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父，堂叔父~”江虨慢悠悠地晃到了厅堂上首，摇动着江勖穿着宽袍长袖的胳臂，迎着他那望过来柔和而略带迷离的眼神，江虨摆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笑容。
有点萌。
“何事，虨儿？”江勖的声音也不大，比起他平日的健谈，现在可谓显得十分寡言少语了。
“叔父，见了我家这些工匠劳作，我有一些小玩具想要问问他们能不能打造~”江虨笑吟吟的，“不过小子怕我父亲若知，言小子玩物丧志，所以……”江虨脸上堆上了谄媚的浅笑。
“哦？”江勖眼眸微弯，似是想要打趣江虨，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用袖袍掩住口鼻，咳了两声，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你是想要叔父为汝保密吗？”
“是的，”江虨尴尬的笑了两声，“若叔父能言是叔父吩咐工匠而非小子，就更好了。”
江虨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要做玩具，同样也知道，像如自己所想的，改造生产力的工具发明，这个时代也并不歧视。但一个二岁幼童，如何能让在他们自己的道路浸淫数十年的熟练工匠听自己的建议呢？即便是神童，即便是少主，也很难，同时说不定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非议。而且，自己也不需要拿这些发明来提升名声。在魏晋这个时代，士人提升名声的正途还是文学，玄学，道德这些。
既如此，那让这位放达不羁的堂叔父帮自己扛扛雷，也是再好不过的。唯一可虑得是，这位堂叔父会不会答应呢？
只见江勖的眼神中带着玩味的笑意，他眨了两下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虨：“哦？汝想做何等玩物，说来听听？”
江虨笑了笑，抱着江勖的胳臂，撒起娇来：“堂叔父，虨儿还不知道这个构思好不好呢，有没有可行性呢？还是先与工匠讨论后，再具体地陈述吧~”
呕，江虨都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撒娇天赋先吐三下以示敬意。自己刚才的表现也太腻味了。
不过幼童为此可能有一些加成，虽然江虨以成人的心态说来有些不协调。又或者江勖确实很看好自己这个小小年纪便有文采的堂侄子，他笑着点了点头，也没多问，便叫了在堂外侍候的家仆过来，令他去请家中工匠，应江虨的要求，还找了几个庄中务农多年的田客来。
江勖打量着江虨，越看越好奇江虨想做什么玩物了。
少顷宁静，几人兵器交于一处，不是，几人被家仆引领着走进了厅堂。江虨仔细打量，只见抬头三人粗布葛衣，外露的手掌两人焦黑如碳，一人漂的发白，江虨便知，这三人便是自己让家仆找的庄中最好的铁匠和造纸匠了。跟在后面的二人衣着较为朴素，脸上满是皱纹，其中一人头发都近花白，这应该便是田客了。
“老丈快请坐，”江勖看到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田客，眼神也变得稍微郑重了一些。这老田客一看便是在自家庄中效了几十年的力了，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说不准在自己父亲还年轻的时候他就在这坞堡中生活了。即便身为主家，也不能拿大不是？同时，江勖也对另外几人说道，“你们也坐下吧~”
几人谢过江勖后，便按年龄分跪坐在下面的蒲席上。他们悄悄打量着上首的江勖和在他旁边跪坐的一副小大人样的江虨，眼神中也带着好奇。今天江勖突然过来，其实他们也是惯见的。但在他身边的江虨，自己等人的少主，这回可是第一次见。而且虽然惯见江勖，之前他也未曾召过己等单独询话，今日不知是有何事。
江勖手掌摊开，轻轻抚了抚江虨，示意他可以询问这些自家庄中最好的匠人们了。
江虨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郑重站起身来。看见诸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轻轻一礼，稚嫩的嗓音开口道：“诸位丈人，今日小子叔父请诸位至此，是想向诸位请教一些事物，不过小子叔父已醉，言之难切，就由小子代为答问，诸位不要怪小子怠慢~”
“岂敢，岂敢~”坐在最上面的老庄客开口了，“主公垂问，是我等之幸，怎么说是怠慢呢？少主之才，我等衰末杂仆亦知矣。能与少主交谈，亦是我等之幸。”不过，他的眼眸里也带着疑问，“老朽名江稻，也在这田庄生活了几十年了，自问还有点微不足道的经验。不知少主之问，是关于哪一方面呢？”
“首先，”江虨向老农轻轻一礼，看向了那两位双手黝黑的铁匠，笑颜问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二人之中看起来较为憨厚的铁匠忙起身行礼，谨言道：“我二人乃是兄弟，我名胡毋文，他名胡毋武，少主称我二人名字即可。”
江虨笑了笑，询问道：“我和叔父刚才途径铁匠铺，见你们反复折叠锻打铁块，可是炒钢？”
