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虨终究还是没有吃到午饭,而是跟着车马队一路行行复行行,至日暮时分,终于抵达了鄢陵。
夕阳西下,从天际洒来一片暗红的光芒,越过那鄢陵低矮的城墙,照在了旁植高木的官道上。就像是这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西晋王朝,也已经到了日暮时分。虽然车马质量还尚可,路况也并没有到了不能走的程度,但前方的夕照却告知了前程的谬误,若再往前行,便要进入无边的暗夜之中。
无月亦无星。
黄昏的晚风吹起,道旁新生的嫩绿发出飒飒的声音,虽是春日晚风,却让人不觉暖意,只觉寒凉。高木多悲风,是在悲叹这嫩绿新生,难以抵挡强风的吹拂呢?还是在悲叹这晋朝新生,却已要走向衰亡?
三十七年的时光,甚至对一个人来说都并不能算是长久,更何况是在这漫长的历史之中。周兴八百年而有秦,两汉四百年而有魏,然而魏不过寥寥几十年的国祚,而晋却又要比魏还短。若不算鼎足江东的东晋,则西晋的国祚也只比秦楚长了。
还有一个新莽。
春日与春风,本应给人带来蓬勃的朝气,然江虨满眼所见,只是王朝的余晖。连带着看那鄢陵县的城墙,也觉低矮不堪。
“郎君,”屠导游又在继续他导游的生涯了,“鄢陵之战便是在附近了,春秋左传记,晋侯将伐郑,范文子曰:若逞吾愿,诸侯皆叛,晋可以逞。若唯郑叛,晋国之忧,可立俟也。栾武子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伐郑。乃兴师。栾书将中军,士燮佐之。郤錡将上军,荀偃佐之。韩厥将下军,郤至佐新军,荀罃居守。郤犨如卫,遂如齐,皆乞师焉。栾来乞师,孟献子曰:有胜矣。戊寅,晋师起。”
江虨点了点头,若有兴趣地问道:“我听闻申叔时对子反云,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而楚六者皆无,所以申叔时早就料楚将败了~不知对否?”
当时申叔时对子反说,战争需要注重六项,德用来对下施惠,刑用来正邪,详用来侍奉神灵,义用来建立优势,礼用来顺应时机,信则是守信,六项都能达到,则上下和睦,所以诗云我烝民,莫匪尔极。但楚对内对民不好,对外又弃齐盟,基本上六项都没达到,你们不败谁败。
“然也,”屠禾点了点头,若有其事地说:“故而战之器也,先观民生,后守礼义,堂皇之师,谁可敌之?后晋,楚遇于鄢陵。果晋胜楚败也。”
呃,说的有点道理啊,江虨认真地点了点头,治军自然要有德,则兵众爱之,要有刑,则兵卒敬之,要有详,也不一定要有详,江虨看来古代的事神也不过是兵种中的政治工作罢了,因为古代兵卒迷信,所以以巫祝卜神或者拿三牲祭旗基本上都是为了告诉兵卒我们优势很大,有时候主将也会信这个。要有义,要有礼,要有信,这三者江虨觉得说的都不错,不过如此只不过只能说建立了封建时代强军的基础,关键还是要看主将,有言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三军之帅,对一只封建军队影响还是很大的。
不然怎么前有白马义从,陷阵死士,后有岳家军,戚家军,关宁铁骑等。
而对三军之帅,要求则就更高了,反正江虨自忖自己目前是根本达不到的。又不是玩战略游戏,战前画个图,就照着计划打,敌军的战将可是会随着你的计划而变化的。而且古代指挥战争,也不是现代的战略游戏,也不是我常学生会长可以指挥到班,下令凭旗鼓号令,且还要通观全局,指导各方。
江虨可不是韩信,多多益善,江虨现在是少少益善,一百个人?应该勉强?十个人,好啊好啊,这个我还能指挥的。
还好还是永康元年,公元三百年,虽然依旧会有战乱,不过没到鼎革之变,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永嘉元年,那江虨是不想渡江也得渡江了,要不就留在北方抵抗,像庾氏之后保聚林虑山,带着宗族上山打游击去。要么就只能如留在北方的大姓清河崔等,在新朝廷里找机会,江虨却是不愿意的。
