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南北朝后期时,四海之内常言道,天下士族分为四类,江左士族尚人物,山东士族尚婚娅,代北士族尚贵戚,关陇士族尚官品。如今代北士族尚不得见,关陇士族方兴未艾,江左士族大多未曾南渡,还是典午朝的中坚力量,山东士族同样如此。
所以如今士族雅好人物的倒是多些,兼以婚娅。
要知道,虽然常有言曰,魏晋时期士族鼎盛,不过是靠着冢中枯骨罢了。然而其当世人物,未尝才能逊色于古人。既以江虨最熟悉的颍川荀氏来举例,神君荀淑荀季和清识难尚,荀氏八龙各有才能,其中荀慈明,荀叔慈被许劭盛赞,二人皆玉也,慈明无双,叔慈内润。之后又有荀彧,荀攸,晋武帝曾赞曰,荀文若之进善,不进不止,荀公达之退恶,不退不休。他们的后代也并不是比不上先辈的名声。荀奉倩之不辞冰雪,荀勖虽然被时人目为倾覆国家,搅乱时局的贰臣,然其才能亦不容忽视。至于当代的荀藩,荀组等,过个几年还会保组行台。满门琳琅,实在是汉魏西晋之冠。
汝颍多奇士,自然诚哉斯言。
不过兖州之陈留,当地士族人物也不稍弱。不说其他地方,只说圉县一地,豪族人物便琳琅满目。现在的江虨,便无奈地坐在一辆双马驾辕的乔木马车上面,被一位身着锦衣,宽袍长袖,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眼中含着温柔的情意,令人观之可亲的中年男子抱在膝上。
这就是江虨的堂叔父江勖了。
自从那天江虨堂上吟诗之后,堂叔父江劭倒是还没如何,堂叔父江勖便对江虨青眼相看。只是前几日江虨一直在学习论语诗经,江勖没有找到机会。今日恰逢江虨暂时休息,江勖便将江虨诓了出来,美其名曰让江虨见见世面。
其实江虨猜测,自己怕是像那伤仲永之中的仲永一样,被江勖抱出去炫耀了。虽然仲永不过寒门,自己出身怎么说也算是郡里一高门,但魏晋名士嘛,江虨觉得自己这位堂叔父就很像,风流无匹,行事难测。
说句实话,这两位堂叔父,算是把魏晋时期的两种名士的性格展现的淋漓尽致了,一为蔡谟蔡司空一般严肃方正,一为王导王丞相一般放达风流。风流名士与严肃之士自然谈不到一起,以江虨观之,这两位堂叔父也有些相性相冲。
不过,虽然江虨比较喜欢这位堂叔父的风流性格,不喜欢另一位堂叔父的严肃。但此时此刻,江虨倒是宁愿自己没有跟着这位堂叔父出来。
毕竟,江勖这位叔父,实在是太健谈了些。这一路上,可是说得江虨头昏脑涨的啊。
“陈留豪族人物,如天空的繁星一般不可悉数。单只说我们圉县,虨儿,你可知除了我们江家之外,还有何等士族?”江勖说了一会儿,好似看到江虨回应颇少,将问题引向了江虨。
呃,圉县?这几天听其他人交谈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啊。江虨暗自思考着,你要问我陈留有哪些士族,有哪些名人,我可能还能给你说出一两个,只说圉县?江虨思考了一会儿,试探的问了句:“蔡氏?”
陈留蔡邕的名声,只要对三国史熟悉一点,就不会忘记。更何况前世江虨因为姓江,所以读史书读到江统传的时候比较认真,也记得上面有一句与同乡人蔡克并知名。这同乡人总是离得不会太远吧。更何况,就算这几个都不知道,总该知道蔡文姬吧。
“对,”江勖哈哈一笑,“前朝蔡中郎便是圉县人物,与汝父同名的蔡子尼,还有其族弟蔡士宣,或在圉县,或在邻近的考城县,你说的倒是不错,还有呢?”
江虨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有我就不知道了~”
“哈哈,我还真以为虨儿你什么都会懂呢,”江勖笑意愈发地明显,“你可知此次我们去拜访的是何人?”
我还真的是什么都懂,也什么就懂一点,江虨暗自吐槽道。然而江虨面上却堆出了一副可爱的笑脸,蠢萌蠢萌的那种:“不知,敢问堂叔父,我们此次要去拜访谁?”
