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村,村东头有棵大树,树之大数人抱不下。树西是村落,树东是茫茫大山。与山林搭界的地方时刻发生着人吃兽,兽吃人的事件,这个地方也不例外。原住民早已经习惯也不觉着危险,村落不大布局很紧凑,破落的篱笆上沾染着血迹,整个村落像一头野兽处处散发着凶狠的气息。
“小生,你带着三儿快逃吧,走吧。”
一个已经坍塌一半的黑暗房间里,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老头,费劲地喘着粗气,目光泪意莹莹,使劲地摆着手,想要把面前的两个孩子驱逐出去。
但两个十岁的男孩似乎没听见,一人吹着碗里冒着热气的肉糜汤,一人将干瘦的老头挪进自己瘦小的肩头,想让他坐起来。
老头皮包骨头的手干黑又坚硬,抓着小孩的腿部,目光中带着祈求,“小生”
小生身子微微颤动,两眼顿时红了,紧抿着嘴唇使劲将老头掰向自己的肩窝,强咧开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别费劲了,好好活着,我们不能没有你!”
声音干涩夹杂一丝稚嫩。
老头顿时安静了,老实地靠在小生肩膀上,眼中有欣慰、惭愧、痛恨、怜惜种种复杂的情绪,他慢慢张开嘴,像一只等待着被投食的雏鸟。
饭后两小孩儿坐在篱笆门外,“小生,今天不狩猎,你去私塾我守着爷爷。”
小生点点头,偏着头看他,“明天你去。”
小生说完便起身奔向厨房,两三下从牛犊大小血糊糊的肉体上砍下一个腿,足足有三十斤,拎着就往外走去。
三儿保持着蹲坐的姿势,直到小生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缓缓起身,在稍微干净的院落中央站定,双手放于胸部与肩平,双腿分立与肩宽,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
小生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蹦跳地向紧邻的大王村出发,在村头还不忘与巡逻戒备的几个壮汉打招呼。
“小生,又去私塾啊?”
小生笑的很灿烂,“是呢大黑叔,多学俩字好找婆娘。”
“哈哈……这小子,毛还没长呢就想婆娘了。”
小生嘿嘿一笑,“大脚叔,小翠也和我一般大了吧?”
“滚!瘪犊子!”
“哈哈……黑叔看好你,你大脚叔是个好岳父。”
两句扯淡,小生已经奔了好远。
从小跟着这些人在山林中狩猎凶兽,早练就出一副好脸皮,经历过多次生死,彼此之间也没那么多的辈分隔阂,经常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笑话。
小生姓姜,一出生就在大树村里了,从小就跟凶兽打交道,玩的是凶兽的骨头,吃的是凶兽的血肉,穿的是凶兽毛皮,刚进十岁就开始跟凶兽干仗,没办法,他老父早就充当了凶兽的食物,在这里想要讨口饭吃必须会狩猎。
父亲去世后,是姬老爷子一直养他。一块吃饭一块尿床的还有姬老爷子的亲孙子姬三,两小儿从小便抱成一团一致对外,比亲兄弟还亲。从姬老爷子受伤不能狩猎后,食物的担子便落到了两小儿肩上。
姬老爷子很有远见,在四五年前就让两小孩儿去大王村私塾偷学识字,隔三差五就会拎着一大坨肉带着两个孩子拜访老师。大树村的人看见就嘲笑老头,识字有什么用,还不如留着肉猫冬呢。姬老头听到这些都是笑笑,也不反驳村民,只是坚持着让两孩子认字。
说是私塾,大部分都是王家子弟,本来就是王家出资办的,王家很富也很善,见到学屋外面偷学的子弟也不做驱赶。
私塾是个大院子,正中的三间大木屋便是小生要偷师的地儿,他先奔到后院轻车熟路地将肉送进一个厢房,这才蹑手蹑脚站在窗户边上,窗户开了半边,正好能将老师面前的沙盘看全,上面写着生存与奋斗。
“鼠有鼠路,蛇有蛇道,无论何种方法大家在生存方面都是平等的,大道求长生,世上的生灵都有畏惧死亡的本能,但这不是活着的根基。若大家都活上百岁千岁,却又懈怠不知进取,还不如活一日尽最大能力奋斗……若不计寒暑,朝夕勤修务,事业无不成。罪从心生,还从心灭,故知善恶一切,皆由自心,所以心为根本也。若求生存者,先须识根本。若不达此理,费功劳。于外相求,无有是处。”
沙盘前儒雅中年男子仿佛面对的不是十来岁的孩童,而是和他一般通晓世事的成年人,说话的语气平淡又温和,微笑中带着平等,语气用词中都带着些商量的意味,让每位孩子都陷入深思认真听讲。
转眼间已经到了时间,老师率先出了门。小生三两下就跳到他跟前,脸上露出干净的笑容,“师父!”
