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一过,律所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开始回家。平时再忙再累,回家过年是下刀子也要开始的行程。
如果不是有特别的事,童杹这几天都不过来律所。今天是因为要发一份邮件给大学同学,才特意跑过来一趟。来到律所,看见夏小溪还在,发完邮件后直接过去找她。
夏小溪的办公桌上放着许多凌乱的纸张,她却低着头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
“干嘛呢?”童杹拉过一张椅子在夏小溪身边坐下。
夏小溪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
“我在把手里的文字资料都整理归类,以后好找。”夏小溪的声音像是从瓮罐里发出来的。
“我问你,你和宁总监是不是有事?”童杹没有绕弯子。
夏小溪关上了抽屉,一本正经地看着童杹,“你看我们像有事的样子?
“是啊,不然干嘛来问你?最好老实交代。”童杹摆出审问的姿态。
夏小溪莞尔一笑,“不瞒你说,现在还没事。你不是一直和我说要多相处吗,所以,我们正在彼此了解中。”
“那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很有好感。只是对他不是很了解。”
“你们不是同学吗——哦,对了,你说和他不是很要好。”
“是啊,那个时候还小。再说人是会变的,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吧!”
“也对。”童杹点点头。
“你和蹇董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和他不可能。”提起蹇嘉睿,童杹觉得真是伤脑筋。
夏小溪没有流露出惊讶,好像她早就洞察了童杹的心意。“可是我看蹇董好像对你很上心。”
“应该不会。如果是,那这个事情会很烦人。但愿他不是真的。”
“你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夏小溪补了一句。
“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怎么给他机会呀!”
夏小溪有些不解,“可是,你不是也觉得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吗,我看蹇董还不错,至少条件很好啊!”
“是啊,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和他不可能。物质条件固然重要,但是爱更重要吧!”夏小溪在童杹的脸上竟然看到了一丝茫然。爱,得到或是得不到,都有烦恼吧!
“对了,以后我的事情你也不要和宁总监说。”童杹觉得还是提醒一下夏小溪,她这个直肠子常常会说漏嘴。
“遵命,大姐!”夏小溪明白童杹的意思。
“你还不走吗?”
“你先走吧,我要整理清楚再走。”
“好的。我这几天都不会过来了——小溪,春节快乐!”说完她站了起来,“年后再见!”
“来,抱抱。”夏小溪张开了双臂,“春节快乐!有事打电话。”
“好的。”童杹抱着夏小溪说。
离开律所回到家,童杹开始收拾衣物。过年之前,她要回老家看看父亲。这也是每年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了。
和往年一样,童杹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坐动车回老家。她的行程很紧,在老家只能呆两天,腊月二十九必须回,因为安途旅行俱乐部昨天打了电话,说西藏游可以出团了,让她过去交费。再说,母亲还在等着她呢。
春节出行,最害怕的就是人多。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辞旧迎新,团聚守岁是春节最重要的内容和仪式,哪怕飞得再高,走得再远,哪怕回家长路漫漫,艰辛异常,也要回到那个生命最开始的地方,去聆听、去回想、去感怀。
童杹刚找到座位,就收到了父亲童鸿远发过来的一条信息,“我在出站口等你。”
童鸿远的信息就像微风吹皱池塘,童杹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每次回老家,心情总会莫名复杂。
父亲,已是半年未见。电话常打,人却不常见。于童杹而言,父亲是一个遥远又温暖的存在。从记事起,她就知道父亲工作忙,不是出差就是在外应酬。她的生活和教育都是母亲一人在操心,对母亲的依赖和情感自然远远胜过父亲。不过,父亲闲下来的时候,还是给过她很多快乐的陪伴。就这一点来说,她并没有过多埋怨父亲,更多的只是遗憾,遗憾他错过了自己的成长中那些关键的时间节点。错过陪伴孩子成长的时光会不会觉得很遗憾?这个问题她一直想问父亲,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她害怕自己听到那个也许会令自己伤感的答案。自己已经长大,再拿那些逝去的岁月说事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伤心事还是尘封的好。
但是有一件事情,童杹在心里始终没有完全原谅父亲,尽管母亲一再强调,要理解父亲,不要记恨他。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童杹也慢慢了解世事,洞悉人心人性。但那件事,还是成了她心中的结,心中的痛。这个痛的阴影面积在她失败的初恋之后便逐渐扩大了。
童杹永远也忘不了大一那个对别人来说雨水丰沛阳光灿烂对自己却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的暑假。
一天早上,童杹睡到自然醒,醒来以后就看见母亲坐在了她的床边。
“妈,你怎么进来啦,有事要和我说吗?”童杹已清醒。
“快起床,先把早饭吃了,然后和你说。”
童杹着急想知道母亲要说的事,动作十分麻利。唐卿仪在一旁看着她,脸含微笑。
“我爸上班去了吧?”
