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回门,二人均有收获。
晏然回娘家松快了一日,交待了几件紧要事体。
富弼则有幸和这位位高权重的岳父纵论朝局一日,富弼入朝时日尚短,结交的也多是青年俊彦,于朝中人事不过肤浅知晓。今日晏殊几乎是将朝中这些七弯八拐的亲友关系、恩怨情仇剖开了揉碎了与他细细讲来,富弼牢牢记在心中,又暗自加以推演,觉得极有裨益。
“你可知上次大姐回门时,父亲是怎么招待大姐夫的?”二人在净房洗漱了,晏然披散着一头乌青秀发笑吟吟地看他。
“哦?”富弼伸手勾住她一缕秀发,漫不经心地把玩。
晏然瞥了他手一眼,“父亲将家中乐坊歌姬全部叫来,丝竹管弦地闹了一整日。哪像你过去冷冷清清,比大姐夫差远啦。”
富弼早就听闻晏殊喜欢酒筵歌席,却没想到竟不靠谱到女儿回门叫歌姬来伺候女婿的地步,不由蹙眉,“这未免有些……”
“我晏府家风不如富府这般方正,”晏然想起冯姨娘母女,不由得又是一叹,“我只劝官人,日后对我大姐、二弟三弟四弟都远着些吧。”
晏然虽才过门,但富弼观其行止,却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子,讲话如此直接,还是第一次。
“弟弟仍在国子监,五弟年岁尚小,”晏然虽是疑问,口气却极是笃定,“父亲让二弟或是三弟前去作陪了,是么?”
“分毫不差,二公子三公子均在座。”
晏然冷笑,“这我就不明白了,先岳母与现岳母所出的正经小舅子不作陪,却让姨娘的儿子们去,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冯姨娘这阵子隐隐又有些抬头之势,父亲竟然想将二弟也送入国子监去,左右那些相熟的人家竟还传出大公子才学庸庸,浪费了国子监一个名额这般的闲话。
富弼虽不知前因后果,但见她粉面含霜,心中已有猜测,却不便对岳父家事过多置喙。
“唉,冯姨娘是父亲大丫头出身,情分与众不同,”晏然自觉在富弼面前失态,有些赧然,“我自小在她处吃了不少亏,直到太太来了,日子才好过些。”
“你竟也会吃亏?”韩氏将富家把持得有如铁桶一块,富弼对这些后宅阴私并不如何了解,如今虽听着旁人家的故事,也算是受教了。
“何止我吃亏,大郎十岁出头时病了一场,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吃的药一直不对症,若不是我当时偷偷跑出去,到了母家求舅舅换了郎中,恐怕大郎一辈子都是个药罐子,至于后来的母亲……”晏然露出抹诡谲的笑意,“五郎落地后,母亲一直缠绵病榻,若不是中间整顿了内宅,差点都没熬过去。只可惜,我们都未抓到确凿证据。”
并未有确凿证据,那便是有些不硬的证据了。
富弼听得目瞪口呆,原配嫡子和填房嫡妻都险些命丧妾室之手,他头次听闻如此阴毒彪悍的妾室。
“其实哪里是她手段高明,”晏然苦笑,“不过是我们出身高门,个个心怀坦荡,大意了罢了。”
富弼刚想起择婿时,晏殊让这个姨娘所出的女儿先行挑选的旧事来,又听得晏然轻笑,“得亏当时大娘子未挑了你。”
富弼一时未说话,晏然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笑话,转身想去为他添些茶,却猛然颊上一痛,低头就见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牢牢捏住她的脸颊。
“你……”
富弼得手,只觉触手温软细腻,轻轻摩挲几下,感慨道:“夫人太瘦了些,旁人看了,还以为我们苛待你。”
晏然瞪他一眼,又听他道:“你信不信,自小到大,我不想做的事,谁都不能逼我。”
晏然奇道:“横竖都是盲婚哑嫁,除了嫡庶,我与大娘子有何不同?父亲分明还更爱重她一些,你如何就不想了?”
“嫡庶当然要紧,”富弼正色道,“有件事,恐怕岳父大人都不曾对你说过。你可知有阵子,晏家大娘子才貌双全、色艺双绝的传闻满汴京沸沸扬扬?”
晏然一愣,哑声道:“色艺双绝?”
才貌双全也便罢了,色艺双绝可不是什么好词。
“似乎是晏府有人将这等美名传扬出去的,”富弼看她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由觉得好笑,“当时我便觉得晏家能主动传扬闺阁女子此等美名,恐怕家教堪忧,便在王丞相府上,想推却了这门亲事。”
晏然头次听到这等事情,不由隐隐约约有些怒气,薄嗔他一句,“我晏府家风不好,你倒是推了呀。”
富弼见她难得娇态,心里微微动了动,干脆揽着她一起倒在榻上,让外间的婢女们先去歇息,直接放下帐幔,二人躺在榻上说话。
“结果你父亲那日正巧穿了你给他做的衣裳,又将你管家的事情宣扬了好一番,”富弼想想就发笑,“我倒是不觉得自己出类拔萃到那个份上,让晏大人如此高看。”
晏然心中咋舌,要不说晏殊会看人呢,他简拔的那么多人里,最出名的要数范仲淹、欧阳修,权倾朝野要数韩琦、王安石,可若让晏然看,仕途顺风顺水、晚景安泰富贵,最后还能落个好名声的,还得数富弼。
这倒是有点接任晏殊做个太平宰相的意味了。
只可惜到了晚年富弼日趋保守,不仅早年对契丹西夏的锐气再也不见,庆历变法的决心也荡然无存,才与其余宰执一起对王安石多加阻挠。
不知自己这只蝴蝶,能否改变这个轨迹。
“怎么了?”富弼见晏然发愣,不由抬起她下巴。
晏然回过神来,笑了笑,“妾是在想,缘分这东西,当真玄妙。就说官人和妾的婚事,虽无什么大的曲折,可若是那日,官人与父亲任一人话锋一转、心念一变,可不就不能成了?”
富弼想想也是这个理,斜靠在玉枕上看她,“我拖到近三十都未成婚,一方面是为了科考,另一方面,是我当真觉得先前他们为我相看的女子配不上我。”
他自恋得如此自然而然,晏然实在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只好干笑,“官人觉得妾勉强相配,是妾的福气。”
“口是心非。”富弼点了点她的鼻子,翻身将她压了下去。
晏然不知道的是,低调内敛、谦谦君子的富大人,过了两日便在给欧阳修、梅尧臣等一众好友以及范仲淹、钱惟演等尊长的书信中得意洋洋地吹嘘:“晏氏贤静有法度,真吾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