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叶开始掉落，秋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房东就不再给马学病打电话了。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我们在郊区那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开始对生活发愁。
早上杨文菌起床对我们说：“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是不是准备冬眠了。”
马学病两只眼睛从被子里露出来看着窗外深沉地说：“我们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了。”
我插嘴说：“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马学病诧异地看着我说：“这么深奥的问题别问我。”
我转头看着杨文菌。
杨文菌转头看着马学病。
马学病看了看我，发现我聚精会神地看着杨文菌。
有时候生活就是一个圆圈，走来走去，只是又回到了原地。至于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远非我们该考虑的问题。我们的首要目的是先生存下去，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真是很可怕的事情。至于怎么可怕，杨文菌说我们会饿死，马学病说我们会病死，我认为他们说得都很正确，反正只有死路一条。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眼看着天气变冷，我们都认为再这样下去会被冻死的。在房间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只有两床毛巾被一床被子可以盖。我们总是盼望天能下雨，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不用出门。可说起来也奇怪，进入秋天小县城就再也没有下过什么雨，电视上说小县城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旱情。与此同时，在南美太平洋地区正发生着严重的厄尔尼诺现象。
这一天马学病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我们是女的话，早去卖淫了。”
我和杨文菌一时没明白马学病的意思，过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杨文菌说：“我们还没到这么惨的地步吧？”
马学病反驳说：“我们这还不算惨呀，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最主要的是没有女人，连吃的都没有，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没有比我们还惨的了？”
我们叹息着。
马学病认真地对我们说：“我要是女的，这时候真去卖淫。”
我和杨文菌捧腹大笑。
马学病说：“你们笑什么呀，我说的可是认真的，我可都想好了，人家妓女怎么说也是抛弃尊严靠劳动赚钱，再怎么说也比我们强，什么事情都不做。”
生活看不到希望，我们开始讨论起死亡的问题。
我们没有钱没有爱情，住在几平米的房间里。我认为人在看不到未来的时候最容易想到死亡，感觉一生就这样生活下去。有人说过，人如果长期活在脏乱的环境下，尊严和人格就会慢慢地被消磨掉，而人一旦没了尊严和人格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一、好死不如赖活着。二、死掉。
杨文菌说：“如果现在死了的话会怎么样，结果是生活继续，我们最终被人忘掉，什么都留不下，爱你的人会恨你，不爱你的人会高兴，更多的人是采取漠然的态度，这样的死是没价值的。”
如果世界末日快要来临，我的计划是首先回家和父母见一面，然后给余小烟打电话，一起等世界末日。我想那时候我们在死亡的恐惧下是没什么话要说的，有也是劝对方不要害怕，反正全世界的人民和你一起死掉，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我想，听着余小烟的声音，感受她的呼吸死去也是很浪漫的，当时我没考虑她是不是愿意这样，我认为她是愿意的，可后来我知道她并不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认为要找到自己的真爱才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就算在追求爱的路上不幸死掉，也是可以含笑九泉的。
马学病疾呼道：“快点世界末日吧，都死掉算了。”
我们又一次身无分文，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我们三个在床上躺到中午也没人起床，因为起床也没事情做，况且一运动饥饿感会加重。我和马学病开始攻击杨文菌，因为之前他有次发财的机会没有把握住。现在我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和他的这种散漫有着直接的关系。杨文菌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深圳的女人，对方在知道他是个画家之后，想让他为自己用油画画一幅肖像画。经过几次的接触，杨文菌知道这个女人是被富商包养的，住在别墅里，除了上网和打牌之外整日无所事事。杨文菌从对方发来的几张照片中，选了一张性感的照片，准备画。对方问杨文菌要画多长时间。杨文菌说：“那要看怎么画了，精雕细琢的话起码要三四个月的时间，只不过价钱有些贵。”
“钱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要画得好。”
“这你放心，肯定会让你满意的。”
对方说：“我身边有很多姐妹的，你要是给画得好的话，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们的。”
整个夏天过去之后，杨文菌的画还没画完。不是因为杨文菌对自己要求严格，而是他觉得这件事情不靠谱。他对我说：“我万一给她画完了之后，给她邮寄过去之后，她不给我钱怎么办？”
我说：“那你可以让她先把钱打过来。”
杨文菌说：“她见不到画不给我钱的。”当时杨文菌还不知道有网上购物这么一回事，所以他觉得整件事情都缺乏信任感。最终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起床去院子里晒太阳。据说晒太阳可以补钙，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我在太阳底下晒一晒，身体所需要的钙就补足了。我就在太阳下坐了会儿，然后意识到坐着身体接触太阳的面积太小，索性躺在地上，秋日的太阳还是很温暖的，我先是仰面躺着，感觉到面部发热之后就翻过身继续躺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也没觉得身体中的钙增多，就在想是不是穿着衣服阻碍了钙的吸收，就想脱掉衣服来一个日光浴，就在我脱掉上衣准备脱裤子的时候，房东大娘从屋里走出来，冲我嚷道：“你在干什么呢？”
