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檀香袅袅升起，许老太太端坐上位，许承彦双手端起一盏茶，向老太太奉上。
“你我母子，何须讲究这些，快坐吧。”
许承彦侧坐，两人皆端起茶杯品茶。
许承彦用盖子轻轻拨了拨浮在上面的茶叶，说道：“母亲这里的茶就是好，茶色清亮，满口回甘。”
“这茶还是去年腊月里刘家送年礼，送来的。”许老太太轻轻一笑。
“是了，他家世代以贩茶为主业，送来的茶自然不差。”许承彦放下茶盏说道。
“近些日子，家中诸事繁多，你多操心了。”老太太说道。
“母亲这话倒让儿子不好意思，儿子身为一家之主，自然要尽职尽责。”
“去年秋天，大姐儿而出嫁，今年正月里，大哥儿成亲，上个月令月定亲，这一桩桩一件件皆须操心劳力，你们夫妇都应对得体，我这老婆子也就放心了。”
“母亲说的哪里的话，许家可都指望着您呐！”
“我老了，不中用了。”
许承彦恭敬地站起身来：“母亲。”
许老太太摆摆手，说道：“罢了，我就做个吃斋念佛的老婆子便好，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得问问你。”
“母亲请讲。”
“三丫头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这……”许承彦迟疑。
“三丫头也不小了，她比令月还差不到一岁，她也该定亲了。”许老太太恳切地说道。
“是，转眼她都长成大姑娘了。”
“那你心里可有打算？陈姨娘毕竟是养母，又是个妾室，万氏是嫡母，却不是亲生的。你是她父亲，你得为她操心啊！”
“母亲说的是，儿子……”
“眼前就有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母亲说的是刘家？刘知远？”
“是啊，刘家是江浙的经商世家，家境殷实，我们两家又知根知底的，三姑娘嫁过去想必不会委屈。”
许承彦的眉毛皱了皱。
“刘知远那孩子以前经常见，确实是一表人才、才智过人，性子也敦厚实诚。”老太太说道。
“是啊，我也是觉得这孩子不错。”许承彦随意答道。
许承彦低着头，左手食指轻轻地敲着茶盏，说道：“这婚姻之事固然要讲究门当户对，那也要你情我愿才好。”
“这些日子，我们两家交往频繁，我也留心观察了，刘知远待三丫头甚好，三丫头和他在一起也挺高兴的，想来都是愿意的。”
许承彦抬头，看着许老太太，说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刘老夫人病重，刘家过几日就要回江南去了。我想着你在杭州做知州时，我们两家交情甚好，而后亦是常来常往，我们也该去看望一下刘老夫人。况且，他们求取三丫头，我们若是应允了，那就更应该去了。”
“母亲是说把亲事定下？”许承彦问道。
“我这不是问你的意思吗？你若是应允，我去看过老姐姐了，便下定礼，也了却一桩心事。”许老太太长叹一口气。
“这南北往来，行程遥远，母亲可吃得消？”
“老婆子现在还康健，不妨事，就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母亲言重了，母亲定能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你不要避重就轻，我问你三丫头的婚事！”许老太太一脸严肃地看着许承彦。
许承彦坐下来，定定地端起茶盏，拿起盖子，轻轻拨动着茶叶，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许老太太看着许承彦这模样，迟迟不给个回答，不耐烦地拍了下茶几，刚想说什么，只见韩妈妈上前一步，说道：“老太太，刚刚进来时遇到老爷身边的松木，说是齐大人来了，在书房等着，这会儿怕是齐大人等着急了吧。”
许老太太闭了闭眼睛，说道：“罢了，你快去吧，尽早给我个回信。”
“是，母亲。”许承彦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许老太太推掉几上的茶盏，怒气冲冲。
韩妈妈笑道：“老太太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依老奴看，老爷对三姑娘很是上心呢。”
许老太太诧异地看向韩妈妈。
韩妈妈从容道来：“大姑娘的婆家是太太物色的，老爷派人去调查了一番，便同意了。无论雪姨娘、大姑娘怎么闹，怎么哭，老爷都不为所动。二姑娘定亲，太太做主定了苏侯之子，二姑娘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还扬言要出家当姑子，老爷搬去书房住，充耳不闻。如今三姑娘，老太太一提，老爷便坐立难安，犹豫不决，想是要为三姑娘打算了。”
许老太太眼珠子转了转，撇嘴道：“但愿如你所说。”
五月的阳光撒射下来，照在身上热烘烘的。许承彦走在青石板上，却觉得浑身寒冷，犹如当年那晦暗的小屋。
那年酒醉，头痛欲裂，自己趴在湖边的石头上，看见那女子踩着月光走来，身后亮起一个又一个灯笼，温暖了整个黑夜。
那年，太太和雪姨娘争得你死我活，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以致回老家谁都不带，却不想遇见了那样的女子，不显不露，不争不抢，满脸的宁和安然。她于自己，恰似三月春风，抚平一切伤口，拂去满心烦躁，只留下一汪春水，暖暖的，柔柔的，静静的。
后来，她做了自己的侍女，似乎任何时候她都春风满面，自己都不由得怀疑她哪里来的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那样的笑脸干净纯粹，不似太太那般端庄沉稳、笑不露齿，也不似雪姨娘那般娇媚柔弱、讨好卖乖。
她的笑，只是笑，开心愉悦。
自己要走了，许诺明年春天就来接她，她甜甜地笑着，满脸尽是满足之色，自己都不忍再看。谁知第二年春天，自己放了外任，远在江南，本想着稳定了去接她。怎料世事无常，她竟然香消玉殒。
“我等你。”终究成了一句空话，她是不想再等了吗？
青萍，你，只遗落一位孤女在人间，别的什么都没有留下，是不想留下吗？
许承彦木然地走着，丫鬟们都惊疑地看着他，他毫无知觉。
不知不觉走到了沐春榭，陈姨娘满面含笑地走出来，小心地将许承彦迎入房中。
许承彦看着她，一直看着，仔细地打量着，陈姨娘低下头去，两颊微红，悄悄遣散了丫鬟，说道：“老爷快坐吧。”
许承彦在心里感叹：“她不像她，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从来没有小心和趋奉。”
陈姨娘端上茶，许承彦问道：“近来可好？”
“回老爷，很好。”
“月例钱都还够用？”
“够用，老爷给的产业也收了不少钱回来，手头还宽裕。”陈姨娘在心里嘀咕：“老爷怎会突然来关心自己了？”
许承彦嘴角抽动，笑了笑：“你倒是实诚，也不贪心。”说完拿起茶喝了起来。
陈姨娘悄悄地打量着许承彦，只觉得老爷今天浑身透着古怪，遂不敢多说什么，静静地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