咱这一家子,主要也就三支,江虨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自家这支且不论,人丁稀薄,父亲有志操是有志操,但主要是文士,就算有点军事才能,也不过纸上谈兵。自己,一个二岁幼童就别说带兵了,谁会听你的啊,只能隐在幕后,更别说自己还没出生的愚蠢的欧豆豆了。从祖父一家,从祖父江春就别说了,也没什么军事才能,江劭江勖,看上去也主要就在文学经学方面有些能力,但也不多,不然早被州郡察举,公府辟召了,再不济混个郡吏县吏也没问题吧,可他们却没有,也不知是看不上郡县吏,还是人家就没看上他们。
不能想了,为尊者讳嘛,这两位从叔父对自己还是不错的。而且虽然经学文学成就不大,但江勖这位从叔父还是会点清谈,也会点经营的。据说家中的田庄就主要是江勖这位从叔父管的,江母与江春,江劭不怎么管,江统出去做官了,自然也没法管。而江虨看来,这豪族田庄经营的还算不错,虽然在他看来有不少可改进的地方。但也证明这位从叔父于经营财货还是有些能力的。
至于江伦从兄,跟他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江恂,江彰这两位兄弟,江恂略有文采,江彰稍会技击,都不见于军事上有多少才能。
至于从祖父江允吧,老人家已经不在了,而两位从叔父自己也没见过,不知道才能如何。他们现在也无子嗣,因此难以倚为靠壁。
唉,你看人家李家,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兄弟,都是军事小能手,也各自笼络了一批人才,再看人家曹家,曹仁曹真,曹休,夏侯惇夏侯渊,都是方面之才啊,能镇守一方的存在,至于曹公子,曹丕政治才能逆天了,曹植文学才能高八斗,曹彰起码勇冠三军,曹昂早逝,然德为兄弟之表。
更别说李渊和曹公了,都是野心家,军事才能也没的说。
怨不得人家能取天下,而临万方。手下的人才且不论,家族的人才就摆在这里呢。
再看看自家,基本上没什么人能有军事才能的,也就自己可能有,历史上自己还讨平过作乱的干瓒,而其他才能,除了咱父亲江统和从祖父江春,剩下的都是中人之才,也就江勖略有经营之能,略能清谈罢了。
江春的才能也主要在德,在清谈这些方面,或许老人家会挽个弓,舞个剑,江虨在家时曾见老人家练过,但这也不是带兵的能力啊。更何况,就算老人家会挽弓舞剑,还让老人家上战场跟敌将过几招吗?会不会尊老啊。
江允叔祖父已逝,江济江瞢二位从叔父自己尚未见过,对史书上也没什么印象,暂且不提。
不过,江虨深吸了口气,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悲观。你看几位开国皇帝或开国皇帝他爹,刘邦手下人才多是丰沛集团,曹操手下则多是谯沛集团和颍川集团,李渊手下人才多是关陇贵族,难道那些时代这些地方人才特别繁多,经济文化特别发达?所以压了别人不止一头?江虨不以为是。因为这三人是开国雄主,所以能知人善用,发挥了手下人才们的长处,而在打天下的过程中他们也善于学习,也吸收了其他地方的人才,所以才能最终兼有天下。
江虨觉得,虽然现在江恂江彰兄弟,江劭江勖二位从叔父只是中人之才,但总会成长的嘛。孺子可教也,中年人也可以焕发第二春嘛,关键看怎么安排他们了。说不定,以后他们就是江家的中流砥柱了,反正江家也没多少别的亲戚了。
不压榨他们,不对,不发挥他们的才能,还能用谁呢?
咱父亲可能有点人才能用,但咱没有啊。
想多了想多了。
车马队已经走到了城门前面,还好没到关城门的时辰,因而车马队顺利的进入了城门。而城门边值守的士兵身上套着布甲,倚着生锈的铁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让江虨不由得再感叹了一句。
这晋朝要亡啊!
看这守门的士兵,也就草草询问了几人来的目的,查看了几人的验传,也就相当于古代的身份证和通行证,屠禾自然是递了过去,而士兵也没说什么,挥挥手就放行了。
形式主义,这就是形式主义,江虨心中狠狠抨击着晋朝的腐败。
要是让咱来查问,肯定是要比这严多了啊,更何况咱们这车马队人又不少,还佩刀带剑的,不好好查验一番怎能让进城?