“是，”胡毋文点了点头，回答道，“我二人打的钢刀，在庄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那么，汝兄弟二人可听过，灌钢法？”江虨笑吟吟地抛出了问题。
“灌钢？”胡毋文虽然并不甚明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但直觉这里隐藏着一些关于钢铁的秘密，不由得疑问道。
“此乃我堂叔父偶然想出的办法，”江虨无视了身边江勖饶有兴致打量自己目光中闪现的惊讶，反正你说帮我保底的，咱就不信你能当场拆穿我。“所谓灌钢，我叔父也是妙手偶得，我来转述，更谬之千里。汝等可曾想过，烧生铁精，以重柔铤，数宿则成钢？”
胡毋文开始听第一句的时候，还处之泰然，可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陷入了思考。
“这需要很高的温度，还有，冷却也是难题~”胡毋文想了想，提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难点，“不过，以生铁精之液浇灌熟铁？这就叫做灌钢？”
江虨点了点头，他对灌钢法的记忆也就这么点，若是面前这胡毋文和胡毋武确有打铁上面的才能，在自己指出方向后，应该能少绕很多弯路，尽量早的试出灌钢法的条件。若无才能，自己也没有办法，这个时代又不像自己那个时代，还能做人口大普查呢。说实话，找一个好工匠，就算去官府工坊，也是要碰运气的。
还好，看起来他们反应不是那么迟钝，只见那沉默寡言的弟弟胡毋武悄声跟胡毋文说了几句，胡毋文便将目光转移到江虨身上：“敢问小郎君，可还有更多的灌钢之法的法门？”
“这个嘛，”江虨砸吧了两下嘴巴，眼珠一转，笑吟吟的道：“熔化温度需要你们去试了，我堂叔父会让其他家人协助你们的，至于淬火，我有一些想法，不同种类的水，冷却速度应该不一样，不过具体方面也需要你们去尝试了~”
胡毋文和胡毋武对视一眼，齐声俯下，略带激动地应道：“谨遵主公，郎君之命~”
纵然只是几句提示，也好似在他们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样。虽然这大门很重，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开，但他们已经能瞟到门那边的风光，定比这边美好。此时，他们之前略带的轻视之心也收了起来，换来的只是敬重。
没想到这位主公竟然在道术上面也有如此造诣，之前乡人偶有的议论，只说这位主公好发大言，好为风流罢了。果然以言取人，难以尽观。
江虨的目光转向了老田客，他拱手一礼，郑重言道：“老丈，接下来我叔父想要打造的，是一件名为曲辕犁的物件。”
“哦？”听说要在对庄稼人至关重要的犁上面做文章，之前老神在在的老农眼神中也郑重起来。他拱手应了一礼，苍老的嗓音慢慢问道：“不知何为曲辕犁，可是糅辕为曲？”
“是也，”江虨点了点头，言道，“不止于此，今之犁，多是长直辕和短直辕否？”
老丈点了点头：“是也。”
“我叔父所言之犁，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加以可令犁头活动的构件，不知老丈觉得如此物件可行否？”江虨略带忐忑地询问道。对曲辕犁，他就知道点这些，也不知道这曲辕犁的出现是思路的作用还是技术的作用。思路他能提供点，技术可一窍不通啊。
老丈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请主公和郎君恕老朽直言，这曲辕犁作用不大。而且，区区几言，也不知如何构建令犁头活动。依老朽之见，这曲辕犁也就在犁田时转弯有些用处罢了，然，曲辕不如短辕直辕好控制，说不定还会让犁的田变得更少嘞。”
“是也，是也。”身后的中年田客也抚着短须，一脸赞同。
“无论如何，你们先试做一下吧，”江虨虽然重视他们的意见，不过自己好不容易有点记得的东西能排上用场，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他看向胡毋兄弟，“两位，在研究灌钢法的空暇时候做一下曲辕犁，应该，难度不大吧？”
胡毋文点了点头，恭敬应道：“曲辕之事，任找一位庄内木匠便可，这令犁头活动的构件，也用不了我二人多少工夫。”
“好，”江虨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那位进来之后便有些坐立不安的造纸匠：“如今之纸，敢问多为何种类型？”
造纸匠听到江虨问话，整个身体顿时深深伏在蒲席上，恭敬地回答道：“今造纸多采麻，为麻纸，间以桑纸。”
我猜也是，江虨点了点头，魏晋的麻纸，自然比西汉，东汉的质量要好很多，这样自己也有了一些操作的余地了。他从自己的小袖子中掏出了一卷纸书，这几日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利用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发展的自己早早便注意到了雕版印刷这个概念，由于自己的私塾老师便是同乡的蔡家族人，他手里竟然有摹抄的家中留存的蔡邕文本，即是熹平石经原文。江虨看过，这摹抄在纸书上的熹平石经与蔡邕所写的有八九分相像，于是磨了自己这老师好久。还好自己在课堂上表现十分出色，加以自己理由是早读经文，了解一下，这老师才将这本纸书借给自己。要知道，虽然纸书不如竹简，不如布帛，但也是人家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的，还很有原文风韵，借来的难度，也是很大的。