“高子远,陈留高氏,你可知?”江勖仿佛止不住卖弄的欲望,又或者前日江虨真的惊讶到了他,竟对一个孩童问乡里郡望。
陈留高氏啊?江虨想了想,自己还真不知道,说句实话,陈留郡人才不少,史书上有名的也很多,但江虨还真不知道太多的陈留郡望。你要问他颍川郡望,他倒是能说的头头是道,然而陈留,没怎么看过啊。
看着江虨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江勖笑吟吟地道:“陈留高氏,祖先有后汉东莱太守高孝甫,有并州刺史高元才,有前朝高太尉,如今,亦有高尚书在朝,高刺史在家,满门瑚器。我等要拜访的,便是高尚书子高子远了。”
呃,江虨听得头昏脑涨的。这一堆字或者官名,你给我说我哪里会知道啊?哥哥,咱说他的名字好不好,说不定我还认识一两个。
不对,不是哥哥,这别叫错辈分了。
“叔父~”江虨先试探着省略了堂字,看着江勖脸上依旧笑意盎然,便发挥小孩子的优势问道:“虽然我知道不能叫名,但,叔父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好不好啊?只听字好复杂啊~”
“哈哈,果然是幼年心性啊,”江勖笑容依旧温和,若是江劭,江虨是不敢这么问的。不过看江勖虽然也生在守礼之家,却有放达之气,也不恼怒,解释道:“东汉的祖先给你说名也没用,我且说近来这几位吧。并州刺史高元才,乃是高干,前朝高太尉,乃名高柔。今之高尚书高光,与汝父同朝为官,少习家业,明通法理。至于高刺史,前为徐州刺史,现赋闲在家,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起复。吾等拜访的高子远,名韬,不过你可不能称他名或者字啊~”
“我晓得。”江虨随意地摆了摆手,很有大人气的应了一声。高干啊,这位我熟,不是袁绍的手下兼女婿吗?我说听着并州刺史怎么这么熟悉呢。不过,高柔,高光这些就不太熟了,记得以前在哪里看过来着?有一丢丢的印象。不过这高韬,真的就完全不熟悉了。
若是江虨知道,这位高韬高子远,放佚无检,收受贿赂,还在未来将要参与谋讨东海王司马越的叛乱,关键是还没能成功,怕不是要立刻拉着江勖前面的车夫驾马的缰绳哭着喊着要回去。毕竟那可是东海王司马越啊,自己的父亲江统未来不过也就在他手下当了兖州州别驾从事罢了,那可是将来晋朝中枢掌权的少数几人之一。参与谋讨他就算了,你还没成功?能力也不行啊,千万别把咱也拉下水了。
可惜江虨不知道,听了江勖的解释,江虨还在美滋滋的想着,韬?好名字啊,高韬高子远,寓意深刻。说不定,在未来的史书上还会记这么一笔呢,江子曾诣高子远,车马衣轻裘。时思玄尚小,载著车中,与论陈留人物。思玄乃具陈蔡中郎形状,江子曾对之高太尉,皆郡之右门。二人之谈,尤胜纪群之交。
想多了想多了。江虨摇了摇头,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在现实中我的字还没定嘞。
不过思玄这个字应该不会变吧。说实话,江虨觉得这个字还挺好的,为了暗示将来自己仍能得到这个字,他甚至在自己在这个时代写的第一首诗中都厚颜无耻的用了天外一思玄来叙明倾向。
算了,反正字也没法自己取。江虨苦中作乐地听着江勖谈论着郡县人物,汲取着这个时代的信息。
……
未几,车至高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飞檐陡壁,红漆朱墙。那榆木制成的大门前,立着一位十岁许的少年。近了,只见他唇红齿白,裘衣裁身,好一位俊俏郎君。
江勖望见,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明显,如春风拂面:“阿奴,原是你在此迎候?”
