己想清楚。
嘉儿的思维也非常清楚。
她不可能乖乖待在这里,成为商品。
但如果等泣鬼尊主离开,再逃出去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然这里也不会关着如此数量的高阶奴隶。
反倒是和她走,不仅可以得到自由的保障,还可能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中间间隔一万年,成长到一定阶段,她硬要离开,泣鬼尊主也不会去得罪一名高阶强者。
她已经得罪了明咫天,之后在外面活下来都成了问题。而泣鬼尊主从不用未成年的人,在她成年之前反倒是得到了一个尊阶势力的保护。
嘉儿尽力把自己的结果考虑的更全面。
在这一万年里,她要付出的仅仅是可以得到成长的时间。
桑衣微笑着,无声。
所有的东西嘉儿却都已经明白了。
和我走,我给你未来,给你选择的权利。
留在这,只能是一条不归路。
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空荡荡的,没有可以给她暂时作为倚靠的东西。其实,在她茫茫然的数十年里,她也一直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记忆模糊,飘若浮萍,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只是一味努力又迷茫的往上走。
刚刚抚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微凉,隔着一层裹甲,竟然让她后知后觉的有了点眷恋的感觉。
嘉儿看着她,那人眉眼艳丽,本该是冷而锐利的面相。那双眼睛偏偏缠绻又多情,带着深藏的温柔。
短短一会儿,她已经见过了她许多面孔。
冷漠的,高傲的,算计的。
缱绻的,顽皮的,温柔的。
哪一个都是她,可嘉儿又觉得,哪一个都不是她。
或许跟着她……也不错?
不过,就算要跟着走,她又怎么肯只做默默无闻的储备棋?
嘉儿的眼神在夜空中透亮清澈,无畏又灵动,跳动着少年的火焰。她对着桑衣甜甜一笑:“我想清楚了。那么最后一项好处呢?”
最后一项,可不是简单的给予了。
桑衣微微一笑,侧身伸手引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片跪地的护卫:“最后一项,他们的生死,交给你了。”
她的语气淡然而从容,动作优雅,仿佛展示给嘉儿的不是几十条生命,而是展台上可以供给她任意挑选的珠宝。
——再或许,他们连宝石的价值都不如。
晚风很凉,吹得她遍体生寒。连月光都是清冷的,照的那一张张脸惨白。
嘉儿的目光与他们的相撞。
恐惧而悔恨,哀求着,却又近乎绝望。这一路上,他们与宁皇对她的所做作为不受控制的划过脑海。
可他们的生死,就在她一句话里。
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才转身正面向她:“不用了。”
“嗯?”桑衣轻轻应了一声,从上方半低头看着她,目光竟是意外的温柔。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嘉儿却觉得她因为自己刚刚的拒绝,心情反倒好了起来。
泣鬼尊主继续拿捏着漫不经心的调子,环着手,问道:“为什么?”她的目光是隐隐期待的,嘉儿一下子就知道了她想要怎样的答案。
嘉儿回答道:“尊者还记得刚刚问嘉儿是否随您离开的时候,嘉儿的答案吗?命运,是在自己手里的,我没有这个权利去决定他们的未来。”
她附在桑衣的耳边,幽幽的说:“何况尊者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要他们的命吧。只是借着我的口找个理由,好顺理成章的放了他们罢了。”
桑衣的笑容越发大了,却顾左右而言他,懒懒地开口:“尊者?谁准你叫的那么亲密,你不知道这个称呼是只有亲随才能唤的?”
嘉儿一偏头,笑出好看的虎牙,眼睛里显出一定这个年纪独有的顽皮,“那么,尊主带我回去是做什么?”她的笑容甜美,“尊主一个人来,除了保密以外,还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能陪您一起来吧。”
这话,当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四镜端容固定只有百名脉主,真正被她一手带起来的却只有十余人。这些人各有分工,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有办法交给他们。
“尊者的脉主,是四镜端容的门面,一些有损形象的事情,怕是放不开手。例如现在,嘉儿虽然不懂您要干什么,但还是知道这里原本是不需要尊主亲自前来的。”她的目光很亮,也很自信,映着身后一轮明月,有些身形溶于月光的感觉,“但我不一样。我来历不明,不是任何一个势力的后嗣,没有利益的牵涉,,也就没有了束缚,更方便控制;我年纪小,偶有出格的行为,也可以加上一句年少无知,修养不足,比起您身边的同龄小辈要自由很多,却又有比起他们有过之而不及的天赋。”
“而且,”她的笑容不变,眼神却低落了下去,“我的背后空无一人,即使遇上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推出去死掉,也不会给您找上什么麻烦。”她近乎自嘲,“像我这样好用又有潜力的棋子,尊者也找不到几个吧。”
桑衣斜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在她头上呼了一巴掌:“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这么丧气。”
哪个说要带她回去当棋子了。
熊孩子,哪来那么多小心思。
桑衣不太想承认一开始的确是抱着这个想法。
“你怕他们死,那你闯明咫天放出奴隶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会死?”
