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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就这短短的几天内,雁窝岛农场场长的夫人邱菊竟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和自豪感,变得心里一阵阵迷茫和惆怅,北大荒灿烂的落日晚霞、大豆摇铃的丰收田野,收割机吐出的大豆,宛若金色的飘带在向接斗车里流淌……这似乎都成了让她心烦的噪音。

邱菊匆匆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刚插进锁眼儿,一只“小刨锛”嗡嗡嗡飞落到她的脸上,把吸血针深深地扎进了肉里,她甩开手里的钥匙,伸开巴掌“啪”地使劲拍去,嘴里急急咧咧地嘟囔着:“烦死了,你也欺负人!”

她一看掌心,凝集着一撮稀泥般的蚊尸与血迹,正没好气地往门框上一蹭,浸油厂厂长焦永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来。

“嫂子,”焦永顺又皱眉头又吁气,“魏场长三天三夜手机不开,又不见人影,哪儿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呀?那些要豆款的可要把厂子折腾翻天了!”

邱菊又拿钥匙去开门,一回头,不耐烦地说:“我还正要问你呢!”

焦永顺说:“嫂子,魏场长要是就蔫不唧地这么溜了,那可把我给逗稀了。你可能不知道那些收豆子的白条子都是魏场长让我打的呀!现在职工逼着我要上了,我这个小厂长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邱菊没好气地说:“他让你打你就打,你死脑瓜骨呀。看让你们把这破厂子弄的,我这家不像个家,丈夫不像丈夫,老婆不像老婆的,我有苦向谁说去!”

焦永顺急了:“喂,嫂子,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呀!”

邱菊气哼哼拉开门,倏地闪进去,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焦永顺一跺脚:“你——你——这理我和谁讲去呀!”他怎么推门邱菊也不开,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

邱菊这个温馨、素雅的小家已失去了正常秩序,被子没叠,窗帘没拉,大概连邱菊也说不清是哪顿饭用过的碗筷还在餐桌上散摆着。小半碟子炒土豆丝已经发黏,几只苍蝇贪婪地趴在碟子上,邱菊进屋的脚步声和卷进的一阵风把它们惊飞了。

邱菊拿起电话,急促促地在号码盘上拨了11位数,话筒里传来录音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忽然传来开门声,魏思来憔悴地走了进来。

邱菊满口怨气,“哎呀呀,我说思来,你关了手机,也不给我捎个信儿,都要把我急出霍乱病了!”

魏思来叹口气:“哎,别提了,我在市里跑了几家银行,他们连点儿‘活口’都没有。”他说着从衣柜里取衣服。

邱菊神经兮兮地关了灯,瞧瞧窗外说:“思来,依我说呀,这个待死不活的浸油厂黄就黄了吧,你偏偏瘦驴拉硬屎,硬逞干巴强,非要赊职工豆子开工。焦厂长有怨气不说,那几百号家庭农场的职工,没死没活地到处找你,恨不能掘地三尺挖你,我看这架势呀,要是哪一会子找到你了,像你刚才说的没弄到钱,他们还不得把你活吃了呀。”

魏思来:“行了,行了。”

邱菊说:“你行了什么你,我说呀,这回听我的。这样吧,不行你就来个死活论堆儿,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他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愿意咋的就咋的。”

魏思来:“哎呀,邱菊,你就理解我点儿吧,你要再这么急急咧咧地,我还有没有一条活路了?!”

邱菊往魏思来眼前一凑:“我理解你,你也得理解我呀。”

外面一阵秋风扫落叶,传来哗哗的响声,几片落叶飞撞到窗户上,又跌落到了地上。

魏思来套上一件夹克衫:“不行,我还得走。”

邱菊拽住他问:“你还上哪去呀?”

魏思来:“到局里再找找吴局长看看。”

邱菊:“你不是找一次了吗?还找那没趣干啥!”

魏思来:“还得找,我觉得有些话没和吴局长说透……”

魏思来说着就往外走,邱菊伸手没抓住,他大步跨出门去,出了院子,一拐弯在房山头上了隐蔽着的吉普车。

邱菊追到房山头时,吉普车的后屁股喷出一股浓浓的油烟跑了,她刚要喊,警觉地瞧瞧左右,没发现什么,一跺脚,叹口气:“哎,场子里里外外,老老少少还都喊我官太太呢,这叫什么太太呀,纯粹是里里外外活遭罪呀!”

她一转身气呼呼地回了屋。

这时,一辆枣红色的小轿车停在了邱菊家门口。时髦打扮的牛红拔下车钥匙走下车,来到邱菊家门口,轻盈地敲了三下门:砰!砰!砰!

邱菊一愣:“请进!”

牛红拉门走进来,邱菊眼生地打量着这个已经不入农场时俗的女人。

牛红有点儿挑逗又卖弄的口气说:“怎么?我的菊姐,你这个大场长的太太,对了,还是农场外贸公司的大经理,不认识你这个红妹了?”

邱菊脸上渐渐绽开笑容:“认,认,认得。当时你们两口子闹得那么凶,听说高新浪在临海市投靠了一家美国大老板,成了有钱的阔爷。你一走,我真担心那驴性八道的高新浪不理你呢。看你这样子,是把他降住了!”

牛红用鼻子轻轻哼一声:“嘿,他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他呢!菊姐呀,我告诉你男人这玩意儿呀就是……哎,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邱菊眼里闪着羡慕的光芒:“红妹,看你这身打扮,一猜就断定混得不错。快坐,快坐,哎呀,这是哪阵风儿把你刮到我家来了,屋里坐,快,快屋里坐。”

邱菊把牛红让进屋里,泡茶、拿水果,一阵忙乎。

牛红拿出一种深沉的表情和笑容说:“菊姐呀,我走了这几年,常想起的也就是你,总觉得姐妹没处够。你忠厚、实在,不像我在外面遇上的那些人,油头滑脑。俗话说得真好,人生难得一知己!”

邱菊:“哎哟,红妹,你就是嘴甜,我在你心里还这么大分量,咱北大荒人不都这样嘛!”

牛红咂一口茶水,眼睛直盯着邱菊:“我说菊姐,你家我姐夫还那么傻干吗?”

邱菊不屑一说的样子:“嗨,可别说你这个傻姐夫了,都傻透腔了。算了,不说他还好点儿,一说他我就背气!”

牛红放下茶杯,拉过邱菊的一只手说:“菊姐,姐夫这人实在是有点傻了。你说那都是个穷掉了底儿的浸油厂了,你还扶它干啥。再说,能扶起来嘛!现在这市场经济也不像过去,公家有钱可以可劲造。”

邱菊松开手,给牛红的水杯里添上水说:“红妹,你的耳朵可真长。”

牛红嗔怪地笑笑:“瞧你说的,耳朵长,那不成兔子了吗。”

邱菊让她这么一说,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说:“红妹呀,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的,你可别介意啊,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说心里话吧,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我家思来呀,眼瞧着就要让这个待死不活的浸油厂给熬垮了!”

牛红神秘地向邱菊探探身子:“这事儿你可要量得开呀。那官是公家的,姐夫的身体可是你的呀。要是真的急出个什么病来,熬坏了,倒霉的是你自己。菊姐,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有个解救你家姐夫的妙招儿。都说咱们女人短见,这事儿短不短见,你先掂量掂量怎么样?”

邱菊惊喜地放大了声音:“红妹,什么长见短见的,我看了,这年头,就得讲究个实惠。我相信,你在外头闯荡这些年,有经验,你有什么妙招儿,快说说我听!”

牛红又朝邱菊探探身子:“你家魏场长赊了家庭农场那些豆子不是还不上账吗,我可以比收的时候价高一点,帮他一把,一手钱,一手货兑出去!”