我大晋这是烂到根了啊,见微知著的江虨狠狠地悲叹了一番。而这种情况,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作乱的八王(虽然现在还没八个,以后还不止八个)(八王:怪我们咯?我背黑锅?),要不是因为八王作乱,士兵会这么差吗?王朝会走向末路吗?我会在这殚精竭虑吗?每天都得出想想怎么挽救这天下,早就学纨绔调戏侍女了,我痛心啊,江虨坐在马车上,于心中感叹道。
看看你们八王,打来打去的,你们可知道你们是朝廷的栋梁?当朝的诸侯王,势力强的统共有八位,我恨不得让皇帝罢免了你们七位,就留下个东海王越~虽然咱现在连见过都没见过皇帝。
看看那八个人吧,哪个不是两鬓班白,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皇帝的儿女亲家,你们烂了,也就是司马衷这个白痴皇帝,换谁当皇帝都要痛心!
司马懿把江山交到你们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你们难道不痛心疾首,难道不有罪于国家,愧对祖宗,愧对天地吗?本来先帝司马炎以为西晋朝廷最大的敌人是蜀汉,灭了蜀汉,又以为最大的敌人是东吴,等到平了东吴,灾祸又成了西晋的心头之患,等西晋治了灾祸,到了司马衷,五胡又成了西晋的心头之患。
其实啊,西晋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是在那洛阳!就在皇帝的骨肉皇子和叔伯们当中,八王那里烂一点,天下就烂一片,八王要是全烂了,天下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还真的是啊,天下就变成了野心家和起义农民以及胡人的天下,再不是司马家自己的天下了。
后世的司马炽怎么西迁长安了呢?皇帝怎么被胡人抓走了哪?王与马共天下怎么来的啊?明帝怎么俯床痛哭的啊?王敦怎么敢威胁皇帝说臣兵夕退的哪?
想想吧,安乐公刘禅,乐不思蜀才几年哪?忘了!高贵乡公曹髦,拔刃鸣鼓被司马昭手下成济刺杀才几年哪,忘了!晋王府还就在洛阳城里,天天盯着你们呢?结果你们八王个顶个的想进洛阳,想辅政,把这西晋是打的稀烂~也让我不得安康,江虨气呼呼地想着。
哼,等到了洛阳城,有了权力我一定要这么质问你们,江虨在心中立下了flag。
不过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是在西晋说这些,也真的是有趣。
“郎君,我们是去庾府投拜帖吗?”屠禾看着江虨扑哧一声笑,他也跟着堆出了笑意,小心问道。
“嗯,我们去庾府投拜帖吧,这你来安排,你是做熟了吧?”江虨打量着进城后的街道,鄢陵县城的街道以青石铺就,虽然不整齐,上面也时有秽物,但比乡间土路好多了。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并不多,或青衫长袖,面容俊俏,或粗袍短打,脸有菜色,对比很是明显。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但苦的现在虽然只是黎民,可到了几年之后,士人一样苦。
郗鉴不还为了他侄子有一口饭吃含一路回家吗?家族离散,子弟零落,生活困苦,衣食无着,对以后的很多士人也是可以想见的。
反正我是绝不会到这种地步的,江虨暗暗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是的,郎君,”屠禾跟着江统在洛阳,身为投靠江统的门生,自然做熟了这些事情,“拜帖我也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屠禾递过来一卷丝帛,江虨接过一看,其他遣词用句没注意,只看到了上书前太子冼马统子虨这个对自己的称呼。
也对,自从太子司马遹被废后,自己这便宜父亲还没官呢,应该也就是因为乐广刚被放出来,虽然名为海内所重,然官职却还是一介白身,记得历史上江统出来做了什么官?应该是廷尉正,或者是齐王囧长史,虽然都是千石官员,也算是升官了,但根本没什么用处啊,齐王囧跟太子差不多,就算你江统谏诤得力,但你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是各干各的,对你江统也没有权力的提升啊,只是名望的提升罢了。但现在的江统,少有清名,为太子舍人则尽力谏诤,写徙戎论,虽不受重视,但也落到了一些人的眼里,更在太子徙金墉城时为太子送行。
现在名声应已传开了,不过应该还没有继续为官,现在停留洛阳,应只是白身罢了。
名望已经足够了,该谋求权力了啊我的爹爹。
“行,那我们打听下庾氏住在哪个里,去上门拜访吧,别再晚了,里门关了咱们就进不去了~”江虨点了点头,嘱托道。
两汉魏晋,城中居民多住在里中,以里墙分隔,外有街道。里门夜晚关闭,因而江虨有此说法。而庾氏人丁兴旺,应在一个里中全是庾氏族人,而不是像江氏只是里中一家罢了。
虽然江氏这一家挺大的,而且另外几家也都是旁系族人,但到底比不上一里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