唐卿仪点点头,然后坐到沙发上等着。童杹吃完早饭也坐到了沙发上,“妈,现在可以说了。”
看着童杹急切的眼神唐卿仪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童杹母亲略微停顿,“我和你爸爸决定分开。”
“妈,你说什么?”童杹愣住,好像自己根本没有听清楚妈妈说的话。
“你不要着急,我是说,我和你爸爸——实际上——早已离婚了。”
“什么!”童杹感觉自己被雷击中了。“妈,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不为什么,就是我们彼此都觉得不合适了,必须要分开。”唐卿仪的表情很淡很淡。“其实,我们在你高三下半年就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只是没有告诉你——当时你要高考了。”
“可现在告诉我伤害就会小吗?”童杹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了。
“至少不会更大。”唐卿仪一脸无奈。“你现在已经长大,我们都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他有自己另外的一个家,因为你回来所以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当然——假装的。”童杹感觉母亲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那样的冷静,那样的不动声色,而自己脑袋却嗡嗡作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从面颊滚落。
“孩子,我们都很爱你,像从前一样。”唐卿仪有些哽咽,在强忍泪水。
“是不是爸爸要离开的?”
“不是,是我要离开的。”
童杹擦了眼泪,一脸的疑惑,“妈,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合适和你父亲在一起了,我不想拖累他,我希望他能幸福。”唐卿仪眼里闪着泪花。
“可是你需要他的照顾呀,爸爸怎么可以离开呢?”童杹急了,一个丈夫怎么可以抛下患病的妻子?
“我不需要谁的照顾,现在不需要你父亲的照顾,将来也不需要你的照顾。你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我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妈,你到底在说什么呀?”童杹越听越糊涂,越听越害怕,仿佛自己深爱的母亲会忽然间消失不见。
“我简单地和你说吧,你爸爸爱上了别人,我们之间当然不可能了。我相信,这个你是能理解的。”唐卿仪觉得,对孩子隐瞒真相未必是一件好事,她会长大,即使不说,她就不懂了吗?她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够面对哪怕是最残酷最冰冷的事实。这个世界不会永远都是春光明媚。
“是真的吗?”童杹不敢相信。“不行,我要亲自去问他。”
说完,童杹真的站起来,背着包开门出去了,没有理会唐卿仪在身后的阻止。
出了家门,童杹就给童鸿远打电话。童鸿远听出了她怪异的语气,没有多说话,和她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就赶了过去。
烈日当空,地面像一个大蒸笼,知了也在不停的叫唤,让人心烦意乱。
童杹来到了童鸿远说定茶馆。童鸿远已经来了,桌上是冒着热气的茶水。她还没有坐定上来就问:“爸,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她语气生硬。
“不是——我也不想这样,是你妈妈坚持要分开。”童鸿远轻声解释。
“妈妈说,你爱上了别人。可是,我不相信,你们是那样的爱着对方。”童杹泪花闪烁盯着童鸿远。
童鸿远没有直视童杹的眼睛,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水,“这个事情,真的是一言难尽。我确实做错了,可是你妈妈不原谅我,非要离开。”童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趴到桌子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孩子,我······”童鸿远的眼角也湿润了。
“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妈妈是多大的打击,你明明知道妈妈的癌症随时都可能复发,她随时都会死的。”童杹说完越发哭得伤心。
很久很久,童杹哭声停止了。她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着童鸿远,“爸,我恨你,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说完,她拿出纸巾擦干泪痕,站起来转身走出了茶馆,留下了同样痛苦无奈的童鸿远。
回到家,唐卿仪正在整理她的床。童杹什么话都没有说,走到她的面前抱住她,顺势靠在她的肩头静静地流眼泪。
“没事的,这个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还好好的呢!”唐卿仪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就像小时候安慰受委屈的她一样。
“妈,我会好好念书,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童杹幽幽地说。
“好的,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只要你需要我。”眼泪也悄悄划过唐卿仪的脸庞。
“妈妈,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童杹心中阵阵悸动。
那个夜晚,童杹一直在黑暗里坐着。
星空璀璨,微风轻柔,昆虫欢唱,夏夜里各种招摇的美在她眼中统统失去了魔力。她并不是在为自己伤心,更多的是为母亲难过。自己已经长大,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件事情对自己的伤害已被父母降到了最低。可对母亲的伤害呢?白天的时候,她没多问。有些伤口哪怕已结痂一旦触碰还是会汩汩流血,更何况母亲看上去云淡风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清楚,深爱着父亲的母亲在掩藏,在躲避,在假装坚强,她的伤口还张着血盆大口惊恐地看着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面对父亲的背叛,母亲才是那个坠入深渊,受伤最深的人。
童杹不敢想象,当初得知真相的母亲是如何度过二十四小时的,恐怕每分每秒都像是利剑划在心上,让她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吧!想着母亲所受的痛苦,她心里就越发痛恨起父亲来。
一直以来,幸福的家庭是童杹最引以为豪的谈资。父亲母亲一向感情甚好,即使是母亲生病的那几年父亲也不离不弃守护在旁,而自己像被宠溺的公主一样快乐地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怎么如今就沧海变桑田了?