嘉儿的目光很认真:“从进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在去考虑自己的生死了。”她的语调很慢,看着她,“尊者,您知道吗?现在有很多‘奴隶’根本就不是负罪的人——明咫天的那些女孩,是被强行掳去的。”
桑衣的眼睛眯起来,锐利的光透出来,示意她继续说。
“来这里之前,我在明咫天的附属小界里寻找东西,却正面撞上了有人以明咫天的名义收缴贡品。”她点了头,“就是尊主想的那样,他们要的贡品,是活人。”
所以,她就偷进去把那些人放了?
桑衣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这种事,明着有明咫天一家。
那么,暗地里的呢?
还有更多她没查出来的肮脏呢?
她来这里,查的就是奴隶场传出来风言的风语。
桑衣拍了拍她的肩,算是鼓励和安慰。
“这件事我会去查,你不要再去管。”桑衣笑了,她柔缓而自信的嗓音低低的绽放在她的耳边:“相信我,小嘉儿,我不会让你不会后悔的。”
她转身走向被落在一边已经很尴尬的澹台饶,后者连忙向她行了个礼,被桑衣笑着扶了起来。
“就这些吧,麻烦澹台算一下价钱。”
澹台饶更加尴尬了:“不不不,尊主来这里,哪里需要什么价钱。”
桑衣闲闲的一勾嘴角,把一个东西扣进了他的掌心,转过身边走边摇手,“行了,就算敬也不是这么个敬法,与其搞这些表面功夫,不如肃整肃整奴隶场的规矩。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至于那些护卫后续的处理,她也不再管了。
她没再去看澹台饶的表情。
提醒到此为止,结果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领悟与决断了。
出了奴隶场就是一大片莽莽荒境,空气稀薄,大块大块的乱石如同在激流中一般翻腾,桑衣随手画了个阵法,直通四镜端容,把所有的危险都隔在外面。偶尔有乱石撞在上面,被无声无息化作齑粉。
阵法里一步千里,桑衣也不着急,控制着脚步慢慢走着,嘉儿领着十六个少年安静的跟在后面。
四周景物飞快后移,桑衣的思绪万千。
十万年光景,如今的域外比起当初已经好了太多,六君十二皇也已经处于她想要的微妙平衡里,基本可控。各方各有牵涉又各有矛盾,实力多方相互制约,上面又有桑衣和凤娑两位尊主压着,也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凤娑避世轻易不出现,闲尊没有任何势力,终日神出鬼没的闲逛,扮演各种奇奇怪怪的角色。而澹台的两兄妹却让人头疼——澹台饶安分的过分,妹妹澹台姝的手却是越伸越远。两兄妹完全迥异的作风让人不得不注意。
其实如果可以,桑衣真的不太想和澹台姝那个疯子正面过招。澹台姝的疯是真疯,可疯的敏锐可怕,疯的杀伐果断。澹台就让这个疯子治理的成了域外第四大势力。相比之下,明咫天那位却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仗着先辈留下的底蕴随意造作,早就不知留了多少暗地里的笑料。
想到明咫天,或者说想到又出现的关于奴隶的新问题,桑衣的心头又是一绷。嘉儿所述不知是真是假,还需要进一步查明。但强攻正常家族,掳掠年轻后嗣的行为却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多人哭上四镜端容求助,桑衣才来调查。这次不仅仅是看端容奴隶场的格局,还看它的规模和数量——按照端容的记录,是不该有这么多人的。那么,就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澹台通过不正当手段得来的。
域外已经很久没有过大型的动乱,安稳且稳步向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缺少了压力,域外的风气似乎渐渐有了颓靡的趋势。
一件压一件,说不清哪件更让她头疼。
“尊者。”
