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市。
半新不旧的居民楼里，突然响起了叮咚的门铃声。
“来了。谁啊这是——”
门后的老者看见来人，竟愣了愣，下意识从胸口的衣袋的掏出老花镜来戴上。
“陈伯伯，好久不见了。”
陈老连忙笑着将傅沅让进了屋里。
“沅沅啊，你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啊，是不是你爸爸告诉你的？”
傅沅垂着眼，将手上提的水果等物放下，很快就进入正题。
她一脸淡定道：“陈伯伯不知道么？他被抓了。”
陈老刚要坐下，又被吓得站了起来。
“什么？被抓了？怎么回事？不行，我得打电话找人了解下……”
他急得团团转，左右张望着，试图寻找自己的老式手机，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被傅沅轻轻按住手。
“陈伯伯，您想知道的信息，我大概都知道。所以您先别急，听我跟您说？”
陈老这才慢慢冷静下来，默不作声地听她一一道来。
五分钟后。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包庇儿子、滥用公权这些都算是小事了，他那个儿子也没犯什么大事，就是跟人打打架、违规驾驶，他托人帮忙销了案底而已，咱们先不说这个。”
傅沅幽幽地看向陈老，后者神情严肃，浑身似乎已经绷紧。
她叹了一声：“陈伯伯，先前碰到您的时候，我就想问您的那件事，您还记得吗？”
陈老干瘦的脸扯出一记微笑：“记得，陈伯伯还没老糊涂呢~”
傅沅也笑了笑：“所以，陈伯伯可以为我解疑吗？那人举报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陈老猛地抬头，肃容道：“怎么可能！那都是污蔑！你爸爸，你爸爸为人再正直不过，他确实在私生活上犯了错，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但他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孟迪为什么在03年的时候被提前释放？五年的刑期，只关了三年不到，也没查到有什么立功表现……”
陈老沉默了下来。
傅沅继续道：“而且，当时帮他申请假释的不是别人，就是您！”
“沅沅，你想说什么？”
“您和他非亲非故，他在服刑期间也没有特殊表现，我想不到合理的理由。除非，你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定！”
陈老再次沉默。
傅沅步步紧逼：“此外，我从现任的傅夫人那里知道了一件事。04、05年的时候，傅实秋曾经在她那个家门外附近见过孟迪，还不止一次！他当时一个大队长，刚办了个大案即将升迁，却偷偷摸摸跟这种有案底的小混混打交道，还能是什么目的？要么是线人，要么就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老哑然失笑，眼中既是震惊又是赞赏。
“沅沅，你还查到什么？都一并说出来吧。”
傅沅闭了闭眼，继续道：“还有就是，你和傅实秋的通话记录，在08年之后几乎断了往来。而08年10月，也就是孟迪出狱前1个月时，因为和其他犯人斗殴意外身亡。您在08年去了三趟青州，一次公干，两次私事，分别是在4月、6月和9月……”
“你是在怀疑我么？”
傅沅沉声道：“我也不想，可这些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我不怀疑。”
陈老突然站起身来，背着手在窗前站了许久。
他不说话，傅沅也陪着他沉默，整个屋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深秋了。”
陈老似乎是在感慨天气，又像是在感怀人生。
他忽然问：“你千里迢迢跑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寻找真相。”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猜疑是对的，你会怎么做？”
傅沅心脏停拍了片刻，才答：“秉公处理，把证据交给那些该看到的人。”
“如果不是呢？”
她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要找到真的答案。”
“有时候，不知情的人是最幸福的……”
傅沅皱眉：“我不喜欢这种说法，陈伯伯，您能别跟我兜圈子吗？我相信您不会是那种滥用职权的人，可……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对吧？”
“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啊，还真是像足了……”
陈老回过头来，反问道：“你为什么相信我，反而不肯相信你爸爸呢？”
傅沅心中冷笑。
能瞒着妻女、和郝淑丽母子在外还有一个家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她信任呢？
“我记得，当时家里闹得很厉害，我妈曾经说过，要去他单位举报。如果真去了，他的前途多半也毁了。他那样的人，这大半生最看重的无非就是他的事业，还有那个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儿子。被逼急了，做出这种事也不出奇！”
陈老缓缓坐下，对她眨了眨眼，又问：“如果我跟他是同伙，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说真话呢？”