好在母亲对自己的教育从来都是宽严有度,父亲虽然对她的教育插不上手,但是他从来都配合母亲,不拆台,不作对。帮助孩子成为最好的自己是他们的初衷,所以他们理解孩子,尊重孩子。唐卿仪常说自己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父母能够理解自己。所以,当她成为母亲后,绝不会把自己的喜好强压在孩子身上。小时候的自己就讨厌那样的教育方式,难道今天自己的孩子会喜欢?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童杹,几乎没有出现过叛逆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倾听来自长辈的意见,并学会判断,形成自己的认知。这一点让她不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当家庭遭遇变故的时候,童杹也没有手足无措。
冷静下来的童杹,心里像被抽空般窒息疼痛。但她很清楚,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母亲的心感到温暖。不过她相信,以母亲的豁达韧性,开阔心胸,一定可以度过劫难,眼光也可以越过尘世,看到更深更远的地方。至于父亲,之后有两年,童杹都不怎么和他说话,直到快要大学毕业,她对父亲的埋怨才渐渐散去。
三小时后,列车到站。
童杹拉着一个小行李箱从出站口一出来,就看见了站在寒风里的童鸿远。童鸿远迎着她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微笑。比半年前明显胖了一圈的童鸿远让童杹皱了皱眉。他的皮革外套敞开着,拉链显然已经尽力了。
“爸——你胖了,要注意身体,不能再这样胖下去。”走到童鸿远面前的童杹忍不住提醒。
“这不是冬天了吗,运动量少,过年以后再减吧!”童鸿远语气里毫不在意。童杹也笑了,想起了那句减肥人士的口号,“不吃饱一点怎么减肥呢?”减肥,是欲望和毅力的较量,是一种考验,但愿父亲能有这样的毅力。
“爸,身体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了吧,林姨也不说说你吗?”童杹语带埋怨。
“好的,好的,我会注意的。”童鸿远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箱子。父女俩一起走到停车场,上了童鸿远的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来到童鸿远家,童杹看着满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有感动,没有惊喜。如果这桌子菜是母亲做的,她早就高兴得开口歌唱了。对于童鸿远现在的妻子,自己没有怨恨,但也谈不上原谅,一切都是淡淡的。只要她能对父亲好,父亲觉得开心,自己又何必耿耿于怀。
林姨的儿子今天也特意过来,四个人还是很开心地吃完了这顿饭。饭桌上,当林姨妈说着“一家人”的时候,童杹在心里皱了一下眉,这个称呼到现在为止她还有些抵触,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和父亲确实是一家人,可是林姨母子,说到底如果不是父亲缘故,他们之间根本就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要想让自己从心里接受他们成为一家人,童杹认为自己目前是做不到了。至于以后,她不去想这个问题。
晚饭后,童杹拉着童鸿远到小区散步。在被灯光晕黄的暮色里,童杹挽着童鸿远的手,慢慢地走着。老家的天气远比自己居住的城市寒冷,这些天虽没有下雪,却也阴冷潮湿。地上的水渍让童鸿远抱怨了起来,“随便走走就回去吧,天冷,地上也潮湿。”
可是童杹的兴致却没有因为天气而减少半分,“爸,我大半年才回来一次,每一次的时间都不富裕,我们不该单独多呆会儿吗?”
“我是怕你冷啊!”童鸿远关切地说。
“我又不怕——再走一圈吧!”童杹很亲昵地靠着童鸿远的肩膀说。
童鸿远说了声好,就继续让女儿靠着自己的肩慢慢走在暗夜里。
童杹自己也觉得奇怪,小的时候,自己很少在父亲怀里撒娇,如今长大了每次见父亲倒是比小时候更亲热。终究是有血缘关系的缘故,何况父亲已日渐苍老,他也有很多无奈,也要承受很多压力,记恨父亲不会让自己活得更快乐,那就学会理解父亲,关心父亲吧。
“你平时工作忙,但也要多抽点时间陪你妈。”
“我会的,这个你不用担心。妈让我带她向你问好呢!”
“我有时间就会去看你们的。”童鸿远的话像火炉上的蒸笼里冒出的热气,驱散了周围的寒气。
童杹知道,这一点父亲不会撒谎。每年他至少都会去看望她们一次,每次去都要呆上七八天,陪着母亲到医院复查身体,到处走走逛逛。在家的时候父亲常留意有没有什么需要修理的地方,灯泡呀、水龙头呀、门把手呀,把需要更换或修理的地方都修整妥帖,才放心离开。童杹劝过好几次,说有物管呢,不用操心,他还是坚持亲力亲为。
童杹至今还记得,刚搬进小区那天,她抱怨过地下车太大,自己租的车位很难找,总是七拐八绕的。童鸿远二话没说来到地下车库,开着他买的车来回探路,最后找到一条比标识更近的路。这让童杹开心不已。如果不是因为离开母亲那件事情,在童杹心里,父亲的形象还是很高大的。
有时候童杹会禁不住想,离开母亲,父亲有后悔过吗?可这个问题又不敢去问父亲。人的一生总会犯错,有些错误真的会悔恨终生,遗憾终生。可人生不会重来,再追问又有何意义?所以,只能着眼当下,活好当下了。只要父亲觉得快乐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