邱菊朝牛红探探身子问:“有这好事儿,兑给谁?”

牛红端起杯,又深沉起来,咂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你可能比我知道得详细。现在国内大多数加工豆子的企业都不景气,主要是规模小,抗不了外来竞争的风险。你大兄弟看好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公司,这个美国公司也看中了你大兄弟,这么两相情愿,就在临海市合开了霸王公司,主要是加工大豆。”

邱菊高兴地说:“人家肯定是很有实力,咱要是把豆子趸给他们,价格到底怎么算呀?”

牛红充满嗔怪气味:“那厂子又不是你大兄弟自己开的,就是合作,股份也不多。我是农场出去的人,还能让咱老家的人吃亏吗。我不是说了嘛,当然要比收职工时候的价格稍高‘两个一点’儿。”

邱菊一把拽住牛红的手:“这‘两个一点’是什么意思呀?”牛红既神秘又卖关子的神情和口气:“就是说,趸出去的价,要比浸油厂收购时高一点出手,这也让魏场长好说话,脸面也光彩;再高一点儿呢,就是拿出一块来,算是你的好处。也算我给菊姐办事儿没忘了乡情,又没忘姐妹情。”

邱菊有点儿不信:“有这样的好事儿吗?帮了忙还给我好处,我红妹不是用嘴痛快我吧?开玩笑吧?”

牛红:“怎么是开玩笑呢!我可是个讲究人,过去没处太深,处处你就知道了,咱们姐们儿处事儿,怎么能让你们白忙乎呢?”

邱菊还是不相信的样子:“照你刚才说的,人家美国老板是大股东,这么干,人家美国老板有毛病呀,这么高一点儿,又那么高一点儿,人家有钱到哪里收不到豆子呀?”

牛红有点儿酸溜溜了:“我的菊姐,这你就不比我的信息灵通了。今年大豆市场紧俏,美国老板和你大兄弟合开的这个企业老大老大了,一年要加工两百万吨大豆。人家原本是要靠从美国进口大豆的。人家干事讲效益、讲速度,没想到新建的加工厂提前竣工,美国那边种的是晚熟高产的大豆品种,还没开始收割,跨洋过海的这么老远,等运来也得一段时间。老板说,空当儿这段时间就得去收点大豆,能加工一点是一点儿……再说白一点呢,这也是两全其美,对谁都有好处;人家美国老板根本不在乎那点小钱。”

邱菊醒悟地:“噢噢噢……是这么回事儿呀。”

牛红郑重地说:“我打听了,浸油厂收了两万吨大豆兑现不了款,要是每一斤我给你加一分钱,你就可以得好处四十万元呀。”

邱菊一听这大数字,有些难为情了:“红妹,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干过,这不叫拿回扣吗?恐怕我家思来不能让呀。”

牛红嘿嘿一笑:“哎呀,要不人家都说北大荒人心眼儿实得发傻呢,你还非让他知道呀。到时候,我到银行把钱用你的名存在卡上,你往兜里一揣,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就是你们家日后的过河钱了。全场谁不知你们家是穷干部呀。”

邱菊为难地说:“哪有不漏风的墙,恐怕我家思来不干呀。”

牛红:“不干?哼,没逼到份儿上,等走投无路的时候,你看他干不干。要是错过了机会,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喂,菊姐,我已经和焦永顺透气儿了。”

邱菊问:“他怎么说?”

牛红有点儿阴阳怪气地说:“他看那样子是馋得要淌口水,他能说啥,急得直搔头皮。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直叹气。看来你家我姐夫只要点点头,他肯定是不会反对的。他是打什么家巴什儿自己还不知道呀。”

邱菊皱皱眉头:“照思来的处世哲学,我估计,他是不会同意的。”

牛红:“我估计姐夫不能同意,这不才来找你嘛。我说,我的亲姐姐呀,你可别再当我姐夫肚里的虫儿了!”

邱菊为难地说:“你想呀,豆子一拉走,浸油厂就得停工,厂里职工没活干,就发不了工资,你一斤多给个一分二分的,对厂子来说不算个啥,那职工还不得闹事呀!”

牛红又皱眉又敲茶桌:“哎呀,那企业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是全国普遍性的,闹就闹呗,好交代。可是,赊了职工豆子到期不给钱,那职工能老实呀。那个是冲着公家去,这个是冲着你家我姐夫;谁不知道,是他出的馊主意让赊的呀!”

邱菊点点头:“倒也是。”

牛红笑笑:“还倒着也是呢,正着也是呀!”

邱菊动了心:“那你就帮我一起和思来说说吧?”

牛红轻轻摇摇头:“我已经让焦永顺问他了,他说不行。”

邱菊:“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思来那个人你知道,他说不行的事情再鼓捣也够戗。”

牛红脸色有点发冷了:“菊姐,瞧你这话说的,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怎么叫鼓捣呢。要按我们做买卖的人来说,回扣也罢,好处也罢都正大光明的。听说你那外贸公司也待死不活的,我先问你,你就说这好事儿你愿不愿意做吧?”

邱菊想了想说:“我愿意有什么用呀。”

牛红:“我有个招儿。”

邱菊:“什么招儿,你说。”

牛红:“要是真想干的话,你先吹枕头风,和风细雨地磨他一阵子。他要是不同意,你就脸一板,提出和他离婚……”

邱菊大吃一惊:“什么?离婚?这么点儿小事儿就离婚?亏你想得出!”

牛红鄙夷地:“瞧你这样子,像是天底下就姐夫这么一个男人似的,我是让你拿离婚吓唬他!”

邱菊哈哈一笑:“你当我家思来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呢,就这么不抗吓唬呀,别和我胡扯了!”

牛红见邱菊有点动心,开始步步紧逼了:“那就看你是不是真吓唬了。这些年,我算是把各种老爷们儿的心思摸透了。”

邱菊笑笑:“不过,我家思来恐怕你就揣摩不透了。”

牛红问:“管能不能揣摩透。我问你,他是不是想上进那一伙儿的?”

邱菊说:“那当然了。既然是在官场,不老不小,谁不想上进再升个一官半职的呀。不过,我看没什么戏了。”

牛红说:“听说还是什么后备干部,没戏也盼有戏,要不,他为啥这么拼命要把浸油厂救活呀。可是,他没想到,走到这一步闯不过去了。要是稳定住了油厂,才真有希望。你知道,雁窝岛农场这么大摊子事业,那小小油厂算个啥!”

邱菊茫然地点点头。

牛红:“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告诉你,想一步步升官的男人没有不怕老婆吵吵闹闹要离婚造成影响的。”

邱菊忍不住嗤地一笑:“哟,我还真觉着了,是有这么一点儿。那李副场长,还有财务科马科长,老婆子一和他吵闹就吓得不得了,愿怎么的怎么的,那是息事宁人。”

牛红一笑说:“菊姐,这就得了呗。说句老实话,我想收走浸油厂这些大豆,一方面是为了老板交给我的任务,另一方面还是为了咱姐们儿好……”

邱菊有些入耳人心了,说:“是,这油厂几十年了,厂房漏雨,机器老化,是挺难维持的。”

牛红笑笑:“看来你还是个明白人。话说回来,你家姐夫想进步这可以理解,谁不想越来越好呀。可你知道,现在当官往上爬多不容易呀,光有才干不行,姐夫这么拼死拼活地干怎么样了,嘿——还得靠这个。”她说着用手做出了点钞票的手势。

邱菊叹口气:“咳,说起来也是。有好几个和他一起提拔当场长的,人家有的当副局长了,有的到地方当市长了,可他呢一天到晚还在这里这么傻干。我劝过,想法活动活动吧,你猜怎么着,让他给我好一顿呲儿!打那以后我就不管了。”

牛红说:“我看了,姐夫就是这种实心眼子正派人。尽管好好干,能上去就上去,不能上去就拉倒。可话说回来,凡事得留条后路,要傻干不上去,日后手头又没点钱,将来……可要嘬瘪子了!”