儒雅的老师摇着头迈开步子,“都说不要叫我师父,我姓万,叫我万先生。”
万先生一身灰色布衣,微笑挂在圆润的脸上更显亲近,声音轻如春风,落在耳中却洪如钟。
小生仿佛没听见,嬉皮笑脸地抓着他的衣服,“师父,昨天我们狩猎了一只狮虎,这家伙太凶猛了,要不是跟你学了几招,我和三儿都进了狮虎的肚子了。”
万先生眉头一凝,喃喃说道:“狮虎也出现了,越来越凶险了呢。”
小生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呢,今天爷爷还央求我跟三儿逃走,可他的身体怎么能长路奔走,我跟三儿都不同意,老头子的脸可难看了。”
万先生目光中生出悲悯,摩挲着他的脑袋,轻声说:“生于人间,长于人间,死于人间,生死都是解脱,莫伤心。”
小生感受着头上温热厚暖的手掌,浑身都暖洋洋的,大咧咧地地说:“师父,我不伤心,大家都不伤心,早都习惯了。有师父教的那十二招式,我们能活的更久些。”
万先生温和一笑,“有坚持吗?”
小生得意地仰起头,笑说:“若不计寒暑,朝夕勤修务,事业无不成。罪从心生,还从心灭,故知善恶一切。”
万先生大笑起来,这正是自己课堂刚讲过的,“不错,很有悟性。明天就不要再来了,我该走了。”
小生怔住,“去哪?”
万先生轻笑,“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小生听得似懂非懂,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神惶惶不安,似有泪光闪动。
万先生充满智慧的眼睛也生出感动,“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人前行,你会失败会成功会长大,切不能让思想束缚住你。相遇结识便是缘法,我予你一言,道源不远,性海非遥。但向己求,莫从他觅。觅即不得,得亦不真。”
小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私塾,万先生的音容笑貌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万先生在他心中一直都很高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因为修炼了他教的十二式,身体很快就灵活许多,劲也大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晃动。
“师父,这十二式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式二式的叫吧,太难听了。”
“就这样叫,以后也要这样叫。这十二式切不能让人发现,更不能在人面前使用,什么时候能将招式完全忘记才可使用。”
“都忘记了还怎么使用?矛盾。”
“啪!”
那是小生第一次挨了万先生的巴掌。
往事的浮现,小生红了眼眶,泪珠滚动,已经四年多的时间,万先生的身影早已同姬爷爷、三儿一样刻在了心上,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见惯了生死,却第一次体会这样的分离。
姬三听到万先生要走的消息,拔腿就往外跑,小生在失魂落魄地守在姬爷爷的房门口。
半天后姬三回来了,如失了魂般,道了声:“没见着”
说完便机械地切肉剁肉添水,小生望着土灶里的火焰发呆。
肉汤好了,小生才抬起头说:“师父留了一句话,道源不远,性海非遥。但向己求,莫从他觅。觅即不得,得亦不真。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姬三呆愣片刻,轻笑着说:“但向己求,莫从他觅。你怎么还问我?”
小生笑起来,姬三也笑出声。
生活还在继续,两人饭后便在院子里修炼万先生教的十二式。
每一招式都有相应的吐纳法,相互衔接的招式之间变换,吐纳法应随即变动切不能有任何嫌隙,什么时候做到这种程度才算入门。
小生、姬三两人牢记万先生的教导,即使两年时间早已将招式烂熟于心,挥手便能随意变动招式,身比心先动,但吐纳之法变换间总会不流畅,所以现在还在坚持修炼。
晚上的村庄很安静,偶尔会有巡逻人的脚步声传来,小生两人不为所动,由双手平放于胸前慢慢展开成双手平开,脚步移动间呼吸也有一长两短变成一长一短,鼻息间有白烟冒出。慢慢变换成双手高举,双腿微曲,呼吸之间如有丝丝雷鸣,刹那变换成只手擎天。仅几个动作,小生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
小生两人还在坚持,他实在没想到这十二招式竟是越来越难,当初万先生只教导了一遍,两人便轻松地记住,更能轻轻松松地打上一套,还向万先生炫耀说:太简单了,没有任何难度。
他还记得当初万先生摇头轻笑不语的模样。
之后练习起来也越来越难,直到现在几个动作后便能感觉体内有股力道在拉扯筋脉血肉,似乎要将自己的身子扯碎。与凶兽斗受伤是从外到内,而此刻修炼的痛苦却是从内到外,想要止痛都不知怎么下手。
但即使这样痛苦也没人放弃,因为这是万先生让坚持修炼的。
一直到明月高悬,两人才收拾了一下进屋睡觉。
浑身的疲惫让两人懒得说话,闭上眼便深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