只见那少年清秀眉眼望了望江勖车马,看到上面坐在江勖膝上粉雕玉琢的幼童时,稍微惊讶了一下。不过似是想起了近来县中传闻,好奇地看了幼童一眼,微微下揖,言道:“然也,我父教我在此应门,江君请进。”
江勖哈哈大笑了两声,抱着江虨走下了马车,随着清秀少年进了高府门。
进门之后,便是一扇照影壁。江虨被江勖抱着走过木制的回廊,廊柱粗圆,地板上面木纹清晰可见,让江虨觉得在上面都能照出影子一样。穿过一垂花拱门,绕过一种满繁花的庭院,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江虨与江勖便见到了一间侧堂。这里亦是四通八达,却不似刚才见到的正堂一般轩昂壮丽,反倒小巧别致,树木山石,花草葳蕤,不对,江虨想着,自己可不能乱用蕤字,避讳,避讳~
清秀少年倒不引他们进堂屋,反倒领着他们两个走了右边的耳房。这耳房应是高子远日常居所,不是正经待客之地,应是没一定关系的人,都进不来的。江虨打眼望去,只见地上有蒲席,有案几,几上有着瓷花瓶,插着时鲜花卉。有着点香盒,燃着名贵沉香。正东设着一张床,床上铺着猩红单子,锦绣褥被,上有一张桌子,摆放一些书籍竹简。
屋子的四周侍立着几名侍女,青缎红袄,分外俏丽可人。床上跪坐着一位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的中年男子,江虨知道,这便应该是高子远了。
果然,江勖轻轻将江虨放到蒲席上,笑吟吟地看着正起身的中年男子,唤言道:“子远。”
高韬起了身,微微一笑,拱手打趣道:“子曾,汝何迟也~”
不待江勖回话,高韬目光移到了江虨身上,眼中带着好奇:“这便是汝家麟儿,江虨不成?”
“子远慧眼可鉴,”江勖与高韬竟开启了互吹模式,看的江虨一阵尴尬。咱不是江虨还能是江勖他儿子不成,你听说江勖又生了个孩子吗?“此乃我家玉树也。”
江虨惊恐万分地看到高韬竟然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郑重言道:“二岁能诗,吾未见何人可及也。纵甘罗,终军,亦无此举。汝家玉树,诚哉斯言。”
喂喂,吹得这么过,我尴尬症都要犯了好不好。我哪里能和甘罗,汉终军比肩了?咱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对,也不是,咱只是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多有了二十多年的学识罢了。
就算如此,江虨心中也很有数,自己所写的虽然比下有点余,比上那是谮谮不足。所靠的,不过是一个能称道的年岁罢了。
还好,这两个老文青没把自己称作王佐之才,不然自己真的要愧对荀令君了。
愧对的不是抢了他的名号,而是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号。
还好,虽然这位高子远眼睛还流连在自己身上,不过交谈的话题已经离了十万八千里了。江虨略略一听,这二位老帅哥竟然在谈玄。
所谓谈玄,便是曹魏正始以来,魏晋士人比较喜爱的活动,又叫做清谈。时人将老子,庄子,周易称作三玄,所谓谈玄,大致就是从这些里面找个议题,议论玄说,清谈雅致。
江家作为儒学世家,自然对周易十分熟悉。虽然江虨现在还不知道江家治何家学,但总之应该不离礼传易这三种。而至于高氏,世治法学,本于玄谈无甚精通。但这高子远看样子很明显没有其父其兄的学问,反而对这玄学有不少兴趣,虽然江虨不太听得懂这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但起码两人有没有材料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自己这堂叔父,于这谈玄也有两手啊,怎么史书上不见名声呢?难道是早逝?又或者永嘉逢乱,与自己这一脉离散,故而无名于史?
江虨正想着,却感到有两道视线盯着自己。他顺着视线望去,只见那清秀少年在给二人行酒的同时,好奇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江虨递以对方一个自觉完美的微笑,正准备继续思考,却不防少年见到自己这和蔼可亲的微笑后,可能胆子大了一点,他移席靠了过来,清澈的嗓音好奇地问道:“你就是,江……江虨?”
十岁的少年,应已知同辈人互不称名了。但奈何江虨一个二岁幼童,哪里有字,所以这少年才犹豫了一下。
江虨微笑地点了点头,用他那稚嫩的嗓音尽量亲切地说道:“然也,世兄可直呼我名,不知世兄?”