邱菊又给牛红的杯里倒上茶,也给自己杯里倒上一点儿,脸上皱纹开了:“红妹,你这一说,我真有点儿开窍了。我问你,你说的‘两个一点’可叫准了?”

牛红:“哎呀,你红妹是那种人嘛。要是不说好,能和你开这么大玩笑嘛。我不光和我当经理的那口子说了,还和当董事长的美国人艾尔兹也板儿上钉钉地说死了。你要是真干,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邱菊眼睛一亮:“真的?”

牛红拉住邱菊的胳膊:“我的菊姐呀,亲亲的菊姐,我不是和你说了嘛,你就把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放在肚子里吧……”

2

位于渤海南端的临海市,自从列为重点开放城市,仅二十多年的光景,像跨过世纪,越过千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耸立,新改造的一条条街道宽敞洁净,特别是高科技开发区里,一座座现代化大型外资、合资企业覆盖了方圆五十多平方公里的海岸,使这座城市变得厚重而繁华起来。霸王豆业集团的公司就在这开发区里,而且紧靠海边,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从这就可以看出,是家颇具实力的企业。

那现代化的大豆深加工厂区、库房、储豆仓、专用火车线格外耀眼。

美国商人艾尔兹和高新浪俩人神情自得,相随漫步着。

艾尔兹指指厂房,踌躇满志地说:“高总,如果第一期工程达产达效顺利,明年我要再扩建两百万吨的生产设施。”

高新浪显得很殷勤而拘谦:“董事长,我的一点积蓄都投这里了,再多一点儿投入能力都没有了。”

艾尔兹笑笑,拍拍高新浪的肩膀说:“不用,不用,我需要的是你这个中国脑袋,你了解和运作中国大豆市场的智慧。配合好了,下一期工程不用你搞货币投入,我照样给你和一期相同的股份额。”

高新浪顿时欣然自得:“董事长,你不愧是财大气粗的大老板,我一定尽力。”他一下子又站住:“董事长,光指着在我们国内收这么多大豆是太困难了,你本国能提供这么多大豆吧?”

艾尔兹露出骄傲的神情:“你尽管放心,我们那里每年有五千万吨左右的大豆需要出口,而中国现在的市场每年缺口三千万吨左右,我们霸王集团的大豆原材料是不成问题的。”

高新浪借机恭维起来:“董事长,好大的气魄呀!我老家那个魏思来场长,听说了我们的情况,空口说大话,说是要和我们挑战,真是不自量力。”

艾尔兹站住了:“说是要建一个牵动北大荒大豆种植业的龙头企业。不过……”

高新浪有点奇怪地截住艾尔兹的话:“董事长,你知道得这么详细!”

艾尔兹耸肩笑笑:“当然了,必须费心思地了解研究这种新兴企业的动向。”

高新浪不以为然:“董事长,你不必太在意,什么龙头!他那浸油厂连蚯蚓头都不如,眼瞅要黄摊,成臭虫了!你太重敌了,他要和我们较量,还不等于是我们用石头砸鸡蛋呀!”

艾尔兹脸一板:“你作为我们的总经理,一定要注意领会我的方略,首要的问题就是可不要太轻敌了!”

高新浪不服:“哎,我的董事长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不是轻敌,他们根本不够资格成为敌人。”

艾尔兹:“不,我决定来中国投资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认真研究了中国大豆市场,也研究了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北大荒是一批复转官兵为主开发建设起来的,本身就是惊世之作,他们打仗时那种‘小米加步枪’精神能创造出很多让外国人难以预料的奇迹。还有,他们研究出一种叫‘金黄号’的大豆,产量、出油率不比我们差,要是推广到全国……”

高新浪不以为然:“是有这么回事儿,研究‘金黄号’的叫马老大,得了白内障,眼全瞎了,没钱治病。再说,全北大荒,连个像样的加工厂都没有。雁窝岛浸油厂是北大荒最大的浸油厂,年加工不过二十万吨,现在已经穷掉底儿,收了职工两万吨大豆都付不上款,职工正闹事儿,还说不上怎么收场呢!”

艾尔兹得意地一笑:“明白明白,这是个机会哟,所以我才派你夫人牛红去……”

高新浪轻蔑地说:“她?什么机会呀,董事长,恐怕……”

艾尔兹放慢了脚步:“你夫人来这段时间,我仔细观察了,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

高新浪一皱眉:“什么心机,我的老婆我还不知道。她油嘴滑舌干正事不行,专门靠混水摸鱼占点小便宜。小便宜没占着,买卖也亏了,这才又来找我,我想甩都甩不掉,硬是这么黏黏糊糊贴上来了。”

艾尔兹停住脚步:“高总,从一感兴趣,我就派人了解了她一些故事,又听她讲了一个上午。说心里话,我就是看中了她会‘混水摸鱼’这点儿本事,才给她代价,派她去雁窝岛农场了……”

高新浪有所悟地哈哈一笑:“要说这个么,能,能,她有这个本事,能把雁窝岛的水搅浑,也能把那里搞乱。”

艾尔兹:“这水一浑,咱不就能伸手摸鱼了吗!”

高新浪:“董事长,没想到,我想甩掉的这个臭婆娘还有用场呀!”

艾尔兹:“我已经封她个副总,在我看来,她是我们共同占领中国大豆加工市场这盘棋上一颗很重要的战略棋子呀。”

高新浪:“我的老婆我知道,适当地用用可以,你可别把她看得那么高,不过是根烧火棍子,用她挑挑火,锅底下的柴火烧完了,这根棍子也就没用了。”

艾尔兹:“不能这么看,我要正式告诫你,在你俩的夫妻关系上,你要缓和。她靠近你,你就不要再疏远她了,这是霸王发展战略上的需要,明白?”

高新浪惨然一笑:“明白,明白!”

3

晚霞下的雁窝岛农场绚丽迷茫中隐藏一种让人感到神奇的色彩。

邱菊推开门,把牛红送到门口,牛红很自然地瞧瞧左右,转身面对邱菊,小声地说:“菊姐,我们要做好这件事,还得注意两个关键人物。”

邱菊:“你说,哪两个关键人物?”

牛红把嘴贴到邱菊的耳朵上:“一个是杨小雪。”

邱菊一皱眉:“小雪?她怎么会这么重要?”

牛红声音放到能听到的最低限度:“小雪的家庭农场规模大,赊给浸油厂的豆子多,她要是带头起刺儿要账,那不呼地一下子就把大伙儿给带起来了嘛!”

邱菊点点头:“那个是谁?”

牛红显得更加诡秘了:“小雪的爸爸——杨坚石。”

邱菊不解:“老杨头都退休这些年了,就是好管点儿事儿,有时候提点建议,连我家思来都不听他的,他有什么重要的呀?”

牛红埋怨说:“邱菊姐呀,真不愧说你是个直心眼的人。你想呀,这北大荒是老杨头他们那茬复转官兵开发出来的,油厂是他们建的,要是浸油厂破产黄摊,北大荒人那劲儿你还不知道,他心里能好受嘛。他们要是出来整事儿,你可千万打听着点儿告诉我……”

邱菊担心了:“红妹子,咱们这么一整,雁窝岛农场能不能乱套呀?”

牛红一下子放大声音:“不这么整才乱套呢。伟人不是说过嘛,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牛红迈出步,又回头嘱咐说:“菊姐,闹假离婚的事情你可不能变卦呀,要装得像真的一样,要一闹到底!”

