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佛曰,随心而为,所以我荒唐半生,只为随心。”——北木。
昏暗的房间里,檀香幽幽。
悬在半空中的翡翠坠帘轻轻晃动,不发出声响。
窗户掩着,一盆墨兰静静开放着。
炉子里的炭火燃烧着,房间内的寒冷消散大半。
屋外,檀木珠串手链发出微细清脆的响声。
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三千青丝束起,干净利落的束成高马尾,一根翠玉簪插在发间。
狭长的丹凤眼垂着眸子,双眼皮的长睫毛上落下一片雪花,眼睛丝毫不眨。
苍白细腻的脸庞安静祥和,精致而耐看的容颜,一丝波澜不显。
皮肤四季都是白皙细腻的,有时不见一丝绯色,有时却能带点点浅粉。
手指纤长温润,修剪的整齐,看上去很干净。
腰间配剑,比寻常的剑细长一些。
白色剑鞘上一道细长的银线。
纯白剑穗下的素白色流苏,不随呼啸的冷风飘动。
院前一队侍卫巡视经过,一身黑袍侍卫装。
黑色剑鞘上的黄色剑穗悠悠的摆动。
佛串从精致漂亮的手腕微微滑落。
素净的手一动不动,站在门前。
一身利落的白袍近卫装。
干净的衣领上银线绣着:野。
很漂亮的隶书字体。
屋内幽香静谧,座上的男子有一双摄人心魂的瑞凤眼。
如谪仙般的容颜,霁月倾城。
浅蓝细条纹的里衬长衫,手腕处轻松挽起。
外套天蓝锦衣袍,玉带缠身。
剑眉入鬓,目似寒星。
身材修长如玉树临风,神情矜贵如一轮明月,悬于九天般不可接近。
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融合了温柔与高冷的气质。
玉手纤细修长,端着一册书,借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雪光,看清书页上的字。
眉目如画,宜人如斯,才赋诀绝,权倾朝野。
这是上京人对程乔木的赞论。
当然,作为大凉太子,权倾朝野是不可能的。
一个皇帝。
一个有野心的皇帝,断然不会在自己死前,把实权交给皇子。
哪怕太子殿下……是个残疾人。
十六岁伏玉国会造刺客暗杀。
大难不死。
但,终归是落了寒疾,双腿筋骨断裂,无法行走。
“一介白衣,行于天下。”原是程乔木的梦。
难料……
好在程乔木这人天生性子清冷。
不喜麻烦。
腿残了之后,皇帝允许他可不上朝,放心的交给他兵权,以及禁卫军统领权。
从表面上说,是给他了权利。
但若是皇帝出了事,太子掌管的禁卫军也难逃其责。
怎么看都是在为难程乔木。
鹅毛大雪纷飞,马车上的铃声格外清脆响亮。
府外,皇帝诏令已到,管家穆扶代为接旨。
衶远楼下。
院里唯一人立于门外,神色不显。
踏入院内,顿感风色肃冷萧然,倒是比外面冷上许多。
书野大人能这样神色如常,非常人所能及。
作揖行礼:“书大人,侍人得皇帝诏令。”
一直未曾抬头的书野,听见“皇帝诏令”四个字,微微抬眸。
动了动身子,接过圣旨。
待穆扶离开后,方才推门而入。
座上的程乔木头也不抬,只是静静地翻了一页书。
书野安静地看着地面。
待程乔木又看完一页之后,才慢慢打开圣旨。
看了几分,也算是扫了一眼。
大概了解了全意。
“殿下,皇帝诏意,后日伏玉国会,殿下须到场。”清冷中带着点点的呆。
耳廓通明,微不可查得动了下。
程乔木合上书,看向窗外的雪白景观。
伏玉国会。
微悦大陆最盛大的国会。
大越,大凉,南屿,北宥,柊期五个国家同日举行。
每五年一次,每次在不同的国家首京开展。
各国派代表或使臣参加,促进各国关系。
今年便是在大凉。
也正是上一次在西方的大越,程乔木落下病根,引发残疾。
皇上这次……是在逼他?
还是在威胁大越?