少女在后面脆脆的一声唤,小小的,带着不平的喘息,才让桑衣回过神,等到回头找她,才惊觉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脚步越来越快,已经甩下了那十几个孩子一大截。
后面原本整齐的队伍已经拉成稀稀落落的一长列,落在后边的半跑半走,已经筋疲力尽。嘉儿在中间扶引着一众大汗淋漓的少年,颦着眉,额角鼻翼薄薄一层汗,匆忙中看了她一眼。像是责怪,又像是哀求。
桑衣暗道一声抱歉,侧身做出一个不耐又冷淡的神态,手里的扇子半掩在袖子里,在指尖露出一点描金的冷白。
嘉儿把那些孩子一个个重新排好,一个体力好些的带着一个疲惫的,然后整齐的跑到她面前。这一点小小的细节,连她都没有在意,却被个孩子考虑到了。
桑衣有些意外,这些孩子能让澹台供给她挑选,不说是万里挑一,至少也是个百里挑一。可大多数人都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嘉儿居然也只是有些气喘,还有余力帮别人。
不得不说,这孩子的心性和耐力着实是不错。
换了个传送步数更少的法阵,站在嘉儿的侧面和她一起走,照顾少年们的速度。这个法阵让他们距端容就剩几千步的光景了,其中的消耗虽多,对泣鬼尊主到也算不上什么。
她静下心来,暂时放下属于泣鬼尊主的那些麻烦,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嘉儿。
这孩子长得应该不错,弯曲的长发遮挡下,依旧能看出她好看的脸型与俏丽的五官。只是太瘦小了,和他们站在一起,都是一只可怜兮兮又脏兮兮的小团子。
桑衣看的有趣,忍不住逗弄她:“你多大了?是男孩子吗?”
成年问题要看种族,只看外表无法辨别。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她早就看出这是个比较活泼的女孩子,有心想看看她的反应。
小团子立时炸成了一只小刺猬,像是想要扑上来咬她一口,被桑衣不轻不重的弹了下额头,变成了一只眼泪汪汪的软毛小刺猬。
痕迹微红,肌肤雪白,偏偏又一块块带着脏污,对比太过鲜明。桑衣忍笑忍得快要内伤了,问:“怎么?不记得了?”
莫名其妙被招惹,又被敲打的软毛小刺猬回道:“十二。”她委委屈屈伸手吧汗湿贴在前额面颊的碎发拨到一边,还不忘用余光看看后面的队伍。
桑衣奇怪:“十二甲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小?”她的骨龄哪里有十二甲子。
女孩回答:“不是十二甲子,是十二岁。”
桑衣手微微一顿。
十二岁。
也太小了些。
这本该是承欢膝下无忧无虑,被肆意娇宠的年纪。至少端容的后嗣这个年纪,还没有接触人情事故。
嘉儿比她周围的所有孩子年纪都要小,却比大多孩子都要早熟多了。到底是吃过了多少苦,才磨出了这份从容缜密。
桑衣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孩子太多了,经历的太多,各有各的问题;域外如今又在紧张的筹备里,也难分出精力再去寻找他们。想要扔下,还是不知不觉生出半脑袋官司。
泣鬼尊主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的无可奈何。有心无力,总是让习惯操心的人生出或多或少的躁郁感。
她能做的,也只是先管好身边的这几个。
脚程慢下来,嘉儿开始好奇的打量阵法上的纹路。桑衣跟着看了一眼。鎏金闪烁,光晕流转,的确是很漂亮,也很容易吸引年幼的女孩子。
“你喜欢这个?”
周围很空,路上也很无聊,桑衣有意无意开始跟她搭话。
嘉儿恋恋不舍地抽回目光,眼神明亮,像极了一只好奇的幼猫,引得人很想把她抱进怀里揉捏。桑衣弯弯的露出点笑意,抬手搁在她的肩上,“这个叫阵法,可不是拿来好看的。我做的这个叫传送阵,不过比一般的改动了一下——也是定点传送,不过得你自己走,不然你们这些小家伙受不了。”
嘉儿没在意她的手,抬头看她,却一颦眉:“阵法这种东西,我记得画法很严苛的,还可以改?”