邱菊嗓子有点哽噎地说:“我怕……”

牛红不高兴了,抢白道:“怕什么,你总是怕这怕那。他在外面是场长,在家还是场长呀。自己家老爷们儿有什么怕的,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嘛。你看,现在家家户户,哪家不是老娘们儿说了算。谁像你这么窝窝囊囊……你怕的时候,想想白花花的四十万老头票,就有底气了。”

邱菊笑着点了点头:“好,我掂量着办吧。”

牛红带气地说:“掂量什么呀。菊姐我告诉你呀,咬定青山不放松,不管东西南北中……”

俩人握握手,牛红向车走去,邱菊还站在门口,瞧着牛红的背影儿发呆。

牛红取出车钥匙,拉开车门,把小背包往旁座上一放,枣红色的小轿车一溜风似的疾驶而去。

4

牛红说得不错,杨坚石确实是雁窝岛农场一个重要人物,特别是这浸油厂是他花费了很大精力建设成的,虽说退休了,他仍然看成是他的眼珠子一样。

小雪的妈妈过世早,小雪三十出头还没有嫁人。

客厅里,小雪正烦躁地拿着电视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又一个频道,最后关闭了电视。她走到橱柜旁边坐着边说:“爸,我把豆浆给你泡上了。”

杨坚石在卫生间洗脸:“知道了。小雪,草根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小雪拿着抹布一边擦滴在桌子上的水一边说:“他说去打听打听魏场长短款的事情有信儿没有。”

杨坚石说:“这个魏思来,跑什么呢?干什么就是干什么去了,还不上豆款和乡亲们解释解释不就完了。”

小雪:“就是嘛。”

杨坚石走出卫生间,坐下喝豆浆。

小雪说:“爸,鲜奶、豆奶粉都比这豆浆营养高,换换样吧?”

杨坚石坐在椅子上喝一口说:“不换,我喝着咱雁窝岛这原汁原味的豆浆有滋味。一天不喝就觉得肚子里少了啥!”

他喝着,香香地品味着,一气喝完了,去厨房洗杯子去了。

这时,邱菊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小雪走上前去:“嫂子,你咋这么闲着?”

邱菊玩笑地说:“人不都是嫌贫爱富嘛,今天,嫂子来串个门儿,攀攀你家这棵高枝儿!”

杨坚石正在洗杯子,侧耳一听是邱菊又洗上了。

小雪笑笑:“嫂子就是会奉承人。”

邱菊瞧瞧屋里摆设好没条理,说:“小雪,在门口瞧,你家肯定是小康户,肯定富富裕裕,利利索索,进屋就觉得不对劲儿。”

小雪问:“怎么不对劲儿?”

邱菊:“一看摆设都这么现代,大彩电,大沙发,可是,没个家庭的热乎劲儿。你说你们爷俩儿,都这么拿拿捏捏的,老的不娶小的不嫁。草根那小伙子不错,就嫁了吧……”

杨坚石漱完口,本来想出来答茬,一听这话,侧耳听了起来。

小雪不好意思地说:“嫂子,你说什么呢。”

邱菊嗔怪道:“说什么,嫂子就说你呢,还有,夏医生和你老爸,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你老爸不好开口,你倒给他张罗张罗呀。”邱菊说完,特意瞧了瞧墙上小雪已故妈妈的放大照片。

杨坚石推开厨房门:“邱菊,又在乱说什么呢?”

邱菊难为情地说:“哟,大叔在家呢?”

杨坚石用毛巾擦着手走出来。

小雪急忙把话岔开:“嫂子,魏场长筹集款的事儿有消息没有?”

邱菊像是要干一番大事情的样子,一反常态,不让而坐:“有消息没消息能怎么的,反正我知道是没弄到钱。”

小雪瞪着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七天还豆款,这是魏场长夸大口许了愿的,到时候说话不算数,职工们可是不会让劲儿的呀。”

邱菊变得慢条斯理:“这个,我可以理解,谁家的东西赊出去要不来钱不上火呀。再说,那是太阳底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的血汗钱呀。”

小雪嘘口气:“嫂子倒是挺理解我们大伙儿的,你给魏场长吹吹风,七天还款可不能拉松套呀。”

邱菊说:“小雪,我家思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只要身上有一点劲儿能把套拉直,他也不会松的。这么一整,顾不了他们事儿。这么一想。我这外贸公司经理也成个愁了,过去指望收大豆出口日本,没资金也收不动了……”

小雪瞧着邱菊说:“嫂子,你知道,豆款不给我,我手头也挺紧的……”

邱菊笑笑:“小雪,看你想哪去了,我不是来和你借钱,是给大伙儿揽了笔好买卖,你有主意,见过世面,先和你商量商量。”

这些年,小雪只顾种田,对做买卖不感兴趣,尽管邱菊那么兴奋,她显得很淡然,问:“嫂子,什么好买卖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邱菊拿出卖关子的口气:“要说呀,像是一抬头就能接住天上掉下来的夹肉烧饼。小雪,你不是还有些正上场的大豆吗?我找的这个客户一手钱,一手货,一斤比交给浸油厂还多三分钱。”

小雪觉得蹊跷:“哪里的客户?”

邱菊说:“我一说你肯定知道,就是高新浪和美国人在临海市合开的那个霸王公司。”

小雪:“听说他们很有实力。”

邱菊:“那是了。小雪,这不老场长也在这里,你算算还能打多少豆子,就都卖给人家霸王算了,到哪找这么好的便宜去呀!”

杨坚石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霸王!霸王!我一听就心烦,你是不是得人家好处了!今天豆子这么难收,你胳膊肘子往外拐,亏你丈夫还是场长,对劲儿吗?小雪,不兴这么干呀。”

小雪见邱菊尴尬难堪,打圆场说:“爸,邱菊嫂说得也很实际呀。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买卖自由,再说都等着这点钱安排明年的事儿呢。”

杨坚石仍毫不留情:“哎呀,我告诉你们吧,农场欠不黄大家这点豆款。你们算算,打我当场长到现在,咱们公家欠黄过谁的钱?!早晚能给,邱菊你没事儿别在这里磨牙了,快回去把魏思来找回来,我和他一起给乡亲们说说,大家会理解的!”

邱菊叹口气走了,在门口和边走边进屋的草根差点儿撞个满怀。

草根边看着信进了屋,头不抬,眼不眨,脚不停。

小雪猜着问:“你爸爸妈妈来信了?”

草根边看着信点点头。

杨坚石也在一旁插话问:“草根,你爸爸妈妈都好吧?”

草根把信往兜里一揣说:“好是好,老场长,可能人老了都这样吧。你说,我爸爸妈妈也不怕累心眼子,来信就是这一套。”

小雪从脖子上扯下那条雪花白纱巾边往衣架上挂边问:“还是说你这个大学生在我的家庭农场打工不体面?”

草根摇摇头:“这事儿不说了,知道你们给的工资不少,待我也好,说我比在国营企业干待遇还高。”

杨坚石不解地问:“那说什么呢?”

草根装出一副急躁的样子,又显出自然的样子,瞧瞧小雪,又瞧瞧杨坚石,不以为然地说:“差不多两天、三天就是一封信,没别的唠,就是一个主题,对象、对象,逼着我找对象……前几天给我邮来一张姑娘的照片,我没回信,可能猜想我没看中,让我回去,又给我介绍了一个。”

杨坚石瞧瞧小雪,转过脸:“还怨你爸爸妈妈着急,你想想,你都多大了……”他说着转身走了,到门口又转过头来,气哼哼地说:“小雪,还有你!”

小雪追到门口:“爸,就光喝一杯豆浆呀,吃饭呀。”

杨坚石倒背起手,头也不回地说:“我让你们气都气饱了!”