不论皇上如何想,想做何事,他倒是很感兴趣。
随意把书扔在桌案上。
轻轻拍了拍手,似是书面有灰一般。
书野上前一步,将毛毯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两个手炉分别放在他的膝盖窝下面,又在他手上塞了一个。
程乔木依旧不为所动。
这样的场景,每日辰时都会上演一次。
见他依旧望着窗外,静默两秒。
突然,程乔木被推出房门。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寒风呼啸着穿过庭院,掀起满地的残叶白雪。
屋檐下的两人一坐一站。
雪下得可真大。
奇怪的是,这样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程乔木出来之后,却渐渐停了下来。
书野微挑眉,眼底微微的惊喜和雀跃,似是跃跃欲试着。
满院的萧瑟清冷,光秃秃的枝桠上,不见一点其他颜色。
看着呆呆的站在旁边的书野,垂下眼眸。
“书野,这院里可真丑。”
程乔木仿佛看见北野的耳朵瞬间耷拉下来,唇角微勾。
他就知道。
书野定是想去踏雪寻梅。
可惜。
他就喜欢看书野兴致落空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当真是……可怜又委屈。
有意思的紧。
唤来一位侍卫,将程乔木推着送往前庭。
走时程乔木一只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书野,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书野,整个涣南山庄可真是丑。”清冷而温和的语音落入书野耳中,使得她更加没精打采了。
默默地让侍女过来打扫,依依不舍的扒在门口。
瘪了瘪嘴,眼睛里满是可惜。
忿忿地踩了一脚地面厚厚的积雪。
随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离开。
隔壁街上牧瑶阁顶楼,一直看着书野的程乔木笑得浅淡,却也温柔。
看。
他家的呆子,果真是委屈巴巴又可怜的紧。
听见身后的声音,收敛了笑意,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嘴角柔和的笑意也恢复成似笑非笑的模样。
温尧奕拎着一个箱子,打着哈欠进来。
坐在程乔木对面,看他那平静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一个江湖医者,你让我天天陪着你演戏!”温尧奕哐当一声打开箱子,气势汹汹又低声地抱怨。
“还除了书野谁都不能知晓你我演戏之事,你是真当我很闲啊?大清早的不睡觉,过来给你针灸。”
温尧奕一身青衫,披着蓝色缎面针织披风。
程乔木依旧端着茶杯,看着下面的街道。
“当初是你自愿应允本宫的要求,想反悔?”一丝丝寒意直逼温尧奕的颈部。
咦——
真是怕了他了。
照常取出针盒,开始针灸。
温尧奕几乎都不看他的腿,就拿针扎,这样的穴位他已经扎过千百遍,早已习惯了。
自太子殿下残疾那日始,他便从千机阁告了假,何时治好程乔木,他何时回去。
倒也是因为程乔木,他能得假期,忙中抽闲。
温尧奕突然想起近日传闻,低着头找药瓶。
“殿下,我倒是听说上京那位为你搭建的清满台,摘星楼和风雪阁已经完工,可要回去看看?”
程乔木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闻言轻笑一声,眼里有淡淡的讽刺。“父皇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才会建造这些东西给本宫,伏玉国会,本宫被诏回,届时自有机会观赏。”
温尧奕口中的那位,正是中地大凉当今圣上,程骁南一。
朝廷之中的太子党当初在他离京时埋下的种子,怕是差点让皇上受不住了。
民众的力量,果真是强大。
一炷香的时间,膝盖上的针已经拔完。
把一个翠绿的药瓶丢在桌子上,温尧奕收起针。
“呐,这个药是止痛用的,比京城的那些金疮药效果好上百倍,日后我若不在,腿疼了就服一粒。”
伏玉国会定然是为了太子和大越而来。
因为太子在大越残疾,所以大越无论如何都会对太子有所愧疚。
而太子此次回京,无非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娶妃。
太子殿下本该在十六岁那年,与大越的镇国公府嫡长女北木成亲。
却因为殿下出了那档子的事儿,北木又被奸佞之臣所害,神秘失踪。
这婚约,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太子殿下又因为厌倦争斗,时常远离上京休息,所以这太子妃之位,自然就空着了。
当然,太子殿下用的理由……
不娶妃的理由,自然是那已失踪未过门的前太子妃殿下,北木。
别人都当程乔木是真的爱上了北木,实则,不过是拿一个死人做借口,辞了这娶妃之风波。
他温尧奕是天机阁第一医者,怎么会连这样的消息都不知道。
常言道,自古无情帝王家。
这话,可是一点儿都没错。
连一个已经失踪的人都不放过利用,还真是……无情。
罢了,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不就是太子殿下么。
程乔木并未多言,拿着药瓶收进囊中。
走到门口时看见门外早就侯着的书野,温尧奕已不会再如第一次见她时那般,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大惊小怪了。
只是,温尧奕浅浅的一句“多保重,注意身体。”丢下时,却看了眼书野。
温尧奕一直都很好奇,这样高冷,却拥有一身,超过千机阁杀手榜第一的功夫能力的人,怎会成程乔木的近卫?
明明……程乔木平日里都是那副欠打的德行。
书野这个人很奇怪,浑身上下都是疑点。
她是在程乔木十六岁及笄礼前一月成为程乔木的近卫,那之前没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可听程乔木言,她患了失忆之症。
书野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关了门进去。
一片衣角都不留给他。
温尧奕:“……”很拽哦!