傅沅默了默：“我只能赌，您不想晚节不保，主动交代总比被人查上门来得好。”
陈老摇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啦。这种事是不能赌的，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跑到外地，进了一个可能是犯罪分子同伙的家里，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很容易吃亏的！”
原本紧张的气氛竟被他这一通说教驱散了不少。
傅沅忍不住辩解，“我带了防身工具的……”
可对上陈老不认可的目光，她还是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就像小时候在他面前玩闹被他教训时一样。
“如果我跟你爸爸是同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东窗事发，我肯定选择明哲保身。你贸然来找我，又没捏着我什么把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呢？”
傅沅慢吞吞道：“把柄还是有一点的，您的孙子前几个月……”
陈老脸色一变，没好气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别说了。那臭小子的事我知道，我懒得再听一遍，糟心！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得了，反正……”
傅沅精神一震，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陈老说了三句话，便不由分说地将她请了出去。
下楼时，傅沅脸上有些不敢置信，却没法怀疑自己的耳朵。
“第一，孟迪是你爸爸的线人，或者说，曾经是。他在服刑期间，私下为你爸爸提供了一些关键情报，所以，提前获得了假释。”
“第二，当年的车祸，除了孟迪，我们所有人都不知情，你爸爸也是痛心非常。当时的醉驾到底是真是假，我相信，你可以查到相关线索。至于作案动机，我建议你仔细了解孟迪本人那几年的家庭情况。你爸爸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才错信了他……”
“第三，我确实算是你爸爸的同伙，可我并不怎么后悔。明明是故意杀人，最后却因为醉驾，只被判了个交通肇事罪。害了一条人命，只需要坐三年的牢……你爸爸恨，我也恨啊！这种人，就该死在里面……”
傅沅整个人浑浑噩噩，走了几步，只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腿软得不得了，周身一阵阵的寒冷袭来。
她坐在楼梯上，抱着双臂，似乎想给自己一点温暖。
可一闭眼，十三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竟如雪片般纷至沓来！
巨大的撞击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刺耳的刹车声，路旁行人的尖叫声……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和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一起涌入她的脑海，痛得她几乎要喊出声。
然后，她透过十三年前的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对面车里那个模糊的人脸。
车祸后，她在医院躺了三天才醒过来，记忆断层，那天的事几乎都忘了个干净，只剩下极为混乱的几个碎片画面。
看到孟迪照片时，她也是一脸茫然，不敢相信他就是害了妈妈的罪魁祸首，因为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她却在这时记起了孟迪的脸。
而且，他当时似乎在朝她们笑！
他的嘴咧得很开，就像个恶作剧目的达成的孩子，笑中不掺杂一丁点恶意，仿佛面前只是被撞到的一个花盆，并不是一辆车和两个血人。
为什么？
傅沅忍不住问自己这个问题，更想折回去问陈老。
可她记忆中又翻涌着、翻涌着，现出了一段新近不久的话语。
“……唯一的儿子也不学好，都成家了还跟人一起偷鸡摸狗，最后进了监狱。我那个儿媳妇守不住，改嫁了，就留个大孙子给我老婆子带。谁知道有天在马路上玩，被水泥车压死了，我是差点没哭瞎眼睛啊。好容易儿子出来了，结果还没欢喜几天，儿子又因为开车撞了人进去了……”
这是孟老太对傅沅说的话。
思及陈老的提示，傅沅的注意力不禁落到了孟家的不幸遭遇上来。
“儿媳妇改嫁了，孙子死了……难道，孟迪就是因为这个，才性情大变？是了，当时他被抓进去，似乎就是傅实秋带人去的……所以，孟迪是恨他害自己妻离子散？所以才对我和妈妈下手？可他为什么不说……”
她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楼下跑。
出车祸之前，妈妈已经带着傅沅住到了外婆家的老房子里，两人算是分居状态。所以她也不清楚，到底当时傅实秋在不在青州。
她只知道，自己醒来的第二天，也就是妈妈走后的第四天，傅实秋才匆匆赶回青州。
那之后，她也很少见到他过来，只有外婆陪着她。
傅实秋来医院的极少数那几次里，还有一次是郝淑丽陪同的，想想真是讽刺！
她不明白，到底是多重要的任务，可以让他什么都不顾。或许不是任务重要，而是她们两个都不够重要。
可这样负心的人，为什么又能做出这种明知是徇私枉法的复仇呢？