小雪回到屋里,冲着草根说:“草根,以后当着我爸爸的面,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那一代人对咱们年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懂。”

草根收起信:“是,又是我惹的祸。”

小雪试探:“你回去吗?”

草根瞧着小雪笑着摇摇头。

小雪:“那就给爸爸妈妈写封信好好说说。喂,草根,油厂那边欠款的事情有消息吗?”

草根不眨眼地瞧着小雪说:“你说急不急人吧,魏场长还是不见人影,职工们都火得棱的。我看呀,弄不好,要出事儿。”

小雪问:“能出什么事儿?”

草根嘘口气说:“现在的职工可不像吃大锅饭的时候了,瞧大伙儿那个情绪呀,那可就说不准了。”

小雪说:“草根,咱们可得慎重点儿,不能和他们瞎掺和。”

草根点点头:“那当然了,听你的!”

5

农场办公楼安卧于夕阳的金辉里。党委、行政、工会、武装部等几块大牌子向人们提示着他们固有的威严。而一处处斑驳脱落的墙面又无不尴尬地承认着自己辉煌的历史,感叹似乎已经成为过去。

一辆吉普车自甘失落地龟缩于大楼的一角。

车门小心翼翼地开了,从车内走下魏思来。他机警地望望四周,急匆匆地进了大楼。楼内空荡荡,静悄悄,他碎步小跑着向右拐,走到挂有“场长办公室”牌子的最把头的一个门,取出钥匙打开门,回身便急速地“砰”地关上了。他并没有发现,一个小个子中年人正在一楼窗外偷偷地踮着脚向办公室里张望,注意着他的每一个行动,他只知道这豆款还不上,职工们会很有意见,并没有想象到群众的情绪会这么激烈。

浸油厂大门关着,前来索要豆款的人越聚集越多,几乎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议论着,乱嚷嚷着。

焦永顺站在铁门口旁一个石墩子上大声喊着:“大家静了,静了,听我说——”

高新潮不等焦永顺把话说完就抢话说:“行啦,行啦,找不着魏场长,你说啥也是白说!”

众人七嘴八舌地越嚷越激烈:“焦厂长,告诉你,找不着魏场长就得找你!”“没有钱给退豆子。”“光退豆子不行,还得给损失费!”……

这时,那个扒窗户的小个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指着办公大楼方向:“魏……魏场长进……进办公室了!”

高新潮一听呼呼地朝办公楼跑去,其他人如潮水般紧紧簇拥在他身后跑着。

魏思来满头大汗,在文件柜前乱翻着,最后找出一份文件和一本稿纸。坐在办公桌前,打开台灯刚要写什么,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嘈杂声,紧接着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嚷嚷声、敲门声里掺杂着叫喊声:“开门!开门!”

嚷嚷声越来越大。魏思来一听不妙,紧忙揣起文件,走到窗下哈腰打开挡暖气的百叶窗,猫腰钻进去又挡好百叶窗。原来,这个能钻出去溜之乎也的把戏,还是魏思来前年时搞的。那时候,只要一上班,工商、税务、银行,不是来催税要费,就是来催还贷款,又不能不上班,他就想出了这个既能维持上班,又可以在被堵在办公室时,很方便地逃走的办法,这个秘密还很少有人知道。

场长办公室门口,要豆款的人越来越多。

收发室老刘头气哼哼地走来,指着高新潮怒斥:“高新潮呀,我说魏场长不在就是不在,你就是领着大伙儿把门敲零碎了,也敲不出魏场长来呀!”

高新潮挤出人群,冲着老头大喊:“我说老刘头,要是你家的钱泡了汤你不心疼呀。你就拿钥匙开门吧,我们有人眼瞅着魏场长进了他办公室了!”

老刘头叫号:“高新潮,我知道,你小子就是能起刺儿,要是魏场长不在办公室,怎么办?”

那小个子说:“要是不在,我是狗娘养的!”

高新潮气势汹汹地说:“老刘头,我也是狗娘养的!”

老刘头用钥匙打开门,高新潮等呼地冲进去看,顿时傻眼了:门打开了,办公室里空空的。

老刘头说:“高新潮,狗娘养的吧?”

高新潮一把拽出小个子:“他妈个巴子的,你小子是不是哗众取宠呀?!瞎了狗眼了!”

小个子吃惊地咧咧嘴,用哭叽叽的腔调说:“他妈的,可真是活见鬼了。我眼瞅着魏场长进的楼,从窗户里看着他开门进的这个办公室呀!”

高新潮消了点火:“那你就是看花眼了吧?”

小个子瞪大眼珠子:“我又不七老八十,看什么花眼。”

旁边一个胖子职工说:“高队长,我看哪,咱们不能这么箍成堆儿找了。从现在开始,兵分几路分头找,就是上天人地也要把他魏思来抠出来,逼着他还钱!”

高新潮喘口粗气,紧握拳头,使劲敲着办公桌怒喊:“魏思来呀魏思来,你说你缺不缺德呀,你有种跑什么呀?该怎么的,你倒有个话呀!”

小个子眼睛一眯缝,苦笑笑:“他娘的,这场长当到怕老百姓这份儿上,也就够一说了!找!”

许言和基建公司的经理暴跳地来了一句:“就是呀。你看看,人家我大哥当场长的小兴安农场,红红火火;再看看咱雁窝岛。我看哪,这个场长是他妈快当到头了!咱们给上级写信,要求撤了他!”

高新潮指着许言:“你少废话,撤也得让他想法把豆款还上!现在有些当官的,你知不知道,他一撤,要是后来人不给他擦屁股怎么办?”

许言一下子瘪茄子了。

高新潮一挥手,大喊:“走,找去!反正他上不了天,入不了地,钻进什么窟窿也要把他抠出来!”

他们哪里知道,魏思来在墙洞里推开木板制的一小片假砖墙猫腰钻出来以后,迅速地挡好墙,上了等候他的吉普车,急促地催司机说:“快,快去局里!”

魏思来乘坐的吉普车很快上了沙石大道疾驰起来,与此同时,雁窝岛这片林网化丰腴的土地上,一台台大马力拖拉机牵引着一台台联合收割机像巡洋舰似的收割大豆。

那巨大的割刀刷刷地把豆秸割倒后,通过传送带进入了脱粒仓,金亮的大豆像一条美丽的飘带从脱谷机中哗哗流进了接斗的东风大卡车里。

小雪站在接斗的卡车上,轻风吹拂着乌黑的秀发,吹拂着那条系在脖子上的雪花纱巾,哗哗淌下的大豆把她的腿渐渐地埋深。她擦一把汗伸手接过一把流淌下的大豆,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驾驶员回过头:“小雪,我们有机户就愿意给你这样的大户家庭农场干活儿,不欠账不说,还大方。”

小雪一笑:“王师傅,明年我就自己买收割机了,你帮帮忙,帮我聘个驾驶员,你给带一带,怎么样?”

驾驶员爽朗地回答:“没问题,有你们对草根那么好,谁都愿意到你们家来!”

小雪笑笑:“王师傅,你就是会说话!”俩人说话的空儿,收割机已经驶到了地头路边。

收割机驶到地头的时候,牛红驾驶的枣红色小轿车也到了地头的路边上。小雪一抬头见牛红走下了车,摆摆手,下了收割机,热情地先开了口:“红姨,什么时候回来的?”

牛红笑盈盈地回答:“今天刚到。”

小雪问:“要回老家八队看看去?”

牛红回答:“不,去小兴安农场看看。”

小雪漫不经心地问:“又要做买卖?”