最让温尧奕觉得恼火的是,程乔木身边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那么高冷的。
偏偏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让他吃了不少亏,受了不少的气。
程乔木看着书野气闷的盘腿坐在地面。
其实,书野不是高冷。
程乔木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他知道,书野只不过是反应慢了几拍,脑筋又不开窍而已。
所以她与寻常人不一样,她比寻常人更加忠心,更聪明,更懂得报恩。
同时,比常人反应更迟钝。
在武林门派众多的微悦大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永远是不灭的存在。
所以书野这样一个如同稚子般无辜的人,和她那忠心不二的性格,其实是非常特别的存在了。
她那独一无二的自愈能力也很特殊。
是了,不论受了怎样的伤,中了多大的毒,她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最长的一次五个时辰才恢复。
这些事情,只有他知道。
程乔木把书野看的很透彻。
却不知道,这样忠心的书野,如果心里受了伤,就是再忠心耿耿,都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了。
府上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身边唯一的正一品近卫书野,是个说话噎死人,武功却极高的人。
能够获得全体影卫与暗卫认可和尊重,得殿下亲赐字的人,自然不会太普通。
可就是如同稚子,所以才禁不起欺骗。
但自此次回京,程乔木便知道,他将欺骗书野一生。
那种豺狼虎豹云集之地,那种妒忌与变幻无常诡谲的风云,迟早会把单纯的书野,抹杀掉。
可若程乔木此时能够坦诚一点,或者,若回京后那些事情发生时,他能好好的告诉书野真相……
后来的那个夏天,就不会那样冷了。
只是可惜了世事无常,人心难料,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情意的。
更不能用疏远和亲昵就能够保护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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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内时,穆扶已经把东西收拾好,正在清点数量。
程乔木依旧在书房看书,书野本在前院玩,却被突然造访的温尧奕叫走。
回雪居一个包间内,坐着两个人。
男子依旧是一身青衫蓝袍,女子一身白袍侍卫装。
这就是温尧奕和书野了。
温尧奕看着面前端着茶杯不语的人,心里思绪万千。
书野心里却是想着,他好烦哦。
明明她适才可以溜去厨房拿吃食,然后就可以回房歇息睡觉的。
好烦哦……
温尧奕倒了一杯茶,腾腾的雾气生起,模糊了神色。
就在书野由于无聊想要提出回去时,温尧奕终于表明里来意。
“书大人,在下今日得知殿下即将返程回京,你我皆知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温尧奕将一个瓶身洁白无瑕,剔透晶莹的瓶子交给书野。
眼底的担忧虽然淡薄,但是也足以看得清楚。
“在下只望书大人能够竭尽全力保护殿下,视殿下性命为自己存在定义,誓死保护殿下,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不是吗?”
温尧奕说这话虽然有关心之意,但更多的,是警告。
书野当然点了头,原因为何只有她知道。
“还有,”指了指瓶子,眼里晦涩不明,“殿下手中的药不足以治好他,所以我给你药液。”
书野抬起头,眼底的戒备与凉意可清晰分辨。
温尧奕收回手。
“希望你能在伏玉国会之后,找时间去大越拿青谷草,与此融合在一起熬制成药液,待殿下服下之后,便可痊愈。”
书野只是静静地看着桌面,最后还是收起了。
她不希望温尧奕的希望落空。
她也希望殿下能与常人一般无二的去奔跑,行走。
所以书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竭力去完成。
她知道大越的青谷草很难找到,整个微悦大陆不超过五株。
每一株周围都有凶兽守在旁边,异常难以取得。
但……她可以试。
书野只是静静地喝完那盏茶,拿走那瓶药,并未多言。
温尧奕看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身影,神色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街市上匆匆忙忙的过路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人潮拥挤。
书野这一抹白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在二条巷有许多著名的小吃,书野却未停留。
与素日里截然不同,她只是快步走到阢阼阁。
阢阼阁,清楼。
之所以叫清楼,不过是因为这里虽然明着是个青楼,其实那些个男子女子都只卖艺不卖身。
实打实的清倌儿。
径直走上二楼角落最后一间房。
里面弹唱的女子停下动作,看着书野,微微颔首,起身退出房间。
书野坐在主座上。
主座旁边,一个红白相间条纹长袍,长相妖冶,妩媚,妖娆的……
女子。
左右还有两个鹅黄色衣服的侍女站在一旁,容貌上乘。
清涟,巡音,流歌。
清涟捻着兰花指,抬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推给书野。
“我倒不知书小姐竟如此有时间,来我阢阼阁有何贵干呐?”清涟的样貌与声音皆是轻柔妩媚的,眼神似在勾人心魂。
书野看着眼前的茶,两三秒之后才端起杯子。
指尖的温度暖洋洋,暖入人心。
热茶升起的白雾遮住书野的神色。
她只是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许微小的雾珠。
她不说话,屋子里就彻底安静。
半晌,书野把玩着茶杯,依旧是呆呆的样子。
程乔木素日里这么喜欢把玩茶杯,可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呢?
无聊。
无趣。
哼!
“我要找青谷草。”平静清越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