这熹平石经，便是蔡邕，也就是江勖所说的蔡中郎在东汉末年，有感于流传的汉经字多有错漏，于是在洛阳太学门口树立碑石，蔡邕亲自书写经文刻印其上。碑文一成，士子皆来传抄摹写。所以影响力亦不小。蔡邕的书法造诣，亦是十分高超，所谓飞白体，蔡中郎之楷书，也在这个时代很是有名，故而其族人书法也大有得其神韵的在。若不是江家与蔡家同在圉县，请了这位蔡氏族人为私塾老师，江虨还真不知道自己雕版印刷的第一步印哪个好呢？这可不是说有字就行，那就落了下乘。印出的书法，起码也要让人看不碍眼吧。
江虨拿着纸书，询问道：“不知你可听闻雕版印刷？”
造纸工匠摇了摇头，不过他略有疑惑地询问道：“雕版？可是雕刻碑文？郎君你应该找石匠啊。”
江虨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非也，非也，我言之雕版，不是石匠雕刻之石碑，当然这两者是有些相像的地方，但不需要找石匠。所谓雕版，即以雕刻木板，上反刻出文字，近似于碑文又或者印章。之后刷墨，以纸覆之，便曰印刷。我觉之比抄书快些，所以询问你有无可能性？”
经过了两个问题的延续与暂时解决，江虨略有了些自信，看来这些匠人田客也没怎么轻视自己嘛。虽然江虨知道，这是自己狐假虎威，自己就是那只狐狸，身后的江勖就是那只老虎。但人嘛，总要有些美好的期望的。说不定自己虎躯一震，眼前这些家人纷纷降服呢。
想多了。
“郎君，这，”造纸工匠想了想，略带惊疑地问道：“这是郎君你想出来的吗？”
啊哦，江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有点得意，问这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没有加我堂叔父说这句话，结果竟然被造纸工匠发现了。江虨咳了下，忙亡羊补牢道：“非也，非也，我是在读书时候，想到，若是一字一字抄书的话，纵然能尽记书中大义，然终耗时间太长。若能有一种方法，能一瞬便书数百言多好。于是我询之叔父，叔父便答我以雕版印刷。”
“原来如此，”造纸工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恭维了江虨一句：“郎君之妙想，想人之所不能。小人曾经读过荀子的一句话，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郎君之问，主公之答，便如此言。”
诶？没发现你小子还挺有捧人天赋的吗？江虨略带好奇地打量着这造纸工匠，细细瞧来，这造纸工匠面貌很是年轻，也不过二十岁许，看起来比起其他匠人和田客，显得文质彬彬的。
“如何？可行否？”江虨询问道。
造纸工匠点了点头，言道：“小人需要去找位庄中木匠，一起商量一下。不过目前看来，君子之言应是可行。”
“如此，这卷书先给你。”江虨示意了一下，让造纸工匠上前来，将纸书交给了他，“若可行，汝等可先按此书上之字刻几个雕版试印一下，看看效果。着紧些，可不能损伤了这书。”
“小人醒得。”造纸工匠双手接过了纸书，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怀中，“小人之前，也是读过一点书的~”
“哦，”江虨来了点兴趣，上下打量了造纸工匠两眼，询问道：“汝何名？”
造纸工匠恭敬地答道：“小人贱名江适，不敢污郎君清耳。”
“好了，”江虨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很想学出自己祖母的气势。然而他一个二岁幼童为此，看上去就好像在打眼前的苍蝇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放弃了如此愚蠢的行为，轻轻一礼，言道：“此上三物，便是我堂叔父所言，还请各位多多用心。”
诸工匠田客闻言，各个行礼答应不提。
待众人下去后，江虨身旁的江勖才开口，他顽笑的口气含着深深的笑意：“阿奴，此三物，乃玩物否？”
江虨无奈地转过身来，向着江勖深深一礼，满脸苦色：“还请叔父多多担待~”
江勖哈哈一笑：“好一个聪慧的郎君，汝送我之名声，我如何不要？不过，”江勖深深打量了江虨一眼，“虽然尽是小道，但吾亦有疑，汝此才，天授之？”
江虨无奈一笑，摇头道：“叔父，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学，敏以求之者耳。所谓一道通，百理明。若能明了经义，于小道自能触类旁通。樊迟小人，言于孔子，请学稼。孔子言，我不如老农。我虽不才，亦不至如此。”
樊迟啊，虽然我不同意我父亲用的这个论据，但现在也只能委屈你了，找个借口怎么那么难呢？
“哈哈，你越来越肖汝父了。”江勖不在意地一笑，“好，那便让我发明这些小道吧。不过，虨儿，你可要仔细向吾讲讲，如何是灌钢，如何是曲辕犁？”
江虨暗暗松了口气，苦笑道：“叔父，我也只是有点灵感而已，懂的不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