牛红也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买卖,我看,你挣钱挣的,可真成买卖脑瓜子了!”说完笑,“有点儿闲事儿。”

小雪问得漫不经心,牛红那漫不经心却是装出来的,这点,小雪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而小雪这一问,牛红有点儿心惊,不时注意打量着小雪,因为她一介入这件事,就没少打小雪的主意。

小雪扯起牛红的一只胳膊,打量牛红的穿戴,瞧瞧小轿车:“红姨,真是名不虚传,你真的成了城里的富婆了。”

牛红:“嗨,还不是借你新浪叔的光,不说这个。小雪,你可是靠自己的本事办家庭农场成了百万富翁了,我真佩服你。”

小雪摇摇头:“哪里呀,听社会上这么瞎传,还不是靠东借点儿,西借点儿,凑合着办起这个家庭农场,这你知道,种地挣钱不像你们在城里挣钱那么容易。这两年浸油厂不景气,这不,赊了豆子又不兑现钱……”

牛红急忙截话:“小雪,我们霸王价钱好不说,还是一手钱一手货,我正是来联系收豆子的事情,你还有多少豆子就卖给我吧?”

小雪松开手,摇摇头:“邱菊嫂子和我说了,恐怕不行。别说我爸爸死活反对,再说,局里有话,今年大豆市场紧俏,价格差上差下的还是要尽量交给自己的加工企业。”

牛红:“哎呀,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式的自我保护……”

小雪侃侃有辞:“这件事情,起先我和你看法一样,后来和我老爸辩论了几次,我觉得,我老爸说得也有一定道理……”

牛红一撇嘴:“什么道理!歪理吧?坑老百姓的理吧?”

小雪:“话不能这么说。眼下,咱们雁窝岛农场正在深化改革,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改革,国家需要投入成本,集体和个人也要投入成本,只有国家、集体、个人一起努力,才能……”

牛红不耐烦地打断小雪的话:“行了,行了,小雪,别给我讲这大道理了,我一听这话就头发多……”

小雪:“没那么严重吧?”

忽然间,远处传来喊声:“小——雪——姐,小——雪——姐——”

小雪扭头一看,是草根飞似的跑了来。

牛红神秘兮兮地问:“那是谁?”

小雪回答:“我家庭农场的技术员,也是长期职工。”

牛红拖着嗓音:“噢——,我还以为是你对象呢!”

小雪不好意思地侧侧脑袋,瞧了瞧远方的天空。

牛红问:“小雪,还没有对象吧?”

小雪摇摇头。

牛红嗔怪又惋惜地:“就怪你呀。当年在大学念书的时候,那个许诺是老师就老师呗,他那么喜欢你,听说你也有那个意思,让你爸爸那么一挡,你就蔫退了。你瞧人家那个许诺,后来到咱北大荒挂职锻炼两年,就当上了小兴安农场的场长。这阵子算算,当场长都五六年了,你说你后不后悔……”

小雪装作没听见,瞧着草根跑来。

“可能你听说,”牛红说,“那个叫麦芒的后勤老师跟了许诺,照你可差远了,论脸蛋、论才气,都不行,还那么泼。”

小雪想打听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红姨,听说,人家不是过得也挺好的嘛。”

牛红俨然否定:“好什么好。那个麦芒母老虎似的,就抓住人家许诺当官怕影响不好不惹她。她呢,三天不找茬闹事儿,两天准早早的。真是好郎无好妻,白瞎许诺这条汉子啦。”

小雪奇怪地:“红姨,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哈哈哈,”牛红无乐自笑,“小雪,你不是也说过,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北大荒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我。”

小雪也被她逗得笑出了声。

“小雪呀,有句老俗话不是说,好饭不怕晚嘛。”牛红十分关心的口气说,“我看这步棋也命里该着,这许诺该你的还是你的,听说他们闹得正凶呢,要是一离婚,你马上就得冲上去!”

小雪笑笑,“红姨,瞧你说的,百米赛跑呀,还冲上去!”

草根到了她俩人跟前,呼呼直喘,急得想说话竟说不出来。

小雪开玩笑地:“草根,看你呼哧带喘的,是不是地球上的氧气不够你用了?”

草根喘着终于说完整了要表达的意思:“小雪姐,快……快呀……快——去——场部吧……”

小雪站着不动,奇怪地问:“去场部干什么呀?”

“哎呀,真是的!”草根,“堵魏场长,要钱呀!”

小雪也机警起来:“怎么?魏场长有信儿啦?”

草根平稳了一些,回答说:“可能是,我看不少人都往油厂那儿跑呢!”

小雪整整纱巾,那对漂亮的像是会说话的大眼睛眨了眨,冲草根命令道:“走!”

牛红暗里高兴,冲着小雪跑去的身影:“小——雪——需要红姨帮忙的时候千万说话呀!”

小雪转回头摆了摆手,那摆着的手和雪花纱巾像是一起在风中飘动着,是雁窝岛美丽风光中一幅俏丽的人物画。

小雪走回到了家里,推开门一进客厅,杨坚石从卧室迎了出来。

杨坚石:“小雪,什么事情急成这个样子?”

厨房里传来餐具碰撞的响声。

小雪问:“爸爸,家里有客人?”

“噢,噢——”杨坚石支吾一下说,“是你夏姨,噢,夏医生。”

小雪小声地说:“爸,什么夏姨,夏姨的,我今年都三十六岁了,夏医生比我大不了多少,你总是让我叫夏姨,夏姨的。”

夏柳端着一杯泡好的豆浆出来,有点儿难为情的样子,说:“小雪,对,你就叫姐,我听着亲切还顺耳。”她说着,谁也不瞧把豆浆杯递给了杨坚石。

“夏医生——”小雪笑笑,“我爸说叫姨,你说叫姐,把我弄得不知怎么好了!”她说完进了卫生间,擦一把脸,转身就走。

杨坚石追到门口:“小雪,急急火火地,你干什么去?”

小雪不回头放开了脚步:“堵魏场长要钱去!”

杨坚石着急地招着手喊:“小雪,你回来,给我回来,厂子里一时困难,该不黄咱的,你别去带那个头好不好!”

小雪不回头地跑了,杨坚石叹口气回到屋里:“钱!钱!钱!这年头的人怎么就认钱呢!”

“这可不是我自己主动要来的。”夏柳难为情地说,“老场长,给你送送药,查查身体,这是魏场长安排的。小雪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呀?”

杨坚石忙解释:“夏医生,你坐,你坐下听我说,你千万别多心。当年,小雪的事情我干预了一下,她和那个许诺的事儿,嘴上不说,心里有点儿小疙瘩。不是对你,是对我有点意见,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夏柳惋惜地说:“老场长,你可也是,这不耽误了小雪吗,要是跟了许诺多好,人家许诺已经是小兴安农场的大场长了。”

“哎,那时候,许诺和小雪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年龄又差那么多,……”杨坚石叹口气,“唉,别说了,别说了,我睡不着,脑子里翻腾这些事儿的时候,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对,还是不对,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夏柳说:“你说得也是。你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就不提它了。对了,老场长,不是说草根和小雪处得不错嘛,怎么不结婚呢?”