“哦哦,”少年好似反应了过来,应道:“我名坦,还未有字……”
高坦啊,江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见那少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道:“你那首诗,写的真好~”
“世兄过誉了~”不管江虨心中有多么暗爽,嘴上总是要谦虚的。不过他心里还是狂呼道,高坦高世兄你慧眼识英才啊,若我能有臧否之评,必赞高世兄你有伯乐,荀淑一般的识鉴之才。
“墟里上炊烟,案中葵韭鲜。闻琴曲有误,误在度华年。檐下双飞燕,庭前并蒂莲。娇儿舞翩跹,我见亦犹怜。荷叶罗裙旋,教君醉欲眠。忧思何处发,天外一思玄。”高坦竟然将整首诗都念了出来,他涨红了脸,兴奋的说道,“虽然转圜之间,略有生硬,但句句珠玑,实在难得。我陈留有此璞玉,实在幸甚。”
我这是,得到了第一个粉丝了?江虨看着高坦,略有自得地想着。转圜之间略有生硬嘛,毕竟咱才想了多久,要作一首贴合这个时代的诗,而不是前世擅长的五言律诗,七言律诗,其实最擅长的还是宋词,当然难得了。
别看唐诗严密,格律抑扬顿挫,宋词优雅,长短协调。若是拿到这个时代,还是抓瞎。确实,只要是珠玑胡琏,任何形式都会得到任何时代的人的喜爱。然君不见曹雪芹从未靠红楼梦谋得一餐,梵高的画还是去世后才出名了。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上层建筑要适应经济基础。思想文化也要适应时代发展。若是太过超前,怕是容易水土不服。这是江虨看的很清楚的一点。
所以别想着拿红楼梦,或者什么三言二拍在这个时代牟利,志怪传奇在这个时代都没成熟呢。别说江虨根本记不得这些文章,就算记得,然后厚颜剽窃,那时人惊为天人的概率,也远远小于埋没荒草的概率。
写搜神记的干宝对于现在的江虨来说,都算是后人了。
想到这里,江虨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一句后人,不对,是后辈王羲之的话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或者,张九龄的更通俗的诗句: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咱现在,也是张九龄时的古人了啊。
这时,高子远与江勖的话语引起了江虨的注意。
二人已不再谈玄,江虨也没注意刚才两人谁赢谁输了。现在二人谈论的,竟是最近陈留发生的事情。
“前王平子过陈留,曾问小吏,此郡多士,有谁乎?子曾可知小吏是怎么答的?”这是高韬的问话。
王平子是谁啊?怎么这么熟悉?江虨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说名字会怎么样啊,非要说字。魏晋的人名我还熟悉点,字谁知道啊,除了三国时期的那些人物,历史上的我哪还记过字,哦,有些还是记得的,比如谢安石,王茂弘,比如自己江思玄,父亲江应元。比如桓元子,庾元规,等等,庾季坚是谁的字?怎么也有点熟悉。
然而江勖却没有解决江虨的疑问,他摇了摇头,笑着答:“不知,敢问子远,小吏何答?”
高韬卖了个关子,端起青铜爵杯,饮了口酒,笑吟吟地道:“与汝家亦有关系。”
“难道……”江勖心中有了点猜测。
“小吏乃答曰,有江应元,蔡子尼,你说与汝家有无关系~”高韬呵呵一笑,嘴角勾起。
“果然如此,”江勖点了点头,继而疑惑地问道,“不过陈留士人如此之多,多有居大位者,为何单言吾堂兄,与蔡子尼?”
高韬畅快饮罢,怡然笑道:“王平子也是如此问的,何以但称此二人。小吏乃答曰,向谓君侯问人,不谓位也。王平子乃笑而止问。”
江勖慨然拊掌,赞曰:“小吏之中,亦有奇士也,当为此浮一大白。”
二人自在上首自得其乐,江虨在席上听了个大概。原来自己的父亲又出名了一次,这个叫王平子的应是高官,起码小吏敬称其为君侯。他问陈留人物,这也是魏晋士人的习惯,每到一地,先取士也。昔日王允刺史豫州,未下车,辟孔文举,下车,辟荀慈明,便诸如此类。记得世说新语第一篇就是陈仲举言为世则,行为世范,为豫章太守,至则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他也就是那位悬榻而待的主人公了,另一位便是这徐孺子。
看来,自己父亲名声已经不弱了。连郡中小吏在他人问郡中士人的时候都称赞自己的父亲和蔡子尼。如此说来,若是自己父亲能选择到正确的机会,未尝不能如鱼化龙,成就未可限也。
但是,江统重志操啊。志操就给他的成就划定了一个上限,更何况,未来如何,江虨也实在难以预测。目前他还只是有了点大略的思路,至于实际的方法,那是根本不可能有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