——这个眼神真是像极了当年未经巨变的自己。
她近乎失控,近乎茫然的把手按在了女孩的额头上,时空交叠,声音裹挟着记忆呼啸而至:“你把这些说给我听,不怕我拿捏住你的弱点吗?你不该对我留存信任的。”
——你不该对我留存信任的,阿门加。
——你是日上下一任的神明,你不能对任何一个人留存特殊的感情。
——你所有的思绪都要掩藏,要记得,你是不能有弱点的。
……
桑衣闭起了眼睛。
一声声,仿佛还响在昨日。十几万年了,她竟还能记得如此清楚。这人都离世这么久了,还跑来干扰她,真是令人讨厌的一如既往。
似乎有什么在干扰她,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疼的心伤,被一个眼神就轻易钩了出来。她皱起眉,忍过眼中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
掌心忽然传来温软娇柔的触感,有人用两只手环握住她带着裹甲的右手。那疼忽然就像潮水般散了去。桑衣茫茫然的睁开眼,愣怔的看着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眼前的女孩子个子刚刚高过她的腰身,只能仰着头看她。两只手抓住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担忧,无措着,又极力镇定,不让其他人看出来。
她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嘉儿抓住了泣鬼尊主的手,在祈求什么。
这个孩子和当年的她,到底不一样的啊。当年的阿门加殿下的眼神可要放肆轻狂的多了。哪有这么心细。
就连一双手,嘉儿温软娇柔,阿门加满是厚茧,怎么会一样呢。真是糊涂。
她顺着捏捏嘉儿的手,摸到一手细汗,就也没松开,牵着她往前走,心道,给人家女孩子吓到了,得哄哄才是。
可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想到刚刚那奇怪的状况。从来没有人能让血器暴动的疼一下子散掉,连他都不能,更别提一个陌生的孩子。她看不到自己的重瞳回没回到深浅交叠的样子,确实真真切切的不疼了。这很奇怪。桑衣打定主意回去先让苏策查查她的来历。
女孩子还没有察觉到桑衣的变化,可泣鬼尊主已经心下有了计较,随口道:“刚刚你怎么想到做那种反应的?”嘉儿只看到桑衣恢复了正常,眉眼弯弯:“也没有怎么想,只是觉得尊主那个状态是不能给人看见的。”
这个回答意料之中,桑衣没什么心头波澜,接着问:“那你不怕我忽然对你发难,或者事后清掉你?”嘉儿毫不犹豫:“尊者不会的。”
这语气太过斩钉截铁,让桑衣一怔,未等她问为什么,嘉儿又开口了:“一个连路上奴隶的身体状况都顾及的人,我不信能做这样的事。”
那你可真是信错了。
桑衣默默地想。
嘉儿看着她,笑意盎然。
她也不傻。这一路走来,早就发现后面的那些人虽然是她买回来的“奴隶”,却都是神智清明的少年。一般人哪里会刻意挑选还保留反叛祸心的奴隶?显然这是泣鬼尊主的一点善心。
只是她的气场太强,周身无人敢近,喜怒无常的性格又传的太凶;这一点深藏的温柔也被当做她临时起意,不为人所知。
那她也暂时装作不知道好了。
女孩子的心思在表面上还隐藏不好,隐隐透出点顽皮又骄傲的意味,看得桑衣频频侧首,有点好奇。
嘉儿发现自己被发现,连忙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桑衣笑了:“你倒是不怕我。”
嘉儿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尊者是我除了自己之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吧。”
桑衣:“……”
她活了那么久,不怕阴谋诡计,不怕人情冷暖,不怕自己受伤,却唯独怕辜负别人一片真心,怕周围亲近的人受伤害。
这孩子一句话,偏偏把她所有的弱点戳了个遍。叫了声尊者,又干干净净的剔透着,桑衣实在再问不下去。
她不再说话,嘉儿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话。反倒是她自己,心里的想法翻来倒去,搅得自己愈发不得安宁。
她忽然道:“下次再看到不对的地方,别再冒冒失失冲上去拿自己挡。”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嘉儿迷茫地啊了一声,抬头看她,也是懵懵懂懂。
桑衣意识到自己的话实在很突兀,又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叮嘱:“血器藏体,真的是很危险。下次看到我这样别过来,能跑就跑。”两人与队伍隔得很远,断断续续的话又没头没尾,让人理不清,桑衣也不怕他们听见。
嘉儿不知道血器藏体是什么意思,只关心她口中的危险。嘉儿道:“尊者既然知道危险,又为什么要做?”
桑衣笑着答:“有时候没办法,就像你知道明咫天危险,不也一样去了。说到这个,阵法里有一类专攻防御,你有兴趣学吗?”