杨坚石叹口气:“哎,眼下年轻人的事情呀,让我这把岁数的人搞不懂了。”

6

北大荒被称作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新建起的现代化气息很浓的北大荒农垦局办公大楼,位于北大荒五万多平方公里土地的中心,被一片神奇的色彩包围着。除了铁栅栏围墙外,围着大楼的都是原始生态的小湿地、水泡子、白桦林、柞树林,就连楼后那座潺潺流下水的小山包,原始的迎春花、芍药花、百合花……还都带着那种古老的山野味。

魏思来疾步走进大楼,上了电梯,到了六层,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挂着“局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刚欲敲门,门竟开了,吴新华走出来:“思来,我正要到一楼大厅迎你——刚接到个临时会议通知。咱们别坐电梯了,走着唠唠吧。”

“吴局长——”魏思来笑笑说,“听你的。”

俩人来到楼梯口,一层一层往下走,吴新华说:“思来,你的来意不用说我也知道,据我掌握的情况,指望上级解决流动资金是不可能了。”

魏思来一听,顿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还是问:“吴局长,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吴新华干脆地说:“就得靠我们自己想办法了,不光是你们雁窝岛农场浸油厂,其他农场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魏思来急得嗓子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吴局长,浸油厂跟别的企业不一样,刚刚人世,霸王集团为了抢占我国的大豆加工和销售市场,来势这么凶猛,我们必须千方百计想办法,挺起腰来迎接挑战呀!”

吴新华叹口气:“不用你说,我心里明白。人世知识培训班我已经参加了两轮……我国的大豆种植和加工业将要面临最严峻的挑战。我到部里去了几次,有关部门都说正研究对策,但有一条说得很明确,取得主动权,主要靠发挥我们的主观能动性。我也知道,没有钱,没法能动。不光我们北大荒,不少地方的一些中小企业已经被冲击得无法生存,转制的转制了,私营的私营了。”

魏思来:“我们……也面临着……”

说话问俩人已经下到了二楼,吴新华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不着急吗?这些日子,我是吃不好,睡不好呀。昨天夜里睡不着我还一直在想,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我们的大豆生产基地和几家大的浸油厂,要不,我们怎么对得住那些垦荒者们呀!”

吴新华像和谁赌气似的快走了一阵子。

魏思来紧跟着吴新华:“吴局长,我们北大荒国营农场是在一种长期特殊条件下走上市场经济的,这北大荒不仅仅是我们的,更重要的是国家的。我们光有这种愿望解决不了问题,如果没有能力顶住,国家应该帮我们一把呀!”

吴新华停下脚步,魏思来也随之停下。

吴新华:“我也这么想,我们靠自力更生,也不能忽视求得国家的支持。我准备最近几天去趟北京,再到农垦部去详细汇报一次。”

魏思来:“吴局长,你可一定要把大豆市场的严峻局面和我这雁窝岛油厂眼前的情况向领导说透哇!”

吴新华:“别的企业也都这样吗?为什么?”

魏思来说:“这是北大荒土地上建起的第一个油厂,也是最大的油厂,这要顶不住,谁还能顶得住呀。”

吴新华回头瞧瞧魏思来说:“你说油厂重要,面粉加工厂厂长还说他的更重要……思来,近些年,去部里要钱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没少去呀,部里可能会给支持,但是,你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上,我们还是应该把立足点放在自力更生上,改革就是要自己的梦自己圆!”

魏思来茫然地点点头:“可是,改革也是需要投入成本的。”

吴新华:“话是这么说,有文件吗?行了,行了,思来,听说大豆款的事情,职工情绪很大,你一方面要做好稳定工作,另一方面主动找到资金,最有把握的办法就是抓紧把加工出来的产品销出去,让资金快回笼,尽快兑现给职工。”

魏思来又茫然地点点头。

7

大海远处,白云朵朵;近处,无数货轮停在码头上。

霸王豆业公司大院里,崭新的厂房,新铺设的专用线,车皮,高耸的储豆仓展示着企业要称霸的气势。

艾尔兹正在他豪华的办公室内优雅地踱着步。总经理高新浪敲敲门应声走了进来。

高新浪笑盈盈地问:“董事长,你找我?”

艾尔兹迎着高新浪走两步停下说:“高总,我的感觉告诉我,就要有喜事临门。你不是在电话里说有好消息吗?”

高新浪笑笑:“你总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艾尔兹:“因为它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快说吧,有什么好消息?”

高新浪:“我们派往辽宁、吉林收购大豆的第二、第三经营部,都传来了好消息……”

艾尔兹打断了他的话:“No,No,No!那些地区对我来讲不是最主要的,我感兴趣的是你太太进入北大荒的情况怎么样?”

高新浪:“初步有些进展。”

艾尔兹耸耸肩:“进展?仅仅是一些?你们中国的语言,太微妙了。我要的是实际成果!”

高新浪忙说:“董事长,有了实质性成果,我立即向你报告!”

8

雁窝岛农场外贸公司是一座新式的二层小楼。

枣红色的奥迪小轿车戛然停在了楼门口,显得格外清秀、干练的牛红拎着金丝闪闪的意大利进口女式小拎包下了车,款款地走上台阶进了楼内,上了二楼,在“经理室”门口停下,见门掩着,主人似的顺手推门走了进去。

“哟,这么快。”邱菊站起来迎接:“红妹,去小兴安农场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牛红神采飞扬:“这事办得痛快,太痛快了,要不说我这个人就是走运呢!”

牛红不让而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小拎包中取出一盒进口女士烟。取一根递给邱菊,邱菊摆摆手委婉拒绝,忙去给她拿打火机。

“我这里有。”牛红从兜里掏出一支特别精致的进口打火机点着了烟,十分优雅地吸了一小口,将烟雾缓缓地吐出:“我说场长夫人,人家麦芒才真不愧是大场长的夫人!那个小浸油厂虽说小点儿,可真说了算,办得那个干脆呀。她那里五千多吨大豆,一块两毛钱一斤收的,我用一块两毛二全部买下,每斤再给她回扣一分钱,我俩用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就得了十万多元的好处费。”

邱菊惊讶地问:“那许场长不管?”

牛红绘声绘色地说:“开始,那个许诺也是不同意,让麦芒叮当二五和他一顿干,没消几炮,就把他打成瘪茄子样了。”她说着,从兜里掏出合同在邱菊面前一晃,又很快地揣进了兜里。

邱菊瞧着牛红那得意的神采,还有她手里那份晃动的合同书,真有点愣了,心里腾地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羡慕?是忌妒?是酸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牛红像是猜透了邱菊的心理,一副深情的样子说:“菊姐,妹妹不外,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这年头,钱多了没用,可没钱也玩不转。雁窝岛农场这么不景气,要是有一天,你家魏场长一下台,谁理你们呀?你没见退休的那些老头子嘛,连那么点医药费都报不了……”

“这些,我倒也是看透了。”邱菊点点头,“红妹,我就担心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要是闹大发了,我家思来真和我离婚可就糟了!”

牛红见邱菊动了心,责备中又带有亲昵的味道说:“唉,你是死心眼子呀,看火候儿,悠着点儿嘛!他要是把弦拉紧了,你可松一松嘛。”她停停,故意放冷口气:“菊姐,今天,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我可不是挑拨你们两口子离婚呀。要说,我倒是有收豆子的任务,可是,主要是为你好,要是收别人的,我是不会出这个价的。”

邱菊点了点头:“我明白。”

9

这是雁窝岛浸油厂库房工地,喧嚣声不止的施工现场,民工小头头带领几名民工正围着许言纠缠不休。

小头目急躁地质问许言:“许经理,你不是说工程进度一半就付工程款一半吗,你到底说话有没有准星儿呀?”

几名民工随着嚷起来:“不给钱不干了!”“不干了!”……

许言好言相劝:“哎呀,兄弟们,我哪里料到这个魏场长说了话顶狗屁放呀!等等,你们再等等,就算帮我许言的忙。”

小头目逼问:“你说个准数吧,等到什么时候是头?”

许言无可奈何的样子:“哥们儿们放心,不会多久,魏场长去外边弄钱去了!”

小头目伸出两个手指头:“好,再宽你两天!”

许言相求似的:“好,好,快干活儿,兄弟们,快干活儿吧!”