我赶忙穿好衣服说：“晒太阳。”
“晒太阳还用脱裤子吗？”大娘叉着腰昂首挺胸，站着说，“拉屎去茅房，别随地拉屎。”
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和大娘解释不清楚，我就没再说话，穿好衣服重新躺在地上晒太阳。
大娘蹲在我身边说：“小伙子，你搬这里住也有一个多月了，你们年纪轻轻的整天不出门什么也不干，到底是要做啥呢？”
我说：“我们也不知道做什么。”
“这么大的小伙子，”大娘替我们发愁唉声叹气地说，“什么也不干怎么能行呢？人活着除了吃喝拉撒睡总要干活呀，你们整天也不怎么吃饭也不干活，游手好闲怎么成呀？”
“其实我也想找点事情做，”我说，“可我就是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人总有非常迷茫的时候，我现在的这种状态是处于人生的迷茫期，总会过去的，等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我就大有作为了。”
“我不知道啥叫迷茫，”大娘说，“这也不是不干活好吃懒惰的理由呀，这么年轻一表人才的找个地方上班多好呀，不要整天待在屋里，世界大得很呢，趁着年轻要多闯荡。”
有些话和大娘是说不清楚的，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怎么能像她说的那样随便找个地方给人打工呢？男人是要干大事业的，现在只是人生的低谷也是很正常的，时机不成熟，等时机成熟了，当然会广阔天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以上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没法跟眼前这位大娘说，我只好闷不吭声地继续晒太阳。
大娘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地说：“小伙子，我跟你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你说你有手有脚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又不瞎不聋的脑子也正常，能做的事情多着呢，现在咱们国家发展得这么好，社会这么安定，工作多好找呀，我这是老了，要是我像你这么年轻早找工作挣钱去了，你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人生还长着呢！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我闭口不答。
“小伙子，你倒是说句话呀，”大娘说，“你在这也住了这么久了，这房租已经到期了，你到现在还没交房租呢！”
我这才明白大娘和我说这么多话的原因，原来是担心我们交不起房租呀。
“大娘，”我说，“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头昏眼花的，说话都没力气了。”
“你们都白吃我多少顿饭了！”大娘没好气地说。
我掏出手机给大娘说：“我把手机押你这，就再给我顿饭吃吧。”
大娘说：“你同屋那两个早就把手机押我这了，我要这么多手机干什么使。”
“你就行行好吧，你看你慈眉善目的，肯定能没病没灾长命百岁的。”我抱着大娘的腿不放松。
“这么大的小伙子都成要饭的了，”大娘说完从屋里端出一碗面条说，“这是早晨剩下的，本来是打算喂狗的，你吃了吧。”
“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我心里暗暗想，“可寄人篱下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凡伟大的人物都有落魄的时候，就当是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吧。”
就在我满含辛酸准备吃面条的时候，杨文菌和马学病从屋里冲出来说：“一个人吃独食，真不仗义。”然后把那碗面条抢走了。
未来的几天我们在劳务市场找到了一份在水果批发市场卸货的活，连干了三个夜晚，卸了五车的南方柑橘，三车的香蕉。一共给了我们七百块钱，拿着钱我们回到郊区住的地方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现自己的身体各处关节酸痛得动都动不了了，那几天我们连手都不敢洗了，等磨破的手结痂之后才敢洗。交了房租，买了几件秋天的衣服，还剩下不到四百块钱，省吃俭用剩下的一个月也差不多能熬过去了。
去批发市场干了几天的活，我发现自己长这么大确实是没什么用途，连体力活都干不了。
杨文菌累得路都走不动了，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和八十岁的小脚老太太一样。
马学病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说：“劳务市场真不是人干的活，再干一天非把命搭进去不可，我往后再也不歧视劳动人民了，劳动人民万岁。”
交房租的时候，房东大娘的态度出奇得好，给我们端茶倒水的。
我们提前预付了一个月的房租。
大娘收了钱又说：“饭钱你们也一起结了吧。”
马学病拿出五十块钱说：“我们把手机也赎回来。”
出来的时候大娘送了我们一句话，“没能耐出力干活也是有出息，总比吃闲饭强。”
听了大娘的话，我们决定不能无所事事了，要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究竟什么才是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时间我们都还没有想好，我们给了自己三天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等第三天到了的时候，我们又发现自己的思路还没有明确，就又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接着思考。
首先我们清楚既然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就不能显得太随意了，要慎重地思考，可是我们明显都很长时间不认真思考问题了，所以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冲。
很明显我们都是对自己太仁慈的人，下不了必死的决心，所以时间一推再推。直到有一天，杨文菌想出一件具有轰动效应的事情——在H城搞一次行为艺术。
我和马学病一听和艺术沾边，也激情高涨。
“就是要搞艺术，”马学病情绪激动地站在床上挥舞着手说，“本职工作不能忘，我们要把艺术传播给更多的人，让他们在乏味的生活中享受到艺术带来的美。”
杨文菌附和道：“不仅要有美的享受，除去五官的刺激外，我们还要从心灵上带给他们震撼，使他们的艺术修养从无到有，从浅薄到深刻，一劳永逸地帮助他们将艺术修养提高到一个崭新的层次。”
“不仅如此，”我总结说，“从长远考虑更要使H城成为一个冉冉升起的艺术之城，世界各国的先锋艺术家、不得志的艺术青年、艺术收藏家都汇集到这里来，在大批量诞生艺术作品的同时使H城广大民众的艺术水准提高到使同等级别的城市望尘莫及的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