嘉儿看着她。
怕伤到少年敏感的自尊心,泣鬼尊主一个心思转了三转,才谨慎的开口:“防御,强攻,转移。这三种是最常见的阵法类型,也最好上手。你若想学,我可以安排,起雏阁里相关的书不少,你也可以随意去看。”
外面黑影一闪而过,带起周围一阵极强的灵力波动。那灵力的探究与针对意味太强了,擦肩而过的可能几乎可以排除。桑衣目光一转,刚刚盈满笑意的眼神瞬间冷冽又机警。她口中的话却接下去:“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阵法对天赋的要求真的很高,如果这三种你都学不会,那么更精妙的你也基本无缘。不管怎样,还是以守住自身安全为主。”
从热到冷也只是一瞬间,她又成了那个感情的泣鬼尊主,语调淡淡,平静又客观。环视四周,微微皱眉。
嘉儿很不适应她的转变,却近乎本能的跟着桑衣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眼神警惕,透过阵法,看向同一处。
桑衣低头一声闷笑,声音却由低到高扬起来。
身后暗沉的天空被她的身影割得四分五裂,她转过身,不动声色将一群孩子护在身后。眼睑一掀,整个人迸出迫人的气势,面上却笑的漫不经心,“阁下是谁,怎么不出来见个面?吓坏我这些孩子可不太好。”
四下里一阵惊慌,索性没人乱跑,都聚集在桑衣周围,让她心头微微一定。
他们停下,外面的人竟然也停了下来。数十人的小队伍直接立在乱流里,为首一人黑衣墨发,风姿出众。一双眸子深邃沉静,浸着墨玉般的光彩。漂亮至极,却又冷极,透过流金烁彩的光幕停留在她身上。
那身形陌生又熟悉,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惊得桑衣一下子站直了身子。
两道目光相撞,他似是牵扯了下唇角,便淡淡地挪开了目光,回头对队伍说了些什么,嗓音也隐没在乱流的嘈杂里。他像是没认出面前人一般,不带一丝留恋的离开,消失了。
像是一阵清渺的幻风,不期而遇,却又抓不住,留不住。
这场原以为的冲突,随他一起散了。
可桑衣还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嘉儿近乎焦灼无法忍耐,小心翼翼的扯了扯她的外衣。
直到她低头看向嘉儿的时候目光还是愣怔的。一天之内,盛名在外的泣鬼尊主竟失神了两次。
外面乱石飞砸,在阵法的光幕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涟漪仿佛也荡开在泣鬼尊主的心里,几经回转,成了掀翻镇定面容的滔天浪潮,却又卷起酸涩的沙石。
嘉儿低咳了一声,似是想找点话题:“尊者,刚刚那位是?”
她唇角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刚不是说要做和九重大君一般的年轻君主吗,现在你见到他了。”
嘉儿眼睛睁大。
有传闻,那场毁了栖都的混乱,源于当时还是栖都五子的封重的背叛。他瞒过栖都两位尊主的耳目,与异族联合击毁了大半个栖都,打伤无数灵族后逃走,来到域外西北自立门户。之后成君,一改往日热情温柔的面目,瞬杀对立数万人,一战成名。又以铁血手段统一混乱死地,更名九重城阙。
曾经有多温柔,如今便有多冷情。
这位年轻的君主,仅仅用两万年便赶超了无数先他成君的前辈,成为尊阶之下第一人。
清贵淡漠,暴戾无情。
九重大君,以凶名立世。
可桑衣记得的,是那个凤凰花中热情明朗的少年,偶尔顽皮骄傲,却温柔入骨,把新开的第一盏酒,做了许久的描金骨扇,连同那一片赤子心,一并小心而欣喜地递给她。
她自小照顾大的少年,不肯唤她尊者,一声声“桑衣”照亮了她多少个辗转的日夜,磨平了多少刺人的锋芒。
几万年亦师亦友亦亲,如今却形同陌路。而这一切,是由她亲手促成的。
桑衣满心疲惫,面上却平静起来,摆了摆手。她看起来不过是失神了一会儿,依旧是一张散漫的笑颜。
骨扇一收,带着一众少年重新举步,甚至还发出一道半玩笑的传令。服饰极简,却暗纹繁杂,卷发如同花团锦簇,五官偏于立体,整个人都艳美至极,可偏偏只觉大气从容,不见丝毫烟尘俗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过去吗?”
她走在前面,忽然回头笑问她。桑衣不需要回答,犹自接了下去,像笑又像叹息:
“因为他是我的心头至宝啊。”
——世人皆叹泣鬼力,无人知其凄骨寒。
嘉儿脑海中忽然飘过不知游荡哪处时听来的杂句,看着她的面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于是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