10

牛红在临海市霸王集团闯荡了这两年,又回到农场,转了这几个地方,觉得农场比记忆里小了,街道窄了,特别是接触了邱菊、小雪,觉得这里人怎么这么土气,这么好摆弄,她顿生了一种能主宰这里的飘飘欲仙的感觉。甚至,脑子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能驾驭这雁窝岛的感觉。

她枣红色的小轿车停到了农场医院门口,挎着小包走进了医院。她在走廊里,问一名匆匆迎面来的护士:“护士小姐,夏医生在哪个诊室?”

护士回头一指:“内科。”

内科诊室里,夏柳刚诊完一名患者,患者拿着取药单走了。牛红走了进来:“呦,夏医生,几年不见,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哟,快坐,快坐。”夏柳站起来,让座:“牛红,场里人都说你到城里当阔太太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牛红自豪又神气地回答:“昨天。”

待牛红坐下,夏柳关心地问:“怎么,不舒服啦?”

“可真是,”牛红装出难受的样子,“这里的天一人秋就感觉出凉来了,我穿得少,有点感冒,找你来开点儿药。”

夏柳戴上听诊器:“来,我听听。”

牛红:“不用,不用。”

夏柳又拿体温计:“好,那就试试体温,看发不发烧。”

牛红说,“不用,我说不用就是不用,就是有点小感冒,开点儿感冒药得了。”

夏柳拿过处方单写着。

“我在农场时来看病,你没少照顾我,在临海一有头疼脑热我就想起了你。”牛红接着说,“夏医生,我来这一天多,听到了些闲话,我觉得不见见你,心里像有件什么东西撂不下似的,可是,又一想,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那有什么不能问的呢。”夏柳低头写处方,笑笑,“你尽管说。”

牛红神道道地把门关上,又返回来坐下:“夏医生,我怎么听场里人风言风语地传说你和老场长的事情要成真的了呢,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夏柳道起苦来:“牛红,当时弄的那么一套,你是不知道,我都窝囊死了,真的假的,我是有口难辩呀。事后,老场长一个劲赔礼道歉,当着不少人讲真相。你说说,我还能说啥,还能不接触吗。魏场长又安排我每周搞一次家诊,我这一去,风言风语就来了……”

“别说了,无风不起浪,”牛红笑笑,“我到了城里,偶尔想起了你这件事,还有听到你说的话,越来越觉得你比城里人都超前。”

夏柳莫名其妙,停下笔抬起头问:“牛红,你说什么呀,我凭良心说,没那么回事儿!”

牛红说:“人都是为了活得自在,有没有那回事儿,谁去考察?我是说,听说你俩恋上了,我打心里为你高兴,要说呀,也就是咱这个封闭的地方吧。别说在外国,还有咱们香港呀,就是在城里,老夫少妻多着呢!咱这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说得那么难听!”

夏柳不自然地说:“牛红,你说什么呢?”

牛红:“其实,要我说呀,老杨头这人不错,浑身都是革命气节,岁数大点儿也没事儿,对你好就行。我可品透了,找对象呀,大呀小呀,老呀少呀,高呀低呀的,都不是主要,主要的是看人性。就说我家那高新浪吧,人倒是有点儿小本事,可那驴性霸道的劲儿真让人受不了。这你知道,我受他老气了。”

“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夏柳笑笑,“现在不是挺好嘛!”

牛红:“行,还算行吧,现在,我俩都在外资企业工作,又都是个头,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现在年纪也大了,也注意了。”她说着话锋一转,“喂——夏医生,你能不能和我说实话,我听说你和老场长结合不到一块儿,主要是小雪在里乱搅和?”

夏柳一板脸说:“牛红,这可是没影的事情,可别瞎说,要不,我生气了。”

牛红笑笑:“你生不生气,我也得说实话,谁让咱们是要好的姐妹来。你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也就是在咱们这偏僻的农场吧,夏医生,叫我说,你也别在乎那些风言风语的陋习,有些年轻人呀,自己这么搞那么搞的,老人失偶,想找个伴儿,就这么反对,那么不同意的。你也别管她小雪这个那个的,要爱就大胆地爱,经济上有啥困难,姐们儿可以帮你一把!”

夏柳有点受感动了:“我的红妹,你有这心思我就谢谢你了,别说了,别说了,我谢谢你,谢谢你。”

牛红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怎么不说,我说的着才说呢,谁让咱们姐妹投机来着。夏医生,你要有点主心骨,这又不是做贼养汉,你腰杆挺直点儿,别让她小雪搅和黄了。”

夏柳:“没有,没有那事儿,红妹,可别瞎说。”

“哎呀,我的柳姐呀,我这么诚心看你,你和我还口是心非。”牛红一撇嘴,“你红妹才不是瞎说的人呢,她小雪怎么也干那么不入俗的事呢?”

夏柳:“她怎么了?”

“农场都议论开锅了!”牛红说,“还怎么了,怎么就非要嫁人家许诺呢!麦芒和许诺因为性情不一样,本来就好吵个架,她小雪这么一搅和倒好,弄得人家两口子那个不安宁呀,你说她小雪可恶不可恶,现在就等麦芒开口离婚呢。还说就是等麦芒死,也要等。”

夏柳:“你越说越玄乎!”

“玄乎啥,这都是有鼻子有眼的!”牛红好像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似的说,“你说,她小雪都要成老姑娘了,有草根那么帅的小伙,为什么不结婚?这边占着,那边等着。脚踏两只船,我看是活糟践好男人!”

夏柳无可辩解的样子,递过处方。

牛红接过处方:“夏医生,有点儿主意呀!”说完,摆摆手走了。

夏柳送到门口,回到诊室,瞧着窗外,呆想着。

蓝天,白云,田野,往日瞧着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今天令夏柳感到混混沌沌起来。

窗外杨树上,一对喜鹊喳喳叫着,她也感到心烦。

11

北大荒秋天的傍晚,有点阴沉沉的。太阳一落下山顶,又没有晚霞,真让你辨不出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是落日的黄昏。

崎岖的山路上,一辆吉普车正由北大荒农垦局向雁窝岛农场疾驶着。

魏思来坐在车内,他一会儿瞧瞧窗外,一会儿看看手表,真有点儿搞不清这是早晨还是晚上了,一副十分不安的样子,忽而探视窗外,忽而紧靠座背,紧紧地闭着眼睛。

吴新华的话回响在他的耳边,“改革就是要自己的梦自己圆!自己圆!自己圆!”“你千万要做好稳定工作!”

窗外闪过一片白桦林,满目苍莽,像一幅流动的画,迷迷离离。

12

牛红尽管觉着在小兴安农场麦芒那里打了胜仗,也攫住了邱菊的心,动摇了夏柳这风声中平静的树,心里美滋滋的。这些事情要是搅和成一团,煮成一锅粥,这雁窝岛浑成这个样,他们就没心思工作了,别说这点大豆,想搞什么都会很容易了。

她左思右想,这个混沌的棋盘上,邱菊该是个最重的棋子,必须大下工夫。她花言巧语地把邱菊堵到了北大荒风味大酒店,要了一个小单间,点了有名的四个炖菜,餐桌上热气腾腾,淡酒飘香。

牛红吃口菜又拿起酒杯:“来,菊姐,祝你成功。”

邱菊:“我说红妹,我琢磨了,恐怕不那么容易。”

牛红:“我的菊姐,你可不能拉松套啊,你得这样……”她趴在邱菊的耳朵上悄悄地说了一阵子,然后闪开,哈哈大笑起来。

邱菊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邱菊看看手表:“这个焦厂长,怎么还不来呢?”

牛红问:“你和他说准了没有?”

“说准了,”邱菊说,“他答应得好好的。”

牛红拿出手机刚要拨号,门开了,焦永顺走了进来。

牛红:“还是我菊姐有面子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焦厂长,快坐,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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