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坠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梦。
黑漆漆的一片,唯一能看见的,不过是提灯照耀着的脚下方寸,即没有前路亦没有后路。好在她是聪颖的,认定了一个方向便不再迟疑的往前。不知道行走了多久,感官上约莫是有一两个时辰,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累,她想可能是梦境的缘故——她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却怎样也无法醒来,便只能埋头继续往前走——四周一片黑漆漆,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更没有人的气息。
若是在话本子里,接下来就该出现几只打墙鬼来了。她自娱自乐的胡思乱想着。她倒宁愿出现几只鬼来陪她玩玩。
历来只听说过人心可怖,可从未听过鬼心可怖的。若真有这么可怖的鬼,她倒想见识见识。
“训椿?”
远远的,好像有谁在叫她名字。
“训椿?”
声音好像是从头上传来的。她仰头望望天,依旧是一片漆黑。
我在这。她心底默念着,却一点也不想出声应答。左右这里并未给她多少危机感,她反而不大想回去了。
“训椿?”
那声音继续锲而不舍的喊着她,她隐约听出几分母亲的声音。
得,她娘喊她回家吃饭了。她无奈耸耸肩,掉头往反方向回去,临走还朝背后挥挥手:
感谢招待,下次再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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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有鹿十四年春
冬末的残雪尚未化完,皇都还没来得及从上一场冬梦中苏醒,春天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进紫禁城来。
化雪这几天其实是最冷的,比下雪时候还要冷上几分,尤其是在顺天,干冷的空气吸入肺里,感觉整个人五脏六腑都好像自内而外冻住了一般。这种天气,大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了,更何况体质虚弱的小孩子呢?
这不,安喜宫的小公主训椿殿下前几天将将好了几日,不过是和兄长打了一会雪仗,便又开始卧病在床。
安喜宫宫女喜儿从西殿偷偷溜到内庭透口气。殿内实在是太热了,又要通风又要保暖,只能开着门窗把地龙火炭不要钱似的疯烧。里面人又多,女医官们步履匆忙,在有限的空间内尽可能挪移,又挤又闷不说,更可怕的是里面的氛围,空气中浮动着的压抑紧张,恨不得让人当场窒息,与头顶暗灰色的天甚是相配。
如此小心慎微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天皇帝已经就此事拍过一轮桌子,当场把一批宫女太医打了板子革了职。这已经算是很温和的处理。毕竟这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皇长女,目前紫禁城内唯一的公主殿下。其中矜贵,不可言说。
要是今天病床上的小祖宗再没有好转,安喜宫里所有宫人可能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喜儿不禁感到脖子后面丝丝凉意。她紧了紧披风的领口。那披风由上好料子制成,藕色缎面上用银线勾着细碎素雅的小花,一朵连着一朵,如天上星河洒落人间,华美极了——这身行头是比外头有些商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上几分的——能侍奉在皇上盛宠的皇贵妃万氏跟前,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又说回来,她们主子的气派,哪怕放眼六宫,纵是当今皇后娘娘亦是不可比拟的。也难怪外面的人,削尖脑袋想要调到这儿当差。
怕就怕有命挣没命花。
安喜宫三个主子,两个都健健康康,偏偏就是这训椿殿下,七月早产而生,救是救活了,从此却落下|身子虚的病根,越发矜贵,一到换季必然小病不断,怎么养都养不好。训椿殿下一有不好,皇上和皇贵妃心情当然不好。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都得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忐忐忑忑的伺候祖宗们。
看训椿殿下这架势,将将开春就来个下马威,怕是今年一整年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喜儿抬头望了望天,微微叹气,在寒风中化作一缕白雾消散而去。
“皇上驾到—!”
在喜儿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随行内使直接一嗓子嚎开了安喜宫暗灰色调的天,使其变得完全乌漆麻黑。
空气瞬间凝固,刚刚还繁忙着的宫人们忙不迭的跪下,有人甚至连端着的铜盆都来不及放下,也就只能端盆跪着。
“训椿怎样!?”一抹明黄的身影冲进内庭,看见侍者们都还跪在地上等着接驾,气就不打一处来。
“都给朕起!来!”皇帝两脚就近踹翻了两个侍者:“还跪什么跪!是公主状况稳定了还是都不想要脑袋了?!”
“今日公主要是没有起色,朕一定亲自砍了尔等狗头!”
“皇上!”一雍容妇人随其后小跑而来,拽住他的袖子:“皇上莫要冲动!”
“素素…”皇帝转身握住妇人的手,言语间多哽咽:“朕已经宣孙太医觐见,训椿不会有事的。”
“天将佑我麟儿。”妇人轻轻用手背拭去泪水,对跪着瑟瑟发抖的医女们淡淡道:“都起来吧,该干嘛干嘛去。”
“谢娘娘隆恩。”医女们一身冷汗打着颤爬起来,慌忙的重新开始工作。不一会,内殿又恢复了皇帝来之前的忙乱。
内庭两位尊贵的主子,一位乃是当今圣上,有鹿皇帝朱祖濬(jùn),一位乃是安喜宫的主人,圣上宠妃万锦素。而里屋病榻之上躺着的,则是他们的小女儿朱训椿。
朱祖濬是穿着朝服来的,连冕冠都没来得及取。一听见他唯一的小女儿病了,他就急的心肝疼。民间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他这小棉袄还没有开始贴心,倒叫他天天操心起来。
可谁叫他心甘情愿呢。
朱祖濬叹口气,转头望见矮他一头的小棉袄她妈,红着眼眶揽着她的肩膀抱入怀中,宽慰道:“会好起来的。”
“皇上。”万锦素攥紧了朱祖濬的衣襟,然后又被他抱的更紧了。
恍惚间,他们就好像这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一般。
“孙太医到——”
随行内使颇具穿透力的声音划破安喜宫的天,这一次,带来的却是雨过天晴的青黛色。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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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训椿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孙太医悬空的山羊胡。
“恭喜皇上,殿下醒了!”
“训椿!”朱祖濬惊喜的声音传来耳边,山羊胡被一把推开,紧接着朱训椿就被另一把胡子蒙了眼。
“爹…”刚刚低烧过,朱训椿的声音还是沙沙哑哑的:“你的胡子。”
她淘气的吹开脸上的长胡子。
“怎么和你父皇讲话呢!”万锦素忙教训朱训椿。说是教训,却听不到半分责备的意味,反倒像是在撒娇。
朱训椿没把万锦素的教训放在心上,她这么喊,指不定开心的是谁呐。
“无妨,无妨,”朱祖濬撩起长胡子,宠溺的说道:“是爹爹的错。”
女儿嘛,当然是用来宠着的。水嫩嫩的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撒着娇,整个人心都要化开了,这哪是那些皮糙肉厚的臭小子能给他的。
再加上这训椿是早产而生,生来不易还是个独女,自小体弱多病更是增了一份我见犹怜的气质,自然是分得了朱祖濬最多的宠爱,宠爱不够还要独宠,独宠不够还要独宠了又独宠。真真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我和爹爹亲,”朱训椿撒着娇,顽皮的在床上滚成一个半圆,小手抓住了朱祖濬一条腿。
“就和爹爹亲啊?那娘娘呢?”朱祖濬打趣问她。
“和娘娘不亲,”朱训椿嘟着小嘴一本正经的回答:“娘娘她刚刚凶我。”
“小混蛋,”朱祖濬轻轻一掌拍在朱训椿半边屁股上:“咱们是一家人,哪有和爹爹亲不和娘娘亲的,你娘娘照顾你多辛苦,你这么说她会伤心的。”
朱训椿委屈巴巴的,小脸皱成一团:“爹爹打我,我和爹爹也不亲了。我只和阿朴亲。”
说罢小手一甩,气鼓鼓的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朱训椿口中的阿朴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长她四岁的皇长子朱训朴。
“小混蛋,”朱祖濬摇着头笑着骂她,却到底是舍不得的,又掀开她的被子到脖子,重新给她盖好:“被子里气浊对身体不好。”
“好好睡一觉,”朱祖濬为她仔细的掖了掖被角:“等你醒了,阿朴就下课回来了。”
“皇上要走了?”万锦素柔柔问道。
“嗯,”朱祖濬应着:“今天的折子都还没来得及看。”
床上的朱训椿感受到一阵热切的目光,她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肯定是母妃在下达指示。虽然不爽刚醒来就要营业,但是她还是照做了。
“爹爹,”朱训椿扯住朱祖濬的朝服衣角,楚楚可怜的望着他:“我醒着时候想看到爹爹,爹爹就不能在安喜宫批折子吗?”
“哎呀,你这孩子…”万锦素假意要责备她,却又话锋一转:“不过马上就到午膳时间了,皇上不若在安喜宫用完膳再走。”
朱祖濬想了想,吩咐身后内使:“叫高公公把折子拿到安喜宫来,朕今日在安喜宫亲政。”
“妾身谢皇上恩怜训椿。”万锦素娇滴滴的弯腰,作势要跪。
“爱妃快快请起。”朱祖濬一把捞起万锦素,揽在怀里:“看你这话见外的!一家人何须言谢?训椿是我儿,岂有不疼之理。”
“皇上…”
“叫濬儿。”
“…濬儿。”
后面的话朱训椿就没耳听了。即使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她也嫌弃他们过于腻歪。强迫着自己尽快睡着,加上脑袋本就昏沉,不消片刻她便如愿再次进入了沉睡。只留下朱祖濬和万锦素二人空间,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